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強
提 要:根據北大漢簡《日書》和《日忌》的提示,簡文中的“祝”應為“大祝”或“太祝”之省,本篇題作《馬禖》最具合理性。在此前提下,全篇可劃分為3部分,由“●”和“▅”兩個符號隔開,前后兩部分為需要祝者讀出的內容,中間部分則是關于神位安置和餟祭等環節,不需要祝者讀出。第一部分中,“日丙”應理解為先牧之名,如此方能與“馬禖”合神。第二部分中,舊釋“東向南向各一馬”之“馬”應為“席”字殘文,孔家坡漢簡日書《雞血社》簡文可證。第三部分中,“?”字本當作“牧”,應是涉上文“先”字而誤,“先牧”與“四廄行大夫”為并列的神靈名,因此可以與“次席”連讀。“屏詷馬”應分析為“屏+詷馬”,“詷”為修飾馬的形容詞。從韻讀和北大漢簡《日書》新材料來看,方勇對“令其口耆(嗜)葏(薦)=(),耆(嗜)?(飲)律=(律律),弗遏自退,弗敺(驅)自出”一句的斷讀和分析正確,可從。從用字習慣方面考慮,“嗅鄉”應讀作“嗅向”。
《馬禖》是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中的一篇,內容為祠祝馬禖、先牧等神靈的儀式和祝辭。類似內容后來又陸續在肩水金關漢簡、1有關肩水金關漢簡馬禖祝的討論參看:王子今:《說肩水金關“清酒”簡文》,載李學勤主編:《出土文獻》(第4輯),上海:中西書局,2013年;王子今:《河西漢簡所見“馬禖祝”禮俗與“馬醫”“馬下卒”職任》,載中國秦漢史研究會、咸陽師范學院編:《秦漢研究》(第8輯),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王子今:《肩水金關漢簡所見“主君”祭品——乳黍飯清酒》,載氏著:《秦漢名物叢考》,北京:東方出版社,2016年,第88—92頁;王子今:《肩水金關簡“馬禖祝”祭品用“乳”考》,載中共金塔縣委等編:《金塔居延遺址與絲綢之路歷史文化研究》,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3—9頁;劉嬌:《讀肩水金關漢簡“馬禖祝辭”小札》,《文匯報》,2016年8月19日,第W11版。居延漢簡、2居延漢簡中的馬禖祝內容是邢義田首次發現的,參邢義田:《今塵集——秦漢時代的簡牘、畫像與文化流播》,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第437頁。北京大學藏漢簡《日書》和《日忌》,3北大漢簡《日書》和《日忌》目前尚在整理之中,內容沒有正式公布,感謝整理者陳侃理先生慨允筆者參考和引用。以及張家山M336所出漢簡中有所發現。4郝勤建、彭浩:《湖北江陵張家山M336出土西漢竹簡概述》,《文物》,2022年第9期。完整內容已于近期公布,但與睡虎地秦簡不盡相同,整理者指出它們屬于不同抄本。參見荊州博物館編,彭浩主編:《張家山漢墓竹簡〔三三六號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22年,圖版在上冊第37頁,釋文和注釋在下冊第156—158頁。為行文簡潔,后文徑以“M336”稱呼該篇。可見這是戰國秦漢時期頗為流行的一項祭祀祝禱活動。但由于西北漢簡殘斷嚴重,僅有零星內容保存下來,而北大漢簡和張家山漢簡的材料尚未公布或新近才公布,因此學界對此類內容的關注和討論主要集中在秦簡《馬禖》。總的來看,在該篇公布之后的四十多年中,經過諸多學者的接力研究,在釋文的訂正和內容的解讀上已經取得了很大進展。但諸家在釋字、斷句和理解上頗有不統一之處,個別字詞和文句仍有進一步推敲的空間。本文嘗試系統梳理已有研究成果,結合北大漢簡和張家山漢簡等新材料對存在理解障礙的簡文做進一步疏解。下面先參考相關研究,并結合我們的個人意見寫出釋文:
