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瑤 劉逸飛 仇玉瑩 李美娟 李 潔△
①天津大學教育學院 300350 E-mail:2020212064@tju.edu.cn ②天津大學應用心理研究所 ③天津市安定醫院 △通信作者 E-mail:jieli@tjmhc.com
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是指突然發生,并且造成或者可能造成社會居民健康嚴重損害的重大傳染病疫情、群體性不明原因疾病以及其它嚴重影響居民健康的事件[1]。2022年初,在天津市首次檢測到具有傳播能力更強、傳播速度更快、重復感染風險更高特點[2]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以下簡稱新冠)奧密克戎(Omicron)變異株,形成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可能引起公眾情緒、認知、行為等多方面改變,進而引發恐慌、焦慮、抑郁等心理問題,造成次生災害[3]。既往研究發現,在新冠疫情影響下,一般人群的應激發生率為29.6%、焦慮發生率為31.9%,抑郁的發生率為33.7%[4]。因此,關注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中個體的心理健康狀況及其應急心理機制,減少隨之產生的心理健康問題,是心理健康工作中的重要一環。
在面臨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時,由于過于緊張焦慮,個體原有身心健康平衡狀態被打破,此時個體會采取多種措施維持心理健康平衡,情緒調節就是其中之一。Gross[5]認為,情緒調節是“個體對具有何種情緒、情緒何時發生、如何進行情緒體驗與表達實施影響的過程”,情緒調節有助于個體應對消極生活事件[6],與其心理健康密切相關[7-9],包含兩種最基礎的情緒調節策略--認知重評和表達抑制。認知重評發生在情緒體驗之前,個體從認知上改變對事件的理解,進而改變即將發生的情緒體驗;表達抑制發生在情緒體驗之后,通過抑制正在發生或將發生的情緒表達行為來進行情緒調節[9]。以往研究表明[10-12],相比表達抑制,認知重評對個體保持心理健康的作用更積極。但也有研究發現,文化背景不同,表達抑制的社會功能可能不同,在亞洲文化背景下,表達抑制具有一定社會適應功能[13-14]。
Fredrickson的積極情緒的拓展-建構理論[15],關注到情緒調節的延續時間對心理健康的影響[16]--個體積極的情緒體驗會擴大其瞬時思維-行動資源儲備,這能幫助個體建立持續的心理資源庫,使之在遇到困境時能“反彈”,而不至于“折斷”,這種心理資源即心理彈性,指個體在面臨應激事件時,調動內在資源有效應對,使心理功能恢復或維持正常的適應過程[17]。Richardson認為,危險生活事件的發生,使個體原有心理平衡被破壞,此時,個體調動保護因素或建立新的認知方式來達到新的平衡,在這個過程中,心理彈性得以發展[18]。研究表明,積極的情緒調節策略,如認知重評,是心理彈性發展機制中的重要保護因素,經常采用認知重評策略的個體往往表現出更高的心理彈性[19-20]。也有研究發現,在遭遇極端負性事件時,表達抑制也可作為心理彈性的保護因子,幫助個體維持心理彈性[21]。而心理彈性,與個體心理健康密切相關[22-23],是個體心理健康的重要內部保護性因素[24],心理彈性高的個體,應對逆境的能力更強,更容易從創傷中恢復過來。在壓力情境下,心理彈性能夠通過降低與適應問題相關的潛在危險,增加積極心理感受,對個體心理健康發揮積極作用[25]。Ungar認為,關注個體心理彈性,尤其是能增強其彈性的因素,在幫助個體保持心理健康方面具有重要意義[26]。既往研究結果也發現,心理彈性能負向預測焦慮、抑郁等心理健康問題,并且對公眾的主觀幸福感、心理健康有顯著影響[27-28]。情緒調節和心理彈性對于心理健康的作用十分重大,但既往關于情緒調節如何影響心理彈性,進而影響心理健康的研究,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具有突然性和范圍不定性,受到環境和樣本限制,既往多以學業壓力下的大學生群體為樣本,較少涉及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中的居民樣本,但又具有較高的實踐價值。
