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月,孫 寧
(陜西理工大學 人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
作為中國現代美學流派之一,生命美學把生命本體作為審美觀照對象,從生命活動、生命感知和生命意識等審美對象出發,探索生命的存在與超越,而法國著名女性主義學者埃萊娜·西蘇認為寫作涉及生命與拯救,“是一個終人之一生一刻也不放棄對生命的觀照的問題”[1]219,有“改變社會和文化結構的可能”。在男權社會文化結構中,用寫作去觀照人的生命時,女人的生命審美觀照成為特別且重要的視點,如同西蘇的“婦女必須寫婦女”那樣,女性作家們在寫作時,以性別意識的覺醒與發展,凸顯著生命意識的豐富和張揚。同樣,作家創作是一個歷時性的過程,和生命存在于自我與環境相互作用中一樣,性別意識也隨著社會語境的變化和個體的發展有著嬗變的歷程。鐵凝作為新時期以來重要的女性作家,其作品展示了鮮明的女性寫作特征,以具有代表性的小說本文研究她性別意識的內容和變化,對了解新時期30年以來女性作家的創作,挖掘社會大語境的變化及對個體的影響,都有著重要積極的意義。
寫作作為一種生命活動,在生命美學看來同屬于審美活動,能夠揭示生命價值,將審美主體的本質力量予以確立,將審美主體作為人的價值和意義予以實現。但是從1949至1980前后的這段歷史中,婦女解放運動中“男女都一樣”的敘說,隱含著社會大語境對男性文化規范的認同,對男女“性別文化差異的抹煞與遮蔽”[2]5,女性及其女性話語和自我陳述如女性寫作“成為非必要的與不可能的”[2]5。直到新時期,鐵凝和眾多的中國當代女性作家一樣,用主體性的寫作,共同參與、推動著新時期的“思想解放運動”,書寫著生命體驗,讓人尤其是女人的生命與性別話題重返社會輿論場,用女性性別意識的呈現與變化展示著新時期的生命意識。
在生命美學看來,人“把自己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識的對象”[3],所以,人要重新建構自身,必須“在人類自身的生命活動的地基上”[4],也就是要從生命活動出發,去追求生命的存在及超越,在這個過程中實現美的本質即“人的生命追求的精神實現”[5]156。對于作家尤其以鐵凝為代表的新時期女性作家而言,寫作這種生命活動以藝術方式展現作家的生命歷程,特別是以“燦爛的輝煌”[2]54為特點的新時期女性書寫,展示著歷史與現實,發出“女人也是人”的聲音,從而確立女人作為人的主體價值,追求著生命的存在與超越。
寫作的欲望,作為一種生命欲,蘊含在鐵凝的生命活動中,激發著生命活力與主體價值的確立。鐵凝在一次采訪中說,她中學時有“一個要成為作家的狂想”,高中畢業后懷揣著一個文學夢主動選擇去農村,不計后果地自愿當農民,這是她被寫作欲望驅使做出的人生選擇。小時候父母下放干校勞動,她被迫寄居,作為知青下鄉等等,這些生命體驗組成了“一段段被荒誕與驚嚇所連綴的記憶”[2]238,她后來表示,這段“真摯的做作歲月”里充滿了要訴說的愿望。她直言,小說家是用“由生命的氣息中創造出的思想的表情以及這表情的力度、表情的豐富性”[6]64,而不是思想本身。
如此側重于“思想的表情”,帶來了鐵凝遠離集體的個人寫作特點,她以“一種隱忍的悲憫、一種溫婉的原宥”[2]237方式去直面和訴說,去完成她眼中的文學功能,那就是表達“對世界和人類的巨大理解”,“捍衛人類精神的健康和我們內心真正高貴的能力”[6]46,這可以看作鐵凝對人的精神生命的追求。藝術和寫作作為生命活動,是她“欲望在想象中的滿足”,能夠喚起她“心靈中從未醒來的一切宏大和一切瑣碎”,響起一組“從未知道然而的確在我體內存在著的生命的聲音[6]62”,這種生命的聲音也是對生命活力的真切體驗,更是一種審美快感。在長篇小說《大浴女》中,她以法國塞尚的油畫《大浴女》命名,因為喜歡畫作里表現出“人體和生命和樹的軀干和土地共生的”命運和坦蕩,這和小說女主角的生命狀態相契合。讀者所能感受到的,也是鐵凝所表達的對生命的認知,如同卡西爾在《人論》里也說:“我們在藝術中所感受到的不是那種單純的或單一的情感性質,而是生命本身的動態過程”[7]。