馬禖。祝曰:“先牧日丙、馬禖合神。”●東鄉(向)南鄉(向)各一席,□□□□□中土,以為馬禖,穿壁直(置)中=(中,中)三腏(餟)。[156背]▅“四廄行夫=(大夫)、先?〈牧〉次席。今日良日,肥豚清酒美白粱,到主君所。主君笱(茍)屏詷馬,驅(驅)其央(殃),去[157背]其不羊(祥),令其口耆(嗜)葏(薦)=(),耆(嗜)?(飲)律=(律律),弗遏自退,1“ 遏”,原釋文作“御”,《秦簡牘合集》改釋,方勇從之。“退”,原釋文作“行”,方勇改釋。參方勇:《睡虎地秦簡札記二則》,“簡帛網”,http://www.bsm.οrg.cn/?qinjian/6536.html.2015年11月25日。后收入方勇、牟環宇:《秦簡校讀札記五則》,載湖南省博物館編:《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13輯),長沙:岳麓書社,2017年,第257—258頁。本文引用方先生觀點均出此文,下文不再出注。弗敺(驅)自出,令其鼻能糗(嗅)鄉(向),令耳悤(聰)目明,令[158背]頸為身衡,2“ 頸”字,原釋“頭”,陳劍改釋,說見方勇文;姜慧有補充說明,參看姜慧《秦簡校讀札記二則》,載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主辦:《中國文字研究》(第24輯),上海:上海書店,2016年,第103—104頁。(脊)為身剛,(脅)為身張,3“ ”,原釋文作“腳”,陳劍改釋為“”,讀為“脅”,說見方勇文。肩水金關漢簡正寫作“脅”,足證陳說可信。尾善敺(驅)萌(虻),4“ 萌”,原整理者疑為“”,方勇改釋。張家山M336漢簡寫作“閔?”,即“蚊虻”。腹為百草囊,四足善行。主君勉飲勉食,吾[159背]歲不敢忘。[160背]”
在進入字詞句的具體梳理之前,有必要先來討論本篇一直聚訟未決的定名問題。相關研究以劉信芳的文章較為晚出,對此前各種篇題命名意見有很好的總結,不妨引述如下:
論者對本篇篇題頗有分歧。或以為“馬禖”,或稱為“馬禖祝辭”,或以為“馬”,或以為“馬禖祝”,或以為“馬▅”。整理者注:“‘馬禖’系標題。”《合集》(第507頁)篇題同。饒宗頤稱為“馬禖祝辭”,釋文作“馬:禖祝曰:……”賀潤坤、劉信芳名篇為“《馬》”,劉信芳后改訂為“《馬禖》”;郭永秉認為“篇題可能就是‘馬’”。劉樂賢:“本篇的標題其實應當是‘馬禖祝’”。林清源認為章題有“馬”和“馬▅”兩種可能,王子今以“馬▅”為篇題。5劉信芳:《睡虎地秦簡日書<馬禖>分章釋讀補說》,《文博》,2018年第1期。這段文字引到的學者觀點參見饒宗頤、曾憲通:《云夢秦簡日書研究》,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2年,第42頁;賀潤坤:《中國古代最早的相馬經——云夢秦簡<日書·馬>篇》,《西北農業大學學報》,1989年第3期;賀潤坤:《從云夢秦簡<日書>看秦國的六畜飼養業》,《文博》,1989年第6期;劉信芳:《云夢秦簡<日書·馬>篇試釋》,《文博》,1991年第4期;劉信芳:《出土簡帛宗教神話文獻研究》,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29—132頁;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312頁;林清源:《睡虎地秦簡標題格式析論》,《“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3本第4分,2002年,第799—802頁;王子今:《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16頁;郭永秉:《讀睡虎地秦簡札記兩篇》,載劉釗主編:《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3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52—364頁。
此外陳偉也有研究該篇的專文,同意引文中劉樂賢的命名意見。6陳偉:《睡虎地秦簡日書<馬禖祝>校讀》,《湖南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本文引用陳先生觀點均出此文,下文不再出注。我們贊同將本篇定名為“馬禖”,其重要線索是往往被研究者略過不談的“祝”字。劉信芳認為“祝”即祝辭,吳小強譯作祈禱。其實,它在這里也可以理解為祠祝活動中的重要角色——祝官。祝官是歷代不可或缺的宗教性官員,負責在祭祀活動中誦讀祝辭,掌管迎送鬼神。7董濤:《秦漢時期的祝官》,《史學月刊》,2015 年第7期。《周禮·春官·宗伯》:“大祝掌六祝之辭,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貞:一曰順祝,二曰年祝,三曰吉祝,四曰化祝,五曰瑞祝,六曰策祝。”