綜上,本研究旨在研究公共衛生事件期間,民眾采用不同情緒調節方式對心理健康狀態的影響,進一步探究心理彈性在情緒調節與心理健康之間的作用,以期從心理彈性培育策略角度出發,在個體層面上在公共衛生事件中降低心理健康問題發生率提供科學、有效的支持。
采取方便取樣方式,利用問卷星平臺,對天津市居民進行在線調查,調查時間為2022年1月8日-1月31日,邀請處于不同風險區內居民參與調查,所有調查對象均自愿參與,并簽署知情同意書。回收問卷868份,以每道題目的回答時間至少需要2秒為標準,剔除填寫時間小于240秒的問卷和選項高度一致的問卷,最終有效數據841份(96.89%)。其中,男性311名(37.0%),女性530名(63.0%),平均年齡37.15±9.79歲;封控區居民89名(10.6%),管控區居民168名(20.0%),防范區居民135名(14.1%),三區外居民449名(53.4%);受教育情況:博士學歷46人(5.5%),碩士學歷165人(19.6%),本科學歷444人(52.8%),高中/中專學歷132人(15.7%),初中學歷49人(5.8%),小學學歷5人(0.6%);已婚646人(76.8%),未婚195人(23.2%)。
1.2.1 心理彈性量表(Connor-Davidson resilience scale,CD-RISC) 采用Connor-Davidson編制[29],Yu和Zhang修訂的心理彈性量表[30],共25個條目,包括堅韌性、力量性和樂觀性3個維度。采用李克特5點計分(1表示“從不”,5表示“一直如此”),量表總分為25題得分均分,量表總分越高表示心理彈性水平越高。本研究中,該量表Cronbach's α系數為0.945。
1.2.2 情緒調節問卷(Emotion Regulation Questionnaire,ERQ) 采用Gross編制的情緒調節問卷[12],共10個條目,包括認知重評(cognitive reappraisal)和表達抑制(expression suppression)兩個維度。問卷采用7點計分,得分越高表示該維度的情緒調節策略的使用頻率越高,兩個分量表都至少包含一項關于對消極和積極情緒的調節。本研究中問卷總體及認知重評策略傾向和表達抑制策略傾向兩個維度的Cronbach's α系數分別為0.834,0.849,0.767。王力等人的研究發現ERQ在中國人樣本中也有良好的信效度[31]。
1.2.3 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心理問卷(Psychological Questionnaire for Emergent Events of Public Health,PQEEPH) 采用高延、楊玉鳳等人編制的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心理問卷[32]測量本次疫情群眾的個體心理健康狀態,由抑郁、神經衰弱、恐懼、強迫-焦慮、疑病5個維度構成,共25個條目,采用李克特4點計分(0表示無,1表示輕度,2表示中度,3表示重度),總分除以項目數為量表得分,得分越高表明心理行為問題越嚴重。本研究中問卷的Cronbach's α系數為0.938。
采用SPSS 26.0進行數據分析,利用SPSS宏程序PROCESS檢驗心理彈性在情緒調節策略的使用與疫情心理健康狀態間的中介效應。使用Harman單因子檢驗法檢驗共同偏差。結果表明,采用未經旋轉的主成分分析得到了9個特征值大于1的因子,且第一個因子解釋的變異量為22.40%,小于40%的臨界標準,說明不存在嚴重的共同偏差問題。
2.1.1 情緒調節策略的性別差異 對不同性別的情緒調節策略進行比較顯示,男性表達抑制得分高于女性,差異具有顯著統計學意義,而在認知重評維度兩者沒有顯著差異,見表1。

表1 情緒調節策略、心理彈性的性別差異
2.1.2 心理彈性的性別差異 對不同性別的心理彈性水平進行比較顯示,男性堅韌性得分高于女性,差異具有顯著統計學意義,見表1。
2.1.3 心理健康狀況的性別差異 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心理問卷得分女性略高于男性,神經衰弱維度得分女性略高于男性,恐懼維度得分女性高于男性,差異具有顯著統計學意義,見表2。

表2 心理健康狀態的性別差異