在哲學中,人“是有意識的類的存在物”[8]221,男人和女人各自作為類的存在,勢必會有“類的本質在千千萬萬的個體那里既有千差萬別的一面又有普遍共同的一面”[8]221,男女作家在各自性別差異的本質以及個體生命感知中,用寫作建構人的主體性。性別意識是在男女性別差異的基礎上產生的有關性別方面的意識,男女性別差異既有生理、心理的自然性別差異,也有在社會文化規范下的社會性別差異。這些包括自然和社會屬性在內的性別差異,構成了鐵凝小說文本中性別意識的出發點和重要的內容表達。
男女的自然性別本質上是生物性別,生物性的差異是男女在身體結構差異的基礎上,在激素、發育等生理變化中產生了相應的心理變化,從而在生理和心理上各具特點并且無法互相體驗,同時,“自然差異這個客觀存在始終也不能改變”[9]。在以往的文化規范中,女性被賦予“身體羞恥”“性羞恥”,西蘇認為“就如同被驅離她們自己的身體那樣,婦女一直被暴虐地驅逐出寫作領域”[1]188,因此,西蘇倡導女性要寫作要寫自己,用身體來寫作,把身體的沖動和寫作的欲望聯系起來,“將不壓制像生命的欲望這樣質樸自然的事”[1]207。鐵凝曾說,她寫作沒有鮮明女性主義立場,但因為女性的身份,“在提性別的時候,你不能說你是一個自然的生理的身份”[6]48,這里鐵凝談的“性別”是在自然性別基礎上形成的社會性別。
社會性別概念是西方上世紀女權主義的成果,是“在社會文化中形成的男女有別的期望特點以及行為方式的綜合體現”,同時,“社會性別是表達權力關系的一種基本途徑”[10]19。男女的社會性別,來源于菲勒斯中心主義的社會文化賦予的價值判定,判定男女的不平等,即男人是主體,女人是客體。如同波伏娃那句“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11]9,是整個文明設計出了女性這種中介產物也就是他者的身份。西蘇倡導的女性身體寫作,還有中國新時期的女性寫作熱,都是用寫作這種“變革社會和文化結構的先驅運動”[1]192,來改變男女社會性別的不平等。鐵凝小說文本里鮮明的女性主義特征,以眾多的女性形象表達“對女性命運的質詢、探索”[2]262,這來源于她對自我性別的指認,也隨著社會大語境變化和她個體的成長有一個明顯的嬗變過程。
從1982的短篇《哦,香雪》到2006年的長篇《笨花》,鐵凝小說創作與發表的時間橫跨近三十年,在小說人物生命歷程和生命體驗的抒發中,展示著性別意識的三個嬗變階段,呈現著對女性作為人對三重生命的追求與建構,體現著女性經由性別意識的發展與深化,以及作為人的主體性逐步確立以后,生命意識的豐富與昂揚。
封孝倫的三重生命說認為,“人是三重生命的統一體”[5]89,即生物生命,精神生命與社會生命。在人的生物生命基礎上,女性作為生物性別的自然性別中展現著女性包括生理與心理的生命之美。鐵凝在1980年代的創作初期,性別意識處于萌發狀態,側重于展現女性自然性別,在創作風格上追求清麗明亮的文學“底色”。這種風格的來源除了語言特點,還有她對女性尤其是少女的形象塑造,對女性生命之美包括女性的身體美和心靈美都用平視的眼光進行真切的贊揚。
1.風格:對清麗明亮的追求
鐵凝1982年發表《哦,香雪》、1983年發表《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把這種清麗、明亮的底色賦予了風格化的意義”[12]55,形成她的一種審美偏好。鐵凝說過因為早期寫的人物和她年齡相近,“有一種稚氣和純真在里面”[6]23,香雪就是鐵凝用意境深邃悠遠的小說畫面塑造的清新純真的少女形象;香雪的精神,也是人在靈魂中不可或缺的“清澄柔軟”[6]72,應該存在,也應該被喚醒。以香雪為代表的大山少女們等待火車停止的“一分鐘”,是具有詩意和畫境的“一分鐘”,也是表達少女們美和善的希望的“一分鐘”。鐵凝把視覺上的畫面美和心靈中的道德美交融在一起,“顯示了自己的空靈、灑脫的美學追求”[6]107。鐵凝在2003年的一次采訪中說道,《哦,香雪》的“干凈、純凈的境界”[6]41,作為她文學堅實的底色一直伴隨著她。的確,這篇小說以清麗明亮的風格打動讀者,香雪們“對希望那種透明的激情”和她們的美德,是跨越時代和作家所共通的堅硬內核。