8孫詒讓:《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985頁。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史律》記載了關于“祝學童”的教育、選拔和考核方面的內容,簡文云:“史、卜、祝學童學三歲,學佴將謁大史、大卜、大祝,郡史學童謁其守,皆會八月朔試之。”大祝,又寫作太祝,《后漢書·百官二》:“太祝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凡國祭祀,掌讀祝,及迎送神。丞一人。本注曰:掌祝小神事。”劉昭注引《漢舊儀》云:“廟祭,太祝令主席酒。”1司馬彪:《后漢書》,《志第二十五·百官二》,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572—3573頁。按:結合相關祝禱文獻來看,句中“席酒”或即祠祝過程中放置在神主席位上的清酒。祠祝馬禖的活動正在祝官的職責范圍內。北大漢簡《日書》大致可以復原出三段與馬禖祝相關的材料,可以為確定睡虎地秦簡馬禖祝的篇題提供關鍵證據。其中一條簡文作:

圖一:《反支》《馬禖》編繩位置示意圖
盡管竹簡保存較差,多處文字漫漶磨滅,但大致內容尚能讀通。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曰”前明確作“大祝”,應即前引《周禮》等書中的“大祝”“太祝”。而在北大漢簡另外兩段文字中,“大祝”也省作“祝”。睡虎地秦簡和北大漢簡《馬禖》篇具有很強的一致性,如均見“日丙”,祝辭部分也有可以相互參照的文句。因此前者的“祝”很可能也是后者所見“大祝”的省稱,都是指“掌祝小神事”的祝官。如將“祝”看作祝官,那么就應當與它之前的內容斷讀,進而可以坐實無論“馬禖祝”還是“禖祝”都不可能是篇名。而核對圖版,“馬”與“禖”之間有一段空白,其實這是編繩位置所在(參看圖一)。153號簡背編繩位置上方的“反枳”為《反支篇》的篇題,可以想見,原本也應寫在編繩上方的“馬禖”篇題,由于“馬”字寫得過大,導致無法再在編繩上部書寫“禖”字,只好把兩個字分置編繩上下。同時在抄寫正文時,又沒有特意將“禖”與“祝”字空開一段距離書寫,于是就給我們的閱讀造成了困擾。定名作“馬”,就是受此干擾的結果。
確定了這一點,我們可以對《馬禖》一篇的結構進行整體劃分。在簡文中有“●”和“▅”兩個符號,學者對它們有不同理解。仔細分析,兩個符號中間的內容,從“東鄉”到“三腏”,是關于神位安置等祭儀行為的描述,無需祝者誦讀出聲。而“●”前和“▅”后的兩部分內容則是需要由祝者說給神靈聽的話,第一部分即“先牧日丙、馬禖合神”;第二部分是具體祝辭,從“四廄行大夫”一直到結尾。兩個符號應該就是用來將祝者所說的話和行為性文字進行隔斷,從而方便使用者閱讀和使用。至于兩處符號為何不統一,是隨意性所致,還是有其他原因,暫時不得而知。2“▅”寫在157號簡背頂端,在編繩之上,不能肯定屬于正文,與“●”大小也有很大差異。這是本文觀點無法回避的缺陷。但后者位于正文中,明確起隔斷作用。并且從文意上分析,簡文劃分為三部分應問題不大,而“▅”恰好位于第二、三部分中間,所以不排除是受前一簡編繩上“馬”字影響誤將“▅”抄在了編繩之上。如這一推斷可信,那么“馬▅”的命名方式自然也就不合適了。文章開頭我們提到的各種材料中,北大漢簡《日忌》僅記載祠祝馬禖的忌日干支,但相當于章節題目的文字正寫作“馬禖”,這也可以作為我們意見的佐證。綜上,我們認為以“馬禖”為篇題較比其他意見似乎更接近事實。
接下來我們以句子或段落為單位對存在疑義的簡文作進一步疏證。
“先牧日丙、馬禖合神。”《周禮·夏官·校人》:“夏祭先牧,頒馬功特。”鄭玄注:“先牧,始養馬者,其人未聞。”1孫詒讓:《周禮正義》,第2615—2616頁。諸家多將“先牧日丙”理解為先牧之日為丙日。如吳小強譯作:“在先牧神之日丙日,敬將先牧、馬禖合為一神恭祀。”2吳小強:《秦簡日書集釋》,長沙:岳麓書社,第176頁。陳斯鵬也指出簡文是以先牧與馬禖合祠,參陳斯鵬:《簡帛文獻與文學考論》,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19頁。上引北大漢簡《日書》也出現了“日丙”,但前后句意不明。我們不妨從“合神”入手來理解這一問題,可與之相對照的材料有如下兩條。
