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意

在刑場上,嵇康旁若無人,彈得非常投入。技巧爐火純青,感情淋漓盡致。他將自己生命最后的活力融入琴聲中,那一生的悲哀與歡樂、成功與失敗,那永遠無法實現的理想,都隨著琴聲迸發、蕩漾、消散。曲終琴息。一切情感都宣泄了,僅僅剩下了唯一的遺憾:“過去袁孝尼要求跟我學《廣陵散》,我沒有教他,從今以后《廣陵散》恐怕要失傳了,可惜。”這是嵇康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竟然,他此刻關心的是音樂,已經忘了自己。行刑時間到了,嵇康從容伸頸。劊子手屠刀起落,一顆頭顱落地,嵇康解脫了,徹底地解脫了。在場的活人都會衰老,而嵇康卻永遠不會變老,在千秋萬代的歷史記憶中,永遠是39歲。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么的。”嵇康的死對當時社會的意義,的確“很寥寥”,猶如平靜的水中投進一個小石子,泛起一道漣漪,一時成為街頭巷尾的話題。而漣漪終究會散去,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也會很快忘掉新聞,恢復往日的平靜。中國本來就少有敢哭撫叛徒的吊客。那些曾為嵇康出獄而上書的名士或許會在暗處扼腕嘆息,但決不敢再站出來以身試法了。
“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況且兩年后魏晉禪代,大晉龍興,社會已沉浸在萬世太平的美夢中。那位企圖阻礙新王朝歷史車輪前進而自蹈死地的書生,很快就在社會的記憶中消失了。陶淵明的《挽歌》寫得好:“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當時,真正時時想起嵇康的無疑是他的妻子兒女,他們永遠無法忘記自己的丈夫、父親。其次是竹林時代的知心朋友。阮籍于嵇康被殺的第二年抑郁而死。向秀被迫入仕前,探望了嵇康舊居,寫下了《思舊賦》。若干年后,王戎當了晉朝的大官,路過嵇康舊居附近的黃公酒廬時,仍十分傷感地對同行者回憶了過去和諸位名士在此度過的美好時光。如今舊地重游,遺跡猶在,而當年的朋友,已經生死兩茫茫了。“今視此雖近,邈若山河。”山濤對嵇康的關心,則表現在對其兒子的重用上。雖然嵇康曾寫信與山濤“斷交”,其實嵇康仍視山濤為可信賴的朋友,他臨死前曾對兒子嵇紹說,自己死后,山濤會照顧他的。十八年后,在山濤的力薦下,嵇紹進入仕途,步步高升,最后竟然為保衛晉朝的皇帝而戰死沙場。
嵇康這個名字再次引起中國社會的關注,是從50多年后東晉初期開始的。在江左名士的一片贊譽聲中,嵇康的地位迅速提高,幾乎成了那個時代的精神偶像。其中緣由,是相當復雜的。總之,在社會動蕩與價值失落的新形勢下,士大夫開始以自己的人生經驗,從不同側面認識嵇康。辨名析理的哲人喜歡他的思辨論文,放達不羈的名士欣賞他真率自然的人格,文學藝術家贊美他的詩文與琴技。而真正使人們所敬仰的,恐怕還是嵇康視死如歸的殉道精神。這種精神是兩晉南北朝士大夫所缺乏的品質,而人類追求正義之心并不可能徹底泯滅,所以對那些以生命實踐“主義”的理想主義者,人們都會超越階級、民族、信仰與時空的差異而肅然起敬。這是嵇康永遠為后人敬仰的奧秘所在。
自東晉到現代,紀念嵇康的贊美詩文多得不勝枚舉,但是細細看起來,總覺得有些空洞,桂冠多而情感少。寫得最好的,還是最早的那篇寫得模模糊糊的文章,即向秀所著《思舊賦》。魯迅曾說:“年青時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么只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后來,“民國”的子彈使他終于懂了。細讀《思舊賦》,在那躲躲閃閃的文字后面,可以感到一種近乎心死的悲哀。它比哭泣更強烈,更震撼。
嵇康被殺后,向秀被本郡推薦去京城入仕。司馬昭接見了他,挑逗性地發問:“聽說你決心像許由一樣隱居箕山,怎么到這里來了?”向秀不想步嵇康后塵,于是卑言相答:“我認為巢父、許由清高得迂腐,不理解堯的用心,豈能過分仰慕他們呢?”司馬昭聽了很開心。向秀自此步入官場。當時所授官職不詳,據《晉書》本傳和《思舊賦》看,大概被派到遠離京城的北方某地任職。
去赴任的途中,向秀有意繞道去了嵇康故居。他離開洛陽,沿黃河乘船順流而下,然后北上山陽,來到了那個魂牽夢繞的地方。他將馬車停在城角,沿著當年與嵇康散步的小路向舊居走去。這是一個冬季的黃昏,太陽就要落山了,水面已結起了一層薄冰。荒野上枯草在寒風中搖曳,滿目蕭條。自嵇康死后,他的妻子兒子已遷居他鄉,此處只留下了一座空宅。雖然棟宇還沒有毀壞,而主人已經形神俱逝。遠遠望去,猶如荒冢一樣凄涼。這位孤獨的憑吊者雖然還活著,但他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光,青春友誼和理想,也在這里永遠埋葬了。
忽然,遠處傳來了嘹亮的笛聲,某位陌生的鄰人吹起了一首傷感的曲子,在這寒冷的黃昏,更是沁人肺腑的蒼涼,慢慢地噬碎了向秀的心。
笛聲終于停了,萬籟俱寂,向秀久久佇立,一股難以名狀的悲情在他胸中升涌,呵!千古絕唱《思舊賦》誕生了,將這一歷史瞬間化為永恒。
選自《嵇康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