對居民心理彈性、情緒調節策略和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問卷評分進行皮爾遜相關分析,結果顯示心理健康狀態與心理彈性、認知重評顯著負相關,與表達抑制相關不顯著,認知重評與心理彈性相關正顯著,表達抑制與心理彈性呈正相關,相關系數低于認知重評,見表3。

表3 居民心理健康狀況與心理彈性、情緒調節策略的相關性分析(r)
根據Hayes提供的SPSS宏程序PROCESS的模型4,將分析變量進行標準化,性別和居住地風險分區作為協變量,以心理彈性為中介變量,居民心理健康狀況為因變量,認知重評和表達抑制分別作自變量進行中介效應檢測。
結果如圖1、圖2所示,認知重評顯著正向預測心理彈性和居民心理健康狀態,心理彈性顯著負向預測心理健康狀態,在加入心理彈性后,認知重評無法顯著預測心理健康狀態,表明自變量認知重評主要通過中介變量心理彈性影響居民疫情期間的心理健康狀態;表達抑制顯著正向預測心理彈性和居民心理健康狀況,心理彈性顯著負向預測心理健康狀態,表明表達抑制通過心理彈性作用于個體心理健康狀態。

圖1 心理彈性在認知重評和心理健康狀態之間的中介模型

圖2 心理彈性在表達抑制和心理健康狀態之間的中介模型
采用Bootstrap法重復抽樣5000次檢驗中介效應,見表4,模型1中,心理彈性在認知重評和心理健康狀況之間起中介效應顯著,效應值為-0.013,SE=0.002,95%的置信區間為[-0.017,-0.01],中介效應占總效應值的92.86%,認知重評通過心理彈性間接作用于個體的心理健康狀況。模型2中,表達抑制對心理健康狀態的總效應不顯著,95%置信區間為[-0.002,0.011],加入中介變量后,居民心理健康狀況對表達抑制的路徑系數c'顯著,表明存在中介效應,即在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中表達抑制通過心理彈性影響居民的心理健康狀況,心理彈性在表達抑制和心理健康狀態之間的中介效應顯著,效應值為-0.004,95%置信區間為[-0.007,-0.001],表明存在“遮掩效應”(suppressing effects):間接效應(ab)的符號與直接效應(c')相反,總效應c出現被遮掩的情況,結果報告| ab / c'|[33]。因此表達抑制既能直接影響心理健康狀態,也能通過心理彈性間接影響心理健康狀態,心理彈性在表達抑制和心理健康狀態之間起遮掩效應。

表4 中介效應檢驗
本研究從心理彈性培育策略角度,對情緒調節在公共衛生事件中如何影響居民心理健康的內在作用機制進行了探討。
本研究差異檢驗結果顯示,面對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時,男性使用表達抑制的可能性高于女性;而在認知重評的使用上,男女無顯著差異;相比女性,男性心理彈性的堅韌性水平更高;女性在面對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時,心理健康水平相對較差,主要表現在神經衰弱和恐懼兩個方面。研究結果提示,在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中,不同群體可能會有不同的反應,需要針對性地提高不同人群的心理素質。
相關結果顯示認知重評、心理彈性與居民心理問題存在顯著負相關,這與以往研究的結論一致[33]。根據Gross的情緒調節理論[5],認知重評發生在情緒體驗之前,通過改變對負面事件的評價,能在消極情緒體驗產生前“力挽狂瀾”,降低心理問題發生風險。以往研究表明,表達抑制策略壓抑了對情緒,尤其是消極情緒的表達,但情緒體驗并不會降低,且在壓抑表達的過程中,個體需要持續的認知努力來抑制情緒反應,降低了認知資源的可利用性[11],因此過度依賴表達抑制策略的個體,容易有更高的消極情緒體驗,進而造成心理問題[34],但在本研究中表達抑制策略與心理問題相關并不顯著,這與國內一些研究結果一致[35],這種不一致可能是東西方文化差異導致的。有研究者發現,中國被試的表達抑制能更快地降低負性情緒喚起水平[36]。Hu等的研究也發現,相較于東方文化背景,西方文化背景下個體表達抑制與負性情感的相關更強[37]。盡管相關性不顯著,但表達抑制對心理問題發生有促進作用,長期使用表達抑制策略,總體上不利于個體心理健康發展。