Α.睡虎地秦簡《行行祠》:
行=(行行)祠。行祠,東行南〈南行〉,祠道左;西北行,祠道右。其謞(號)曰大常行,合三土皇,耐(乃)為四席=(席,席)叕(餟)。其后亦席,三叕(餟)。3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貳),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509頁。
Β.北大秦簡《祠祝之道》:
祠道旁:南鄉(向)二席=(席,席)腏(餟),合東鄉(向)、西鄉(向)各一席=(席,席)三腏(餟)。召(號)曰大尚行主、少尚行主,合三土皇,神次席。4田天:《北大藏秦簡<祠祝之道>初探》,《北京大學學報》,2015年第2期。
睡虎地秦簡“大常行”加上“三土皇”共計四神,故設四席。北大秦簡“三土皇”不變,只是“大常行”細分作“大尚行主”和“小尚行主”,如此合計五神,但僅設四席。少一席的原因可能是“常行”或“尚行”為執掌道路的行神,雖然有大小之分,但在祭祀時可以共享一席。上引吳小強對“合神”的翻譯是可信的,這些材料中的“合”當理解為合并,意為將眾神合并到一處接受祭祀和祝禱。結合這一理解,我們懷疑“日丙”或為先牧之名。《淮南子·原道訓》:“昔者,馮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車,入云霓,游微霧,騖怳忽;歷遠彌高以極往,經霜雪而無跡,照日光而無景;扶搖抮抱羊角而上,經紀山川,蹈騰昆侖;排閶闔,淪天門。末世之御,雖有輕車良馬,勁策利錣,不能與之爭先。”5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12—18頁。張衡《東京賦》:“大丙弭節,風后陪乘。”6張震澤:《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7頁。均表明“大丙”是古之善御者,不知馬禖祝中的日丙之名與之是否有關聯。“先牧(日丙)”與“馬禖”為并列的二神,故可以說“合神”。M336祠祝對象與本篇有同有異,云:“敢謁日丙馬禖、大宗、小宗,馰簪褭,皇神下,延次席。”7本句的文義不完全明確,斷句大致從整理者,惟整理者將皇神獨立成句,我們認為當與“下”字連讀。“皇神”可能是指代受祭祀的諸神。整理者認為“日丙馬禖”為馬神名。據此可知,以往將“日丙”理解為丙日確實有誤。但與此同時,新材料也帶來新問題,即“日丙”是我們認為的先牧之名,還是如M336整理者所說的與馬禖連讀。按照一般的表達習慣,如果日丙與馬禖表示同一神靈,似當稱作“馬禖日丙”。因此也不排除“日丙馬禖”是睡簡“先牧日丙、馬禖”的省略。這一問題的妥善解決,恐怕要寄希望于更多新材料的出現。
今日庚午,為雞血社。此(雌)如央邪,雄如[226貳]被堵(赭)。茍雞毋亡,老獻其大者。一度南鄉(向),[227貳]東鄉(向)度二。西為雞棲,雞不亡。[228貳]1斷句和“茍”字的釋讀從劉樂賢:《孔家坡漢簡<日書>“為雞血社”校讀》(未刊稿)。同時我們又參考未刊北大漢簡《日書》,并重新核對孔家坡漢簡圖版,對“雌”“雄”一句的釋讀有所改動。
這一段不長的文字也引發不少學者討論,其中一個爭論點是對“一度”和“度二”的理解。劉樂賢、劉國勝近年均撰文指出“度”應讀作“席”,甚確。2劉國勝:《孔家坡漢簡日書<雞>、<豕>篇補議》,載《湖北出土簡帛日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摘要合編》,武漢:2018年11月,第112頁。劉樂賢先生在此次會議提交的論文《孔家坡漢簡<日書>“為雞血社”校讀》收在會議論文集時僅有提要。后蒙劉先生賜示全文,始知他也對孔家坡漢簡“度”字作了相同破讀,并已正確改釋了《馬禖》篇被誤釋的“席”字。此外,M336整理者據新材料也提出了同樣的改釋意見。簡文也是在東、南兩個方位設席,可證《馬禖》之殘字確為“席”字。
