月下嬋娟

故事里,我出生于723年,卒于756年的安史之亂。傳說里,情深意長的玄宗放聲大哭,為我寫下感人的祭文。
“妃之容兮,如花斯新。妃之德兮,如玉斯溫。”
世人總講明皇楊妃,愛到山河破碎,后世傳唱他們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我是故事里不被提及的配角,是歷史長河里,一樹芳冷香幽的梅花。
閩地莆田的江東村里有我懸壺濟世秀才出身的父親江仲遜。“于以采蘋?南澗之濱。”“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無論父親是為了哪一典故,于我的名字,“采萍”,他都給予了美好的祝福。
故事里我愛梅如狂,愛梅成癡。少女時代,疼愛我的父親不惜花費重金,搜尋各種梅樹,植滿房前屋后。我永遠喜愛梅花那美麗的外表,高雅的靈魂及忠貞的氣節(jié)。
后來我漸漸長大,出落得亭亭玉立。都說楊家有女初長成,一朝選在君王側(cè),江家也有女初長成,那時在父親為我建造的梅園,多少青年才俊踏破門檻,可我心高氣傲,目無下塵。
因著才色雙絕的名聲,我被送入長安。
相愛的時候,他待我如珠如寶,我是他心口的朱砂痣,枕畔的白月光。那時,君臨天下的帝王在皇宮中植滿梅樹,遣使者遍尋天下異種討我歡心,他親筆題寫院中樓臺為“梅閣”,花間小亭為“梅亭”,稱我為“梅妃”。
我手中的白玉笛曾與他的胡琴琴瑟和鳴,我長袖飛揚的驚鴻舞曾驚艷過他慣看六宮粉黛的眼睛。那些照亮過大明宮的燦爛光輝里,他也曾執(zhí)著我的手,予我愛與溫柔。
霜冷梅開的日子里,我們曾斗茶作詩。闔家團圓的日子里,我通情達理、善解人意,既不張揚也不逾矩。故事里,一代賢妃的標準不外乎如是。
“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他是帝王,擁有這天下,擁有這萬千臣民萬里江山,他曾對多少女子許下過愛的承諾呢。
一年又一年,燕子從閩地的春光中飛來,長安的大雁又乘著月色飛去。梅閣的梅樹花開如雪,梅亭的芬芳透骨香徹。今朝容顏依舊清麗,宮人謂我似姑射仙子,月中嫦娥,但紅顏未老恩先斷。她們說皇上還是寵愛我的:“有了貴妃娘娘,圣人待您還是一如往常。”
詩仙贊楊貴妃的美貌:“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這樣的美人,自然“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他很久沒有來看過我了。溫柔,有才,善解人意又能怎么樣呢?我是他遇到楊玉環(huán)之后的六宮粉黛,是無顏色的塵土。華清宮夜夜笙歌,霓裳羽衣富貴艷麗,他不會再記得那年的驚鴻舞和那株清瘦的梅花。
我住進了冷宮,夜里聽到宮巷內(nèi)急促的馬蹄聲。噠噠駛近,她們說這是皇上派特使從嶺南日夜不停運來貴妃心愛的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他一定是非常地愛她,所以才會這樣囂張地放肆。
不知道過了多久,某一日,他派人將我從冷宮招去翠華西閣。又一次站在他的面前,我竟然有些情怯。他照舊溫柔地待我,但當那個小內(nèi)監(jiān)大驚失色地闖進來說貴妃娘娘正往這邊尋來的時候,他著急忙慌地將我抱進翠華西閣的夾墻里,只能滿懷歉疚地說對不住我。
我赤腳縮在那里,鬢發(fā)散亂。地上鋪設有華貴的毛毯,壁爐里銀霜炭熏得屋中溫暖如春,而那株梅,終究霜欺雪壓,凋謝零亂。
后來,他派人送了一斛名貴的珍珠給我。傳話的內(nèi)監(jiān)說那是外邦進貢的名品,是連貴妃也沒有的東西。
我看著那些珠子,它們顆顆瑩潤,觸之微溫,在上陽宮的蕭瑟冷清里大放異彩,就像無數(shù)女孩風華正茂的青春。
我寫了一首詩交給內(nèi)監(jiān),讓他連同這一斛名貴的珍珠一起還給那位還念著我的君王。
桂葉雙眉久不描,
殘妝和淚污紅綃。
長門盡日無梳洗,
何必珍珠慰寂寥。
侍候我的宮人怕我難過,又勸說我抓住這難得的機會邀寵。我心如止水,奇怪早時在冷宮中還是會有不能開解的委屈和傷心,彼時,除去無盡空虛,竟然不再有其他別的什么情緒。
再后來便是安史之亂,他攜著心愛的妃子倉皇出逃,那個萬民敬仰的盛世明君,終究丟了盛世,丟了他心愛的貴妃。
故事里,我死于那場兵禍。楊花已逐東風散,梅萼偏能留晚香。守住清白的梅妃化為一縷芳魂,回到天上宮闕。
他們總是說我與楊貴妃爭寵,不共戴天。但這禇紅宮墻之中,琉璃碧瓦之下,會有無數(shù)的梅妃楊貴妃,來了又去。帝王愛著誰,負了誰,不過都是詩詞篇章與戲文傳說里的閑話談資。我深深疲倦,一切不過是皇權(quán)之下的玩物。
上陽宮的梅花年年花開似雪,嶺南道上的荔枝從此音訊斷絕。閩地的燕子黑翅上托著明媚的春光,我忽地好像變回了多年前那個在梅樹下自在漫步的女孩,但一切終究是回不去了。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延伸閱讀
江采萍,閩地莆田(今福建莆田)人,自幼聰穎,善吟詩作賦,自比晉朝才女謝道韞,亦精通樂器、善歌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被選入宮后,得唐玄宗至愛,獲賜東宮正一品皇妃,號梅妃,后被楊貴妃打入東京洛陽上陽宮。756年,安祿山發(fā)動叛亂,唐玄宗落逃,梅妃白綾裹身,投井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