情緒調節的兩種策略與心理彈性均呈正相關,說明認知重評和表達抑制兩種策略對個體心理彈性發展均起到正向促進作用,這與心理彈性發展理論一致[18]。面對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引起的心理平衡失調,個體通過調動情緒調節這一保護性因素,多角度認識和理解當下的困境,建立新的認知,重建心理平衡,促進心理彈性發展。但表達抑制對心理彈性的作用卻與以往一些研究不同[20],Mouatsou的研究發現,心理彈性與認知重評呈正相關,與表達性抑制呈負相關[33]。本研究中表達抑制與心理彈性3個維度均呈顯著正相關,這可能是由于在東方文化背景下,對苦難的隱忍和對情緒的克制通常是一種良好的品質,在這種教育環境中,個體磨練出抗擊逆境和困難的能力,產生鋼化效應,即個體在經歷逆境后,對消極情緒的敏感度降低,在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中,個體心理平衡被破壞,但能快速調整,此時表達抑制對心理彈性起到一個正向促進作用。另一方面,既往研究發現,在突發負性事件中,表達抑制也可能成為心理彈性的保護因素[21]。
進一步對心理彈性在情緒調節與居民心理健康狀況之間的中介作用進行考察。結果顯示,心理彈性在認知重評與居民心理健康狀態間存在完全中介作用,即認知重評和心理彈性是保護因素,認知重評通過心理彈性對居民心理健康狀態產生正面影響。認知重評策略作為一種積極的情緒調節策略,在面對無法選擇和改變的情境時,個體通過調整認知,理智對待困境,積極尋找有效的社會支持系統,降低消極情緒的發生,提高積極情緒感受性,個體的心理彈性得以發展,從而更從容地應對由于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引起的一系列改變,進而有效緩解抑郁、焦慮、恐懼等一系列負面情緒,降低次生災害。以往研究中,表達抑制多作為一種適應不良的情緒調節策略而與消極的心理健康狀態相關,本研究中,表達抑制與心理健康狀態間的相關性并不顯著,而中介分析揭示了“表達抑制在公共衛生事件中是如何不影響居民心理健康狀態的機制”,傳統中介效應檢驗,要滿足兩個條件:相關分析時自變量與因變量的相關性顯著,中介效應分析中系數c顯著,進一步探討自變量是如何通過第三變量影響因變量的。而溫忠麟指出,系數c不顯著,間接效應仍然可能存在,即存在“遮掩效應”,此時屬于廣義上的中介效應,解釋的是“自變量如何不影響因變量的機制”[38]。基于這一邏輯,可以解釋處于“暴風眼”的居民采用表達抑制策略時,心理健康狀態為什么沒有更糟。本研究發現心理彈性在表達抑制與心理健康狀態之間存在“遮掩效應”,表達抑制本身對心理健康會產生一定消極作用,但在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中,表達抑制產生控制或回避各種應激源的效果,作為一種心理彈性的保護因子對心理彈性發揮了正向作用,加之個體自己的心理彈性對個體心理健康本身就具有保護作用,讓個體的心理健康狀態維持在一個較好的水平。另一方面,面對公共衛生事件,民眾暴露在相對危險的環境中,表達抑制策略能夠阻擋負面信息的傳遞和負面情緒的擴散,對自己和家人的心理健康帶來一定保護作用。
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不是單一的創傷性事件,而是一個長期的、高度緊張的、具有挑戰性的生活改變事件,同時具有爆發迅速、傳播范圍廣、前期隱蔽性強、危害性大等特點,公眾容易過于緊張焦慮,不及時疏導可能出現急性應激障礙,本研究探究了在公共衛生事件爆發的背景下,情緒調節和心理彈性對個體心理健康的影響。研究結果提示,情緒調節和心理彈性是疫情中進行心理行為問題預防和干預的重要方面,心理健康從業人員可以通過科普和提供心理衛生服務,鼓勵個體使用積極的、合適的情緒調節方式,幫助個體多角度看待問題,進行認知重評,看到身邊資源,同時注意對負面信息的篩選,控制和回避應激源,增強個體的心理彈性以應對壓力源,減少個體在面對重大公共衛生事件時的抑郁、恐慌等心理應激反應,從而在能夠保持一個相對穩定健康的心理狀態。本研究存在一些不足:首先,樣本存在一定局限性,將來可以擴大樣本量進一步探索;其次,本研究是橫斷面研究,無法對民眾的心理持續發展進行調查。后續研究中,將對此課題進行持續跟進,在半年或一年后再次進行問卷調查研究,以期增進對情緒調節、心理彈性的動態發展及其對心理健康的作用有更深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