“□□□□□中土,以為馬禖。”此句殘缺簡文較多,M336整理者據張家山漢簡將句中缺文擬補為“北鄉一席□”,但是設席的數量是根據實際祠祝對象的多寡來確定的。我們看到的北大漢簡馬禖祝辭設席的數量與睡虎地、張家山均不同,后兩者內容上也存在較大差異,因此僅據張家山漢簡來擬補的可靠性是值得懷疑的。目前只能根據上下文來推測這句話的大致文意。劉信芳認為“中土”是指封土為社,以為馬禖之神主,M336整理者也持類似意見。此說具有啟發意義,我們在此基礎上作一些補充。古代在進行祭祀、解除等活動時常常制作土偶。如古書記載大旱時在地面制作土龍來求雨,甲骨文對此已有記載。3裘錫圭:《說卜辭的焚巫尪與作土龍》,載氏著:《裘錫圭學術文集》(第1卷:甲骨文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04—205頁。《論衡·解除》云:“世間繕治宅舍,鑿地掘土,功成作畢,解謝土神,名曰解土。為土偶人,以像鬼形,令巫祝延以解土神。”4張宗祥:《論衡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02頁。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篇》云:“取故丘之土以為偽人、犬,置墻上,五步一人一犬,環其宮。”5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12頁。皆是其例。因此更具體一些說,該句的意思可能是取某個地方的土做成馬禖的形象,用于祭禱。
“穿壁直中=(中,中)三腏(餟)。”對于這句話,學者的關注點通常放在“腏”字的解釋上,對前面的文字鮮有討論。6關于“腏”的含義,張小虎近年有新研究,參張小虎:《秦簡所見餟祭及其相關問題》,《江漢考古》,2022年第3期。吳小強對這一句話的白話譯文為:“穿過馬廄墻壁,使馬的位置與祭壇對直。中間上三次祭祀酒飯。”7吳小強:《秦簡日書集釋》,第176頁。此說比較牽強。高一致認為“壁”指馬廄之墻壁。8高一致:《秦漢簡帛農事資料分類匯釋及相關問題研究》,武漢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7年,第65頁。前引睡虎地秦簡和北大秦簡表明在道旁祠常行。周家臺秦簡祠先農簡文云:“到囷下,為一席,東鄉(向),三腏(餟),以酒沃。”9湖北省荊州市周梁玉橋遺址博物館:《關沮秦漢墓簡牘》,北京:中華書局,第132頁。田天據此指出:“就祭祀地點而言,周家臺祠先農于囷下,睡虎地祠馬禖則至于廄下,皆從‘就近’、‘相關’之原則。”10田天:《先農與靈星:秦漢地方農神祭祀叢考》,《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年第8期;后收入游自勇主編:《切偲集: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沙龍論文集》(第1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結合前面做土偶以為馬禖,我們認為“穿壁直中”或可讀作“穿壁置中”,意思是在馬廄墻壁上挖出神龕一類空間,再將做好的馬禖土偶放置其中,與上引《詰篇》“置墻上”意近。“中三餟”是在放置馬禖偶像的神龕中進行三次餟祭。
“四廄行夫=(大夫)先?次席。”這一句的理解分歧較多。其中“次席”原釋“兕席”,郭永秉改釋,并認為就是見于《周禮·春官》的“次席”,進而從鄭玄說法,認為即桃枝席。按郭先生釋字可從,但隨著出土材料日漸豐富,參照同類表述可知“次席”與《周禮》所記并無關系。本篇云“四廄行大夫先牧次席”,前引北大秦簡《祠祝之道》云“神次席”,南昌海昏侯漢簡也有不少祠祝內容,辭例多云“(某神)下廷次席”。11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荊州文物保護中心:《江西南昌西漢海昏侯劉賀墓出土簡牘》,《文物》,2018年第11期。朱鳳瀚主編:《海昏簡牘初論》第十五章《海昏竹書“祠祝簡”初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279—293頁。今按:相關簡牘照片未見,據M336簡文,疑“廷”字可能為“延”字之誤釋。從行文來看,“次”字應為動詞,“次席”猶言即席,是請被祭祀的神靈就位,準備接受祭祀。“四廄行大夫先?”如何斷讀,是本句的又一個難點。先說“?”字,《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引述比較全面,抄錄如下:
?,整理者:疑為“牧”字之誤。饒宗頤(1982,44頁):?字見《廣韻》、《集韻》,在去聲三十二霰:“?,散也。”云“先?兕席”猶言“先布兕席”。劉信芳(1991B):“?”同“跣”,“?兕席”謂跣足于兕席之上,然后祝辭。郭永秉(2010):從語法位置看,“先”字顯然應該是“首先”的意思,“?”字應該是一個動詞,疑讀為“選”。又云:裘錫圭先生、孟蓬生先生和周波先生都曾提示“?”也有可能讀為“薦”。今按:此字或從“失”作,讀為“秩”。1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貳),第476頁。
其實在明確了“次席”的意思之后,上引諸說多半已可完全放棄。按該字寫作,其上“先”字寫作,釋作“?”從字形看當無誤,但研究者嘗試從通假角度解決問題未免求之過深。我們認為整理者的觀點最為直接可信,高一致也認同這一看法,但沒有說明理由。2高一致:《秦漢簡帛農事資料分類匯釋及相關問題研究》,第65頁。頗疑所謂“?”字乃是書手在抄寫“牧”字時受“先”字影響而錯寫“牛”旁。這種涉上下文而誤的情況在古書傳抄中時有發生,是校勘學上判斷誤字、衍文等的重要切入點。3王叔岷:《斠讎學斠讎別錄》,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84—285頁。在出土文獻中也不乏這方面的例證,如:居延漢簡42.16號簡“八月十四日”誤作“八月十四四”,4任攀:《居延漢簡釋文校訂及相關問題研究》,居延舊簡部分,復旦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67—68頁。武威醫簡52號簡“方寸匕”誤作“方寸寸”,“日”“匕”均涉上而誤。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157號簡“以有疾,少廖(瘳),午大廖(瘳)”,用為地支字“辰”,辰字習見,從不借用它字,此處當是受前面“疾”字影響而誤加“冫”旁。馬王堆帛書《戰國縱橫家書》267行“天下必苾王”,據辭例“苾”應是受前面“必”字影響,乃“(笑)”之誤字。《馬禖》“牧”誤寫作從“先”之字,與馬王堆帛書的例子尤其相似。
由于存在對“次”“牧”的誤釋和理解分歧,學者的斷句和理解也不盡相同,大致可歸納為以下兩種:第一種斷作“四廄行:大夫先牧次席……”把“大夫”之后的文句視作祝辭的一部分;第二種斷作“四廄行大夫,先牧次席……”把“四廄行大夫”連讀。
整理者釋文、《秦簡牘合集》以及《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等持第一種看法,相關研究文章引用《馬禖》時也往往信從此說。第二種觀點以劉信芳為代表,他認為:“論者于‘四廄行’下斷讀,則不成句。周官校人秩等為中大夫,簡文四廄行大夫為管理四廄的官名……管理四廄的大夫本為放牧官,履行職守不在固定官府。草場無定,隨馬而行。民間稱為‘行大夫’,是可以理解的。”進而把“四廄行大夫”理解為人神溝通的中介,主持祭馬儀式。5劉信芳:《睡虎地秦簡日書<馬禖>分章釋讀補說》,第58頁。在《云夢秦簡<日書·馬>篇試釋》一文中,他認為:“行大夫當為管理四廄的官名,主持祭馬儀式,有如《周禮》之‘校人’。”觀點基本相同,惟表述有別。我們認為劉文對簡文的斷讀和理解值得重視,只是不應該把“四廄行大夫”看作是現實中的人物。前文已論述,“次席”前一般為神靈名,這也是我們肯定“先?”為“先牧”之訛的一個立論點。如此“四廄行大夫先牧次席”一句話的動詞為“次”,那么“四廄行大夫”與“先牧”作為主語就存在并列和同位語兩種關系。但無論取哪一種,“四廄行大夫”都應理解為神靈名,而非現實之中的人物。我們更傾向于前者,即它們是被同時祭禱的兩種神靈。簡文提到“東向、南向各一席”,祝辭第一部分已經讓“先牧”與“馬禖”合神,自可共享一席,那么剩余的一席自然是“四廄行大夫”所用。附帶一提,古璽中有“行大夫”官印,見《古璽匯編》0105號,李家浩認為相當于《周禮·秋官》中掌管外交的“行人”一類職官。6李家浩:《楚國官印考釋(兩篇)》,《語言研究》,1987年第1期。與《馬禖》所見不同。
“今日良日,肥豚清酒美白粱,到主君所。”肩水金關漢簡73EJT11:5寫作:“不蚤(早)不莫(暮),得主君閑徦(暇),肥豚、□乳、黍飯、清酒,至主君所。”7釋文從劉嬌《讀肩水金關漢簡“馬禖祝辭”小札》。其中“不早不暮,得主君閑暇”可看作“今日良日”的最好注腳。類似表述在其他祝禱場合也能見到,如居延新簡祠社稷殘文云:“□今進孰清酒、飯黍白黃、人禺(偶)……(Ε.P.F22.830)”“□肥豬,社稷神君所,清酒、白黃……(Ε.P.F22.832)”1張德芳:《居延新簡集釋(七)》,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第597—599頁。又如學者引到的傳世文獻中的材料,如《太平御覽》卷七百三十六引《禮·外篇》“立社祝”云:“今某月日,君為某立社。社,祭土而主陰氣也。五谷用成,萬民以生。敢用肥豚、嘉蔬、清酒,敬致大神。”2李昉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263頁。《古微書》引《春秋漢含孳》“請雨祝”云:“今五谷病旱,恐不成。敬進清酒、膊脯,再拜請雨,雨幸大澍。”3孫殻:《古微書》,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0年,第269頁。所用祭品和祝禱用語都有很強的相似性,反映了祝禱活動的程序化特點。
“主君笱(茍)屏詷馬。”本句也存在較多疑議。過去學者對“笱”字的理解多有偏差,陳偉指出“笱”是祝禱類文獻的關鍵詞,讀為表假如義的“茍”,并舉其他祠祝類文獻為例。目前存在爭議的地方在“屏詷馬”的理解上,學者觀點可大致歸納為二。一種認為“屏”是動詞,“詷馬”連讀,讀作“駉馬”“侗馬”“童馬”等,總之是將“詷”看作“馬”的形容詞。另一種觀點認為“屏詷”都是動詞,如陳偉認為:“主君即馬禖。屏,保護義。《漢書·王莽傳上》:‘成王幼少,周公屏成王而居攝,以成周道。’顏注:‘屏,猶擁也。’詷,似讀為‘同’,協同義。又卷子本《玉篇·言部》:‘詷,《蒼頡篇》:調也。’依此,竹書中也可能是調理、畜養義。”兩種觀點在文意理解上并無本質區別,簡文表達的都是希望主君“對馬匹有所護佑”一類意思。但考察字詞的具體用法,“屏”用為保護義時似多單用,特別是在后世同類文獻中可以找到十分相似的用例。《大唐開元禮》記載仲春、仲夏、仲秋、仲冬分別祭馬祖、先牧、馬社、馬步四神,其中祭馬步的祝辭云:“惟神為國所重,在于閑牧,神其屏茲兇慝,使無有害,載因獻校,爰以制幣、犧齊、粢盛、庶品,明薦于馬步之神。”4中敕:《大唐開元禮》,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422頁。此處“屏”為屏蔽、摒除之義,簡文意為屏障、保護,二者只是對內和對外的不同,所表達的意思并無二致。將“詷”看作是馬的形容詞,文氣也更順暢。諸說中,劉樂賢的觀點最為簡明直接,“詷”字讀為“侗”,《說文》:“侗,大貌。”“侗馬”即高大的馬。5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第311頁。當然,如將詷視為從冋之誤,讀作“駉”,也能講通。《詩經·魯頌》:“駧駧牡馬,在垌之野”,“駧駧”用以表示馬之肥壯。
從“驅(驅)其央(殃)”到“四足善行”一段話是祠祝者希望主君“屏詷馬”的具體內容。過去有不少缺釋和誤釋的簡文,經過學者的研究,現在已經可以完全讀通,這是一個不小的進步。其中,“令其口耆(嗜)葏(薦)=(),耆(嗜)?(飲)律=(律律),弗遏自退,弗驅(驅)自出”一句,過去除釋字外,斷句也存有很大問題。方勇結合字形、字義和押韻情況正確改釋了“葏”“”二字,并對文句進行了重新斷讀。他認為“簡文中的‘’可能描述的就是‘口耆(嗜)葏(薦)’的咀嚼聲……‘律律’可能亦是形容‘耆(嗜)?(飲)’之詞”。但翻檢相關研究,方說似乎并未受到應有重視,采用者極少。北大漢簡《日書》馬禖簡文有相似的表述,作“令此(薦)草=,飲=”,文辭較為簡略,且沒有睡簡的“嗜”字,“=”“=”只能屬上讀。得此證據,可知方文對簡文的字形考釋和斷讀允為定論。只是由于兩個文本押韻不同,所以用字亦有不同,后者使用的兩個詞語應該也是當時語言中用來描摹馬匹吃草和飲水的形容詞。
祝辭中“令其鼻能糗(嗅)鄉”一句也有必要重加審視。句中“鄉”字,多數學者同意饒宗頤的觀點,讀作“膷”,或直接括注為“香”。唯有王子今讀作“向”,并解釋道:
“令其鼻能糗(嗅)其鄉”的解釋似未能增益馬可利用的性能。“鄉”或當釋讀為“向”,“其鼻能糗(嗅)鄉(向)”,即依靠嗅覺判斷正確的行進方向。《韓非子·說林上》有著名的“老馬識途”故事,或許老馬的嗅覺,也是齊軍以“失道”終于“得道”的因素之一。6王子今:《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20頁。
我們認為這一意見很可能是正確的。從用字習慣上來說,出土文獻中借“鄉”表“向”非常普遍,而借用為“香”則十分少見,目前似僅《馬禖》一例。1白于藍:《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090—1093頁。特別是本篇“東鄉南鄉”即讀作“東向南向”,同一字在同一篇破讀為不同字詞的可能性雖不能說一定不存在,但在可以讀通情況下,仍應盡量追求用字習慣的統一。《淮南子·人間訓》記載馬亡入胡地,又攜胡地駿馬而歸,是老馬識途的另一經典故事。古書中這兩個事例說明馬具有很強的方向感,而現代動物學表明馬的嗅覺異常靈敏,老馬所以識途與此當密不可分。下面是我們摘錄的《養馬學》中幾段有關馬的嗅覺的介紹:
馬嗅覺神經和嗅覺感受器非常銳敏。馬主要根據嗅覺信息識別主人、性別、母仔、發情、同伴、路途、廄舍、廄位和飼料種類。馬認識和辨別事物,首先表現為嗅的行為,鼻翼煽動,作短淺呼吸,力圖吸入更多的新鮮氣味,加強對事物的辨別。在預感危險和驚恐時,馬強烈吹氣,震動鼻翼,發出特別的響聲,群眾稱“打響鼻”。調教馬學習新事物,最好先以嗅覺信息打招呼。如佩戴挽具、鞍具,先讓馬嗅聞,待熟悉后,再佩戴之。遇馬有驚恐表現時,應給予溫和的安慰,壯其膽量,收緊韁繩,加強控制。
馬可以靠嗅覺辨別大氣中微量的水汽,群牧馬或野生馬可藉以尋覓幾里以外的水源。根據糞便的氣味,馬可找尋同伴和避開猛獸。馬鼻腔下篩板和軟腭連接,形成隔板作用。因此,采食時仍能通過鼻腔吸入嗅覺信息,既可采食,又可警惕敵害和用嗅覺挑選食物,兩者互不干擾。
馬能利用嗅覺去攝食體內短缺的營養物質,其機制尚不清楚。群牧馬或野生馬很少出現某些營養素缺乏癥,可能與此機能有關。異性的外激素亦通過嗅覺作為性引誘。在習慣的牧地上,馬很少有誤食毒草者,但遷移新地或饑餓時,有可能誤食毒草而中毒。馬拒飲尿、藥物污染的水和飼草飼料。2甘肅農業大學主編:《養馬學》,北京:農業出版社,1984年,第25頁。
從上引文不難看出馬的嗅覺在辨別方向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嗅向”的表述乍看有些奇怪,但古文獻中感官功能通用的論說大量存在。如 《列子·黃帝篇》云:“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同書《仲尼篇》謂:“老聃之弟子有亢倉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3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7頁、117—118頁。從感官層面區分,方向感屬于視覺的范疇,但古人認識到了馬辨識方向與嗅覺之間的密切關聯,因而發明了“嗅向”這一表述,這是毫不奇怪的。相比之下,用鼻子來嗅香氣是動物本能,反而并不值得特別指出。
秦人的發展與養馬大有淵源,《史記·秦本紀》載:“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馬于汧渭之間,馬大蕃息”。“于是孝王曰:‘昔伯翳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賜姓嬴。今其后世亦為朕息馬,朕其分土為附庸。’”4司馬遷:《史記》卷5,《秦本紀第五》,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27—228頁。在崇信鬼神的古代,人們相信通過祠祝馬禖、先牧等神靈可以求得馬匹身強體壯、順從主人。馬禖祝很有可能是秦人在養馬實踐中首創的一種技術手段,此類內容被抄入《日書》,并在多批材料中反復出現,反映了古人對它的認可程度。以上,我們結合新出土材料和傳世文獻對《馬禖》的篇名,以及簡文中存在理解障礙的地方進行了疏解,希望對這篇重要文獻的研究能夠有所推進。過程中提出的部分個人意見可能帶有推測成分,敬請讀者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