鐵凝不僅在《哦,香雪》中用語言風格、“山里少女”的自然題材體現清麗明亮,她在早期也注重從日常生活中發現美感,這也是“日常生活審美化”的一種常態表現。《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作為一個涵蓋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的青少年成長題材的小說,在對十六歲的安然形象塑造中,鐵凝發掘了日常生活敘事的意義和審美情趣。小說開篇“我和我妹妹喜歡在逛商店的時候聊天”展露日常性的生活場景,日常生活不僅是描寫的對象,并且日常生活本身也有存在的意義,包括安然在日常生活的沉浸,比如她有很多的愛好,穿著樣式新穎的紅襯衫公開顯示自己愛美,在學校生活中會觀察也直率發表觀點。鐵凝曾在采訪中形容安然的“反叛和特立獨行”,包括安然的誠實,都是她羨慕但在她少年的文革時期非常難得的品質。鐵凝在日常生活敘述中展露的安然形象,給讀者清麗明亮的感受,一掃“文革”后慣性留下的麻木凝滯的社會風氣,這種對日常生活的態度,也源于鐵凝的“善良之心和溫暖情懷”[12]75。
2.自然:對女性生命美的禮贊
1986年發表的《麥秸垛》是鐵凝建構自己“對人性和生命的追問”[12]95的開始,除此之外這部和前兩部小說一起,都是鐵凝在表達日常生活的生命體驗中,用清麗明亮的審美風格表現著女性的自然性別,包括著對女性身體美和心靈美的生命之美。
當然,在創作香雪和安然這樣的少女形象時,鐵凝主要從女性身體的外在形態美和心靈美出發。少女們的身體純凈美麗,“那潔凈得仿佛一分鐘前才誕生的面孔”和“柔軟得宛若紅緞子似的嘴唇”[13]4,安然“招人喜歡”的面孔、皮膚不白但也“異常細膩、勻凈”。至于少女們的心靈美,鐵凝在采訪中引用孫犁的話“在少女的內心埋藏著人類原始的多種美德”,香雪和等待香雪的大山女孩們那種善良、淳樸和溫暖的情懷,還有安然的直率和誠實,這些美德都是鐵凝所說的存在于她下鄉時“玉米地的那些女孩子”[6]39身上。
到《麥秸垛》的大芝娘形象時,隨著鐵凝的成長,她對女性自然性別的指認開始深入生命本身,開始探討性意識和母性。鐵凝多次表達對母性的認可,她認為性的意義是開闊的,“大的母愛的母性的”[6]77也存在于性意識;她也說“不衰的母性的光芒”是“女性無可替代的自豪”[6]28。在這種對女性自然性別的認知下,她創作了大芝娘這個人物。小說開篇“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卻依然挺拔”的麥秸垛,這樣類似女性乳房的形容也是母性的隱喻,鐵凝對大芝娘的母性和生命力進行贊美,“從太陽那里吸收的熱量好像格外充足”,“她身材粗壯,胸脯分外地豐碩,斜大襟褂子兜住口袋似的一雙肥奶”[13]65。大芝娘渴望孕育生命,這種母性是她的精神支撐,讓她保護花兒的孩子、接納沈小鳳,讓她擁有“真淳與博大的母愛、柔韌的生命力”[2]249。鐵凝筆下的女性自然性別,包括少女們“單純的心靈”和大芝娘們“原初的母性”,是她對真情和生命的自然流露,展現著女性的生命之美。
鐵凝1990年代前后的創作中期,代表作有1989年《棉花垛》和《玫瑰門》,1993年《對面》,以及2000年《大浴女》。這一時期小說里性別意識崛起并最為鮮明,表現著鐵凝對女性社會性別的審視和解構,以及女性對精神生命與社會生命的渴望,以及主體性的追求。
1.生命經驗:女性作為他者
小說中的人物尤其女性的生命歷程都被鐵凝放置在中國20世紀語境中,“盡管20世紀的中國女性浮出了歷史地表并從奴隸走向了公民”,“女性的處境卻并不就此而變得明了起來”[14]26。這段時期,鐵凝以書寫女性生命經驗和質詢女性命運表達女性性別意識,即女性在追求精神生命與社會生命時卻身為他者的生命經驗,包括女性作為“被看”的客體,同時也因歷史、現實境遇的永恒處境帶來了女性的內在匱乏與悲劇命運。
女性作為“被看”的客體,是千百年來男權社會里女性被統治的歷史命運與生命經驗。波伏娃最早提出“男人是主體,是絕對:女人是他者”,“他者的范疇像意識本身一樣原始”[15]9,在人類文明史中,女人不具有主體性。《棉花垛》的喬和小臭子,《玫瑰門》的司漪紋和姑爸,《對面》的“她”等等,她們要么接受、要么忍耐自己在男權社會中的“被看”和窺視,在父權制的經濟體系中她們主動或被動地為了生存依附于男性成為附庸;她們以自己的身體承載著男性的欲望和權欲的享受,成為物化的對象和工具;她們被回避性愛,因為“回避性愛首先是而且僅僅是回避女性的性愛、女性的愿望、女性作為性愛經驗主體的一切”[14]56。鐵凝表示,寫《棉花垛》時,抗日戰爭只是背景,實質還是“寫了男人和女人的關系,戰爭也沒有掩飾女人的‘被看’”[6]26,女性是男性欲望的客體,是被看的他者。《對面》中男性的“我”每天窺視窗外的“她”,無人知曉“她”的死亡原因有“我”的罪責,隱喻著男性所犯的罪惡在男權社會的庇護中能夠被隱去和遮蔽。在鐵凝最喜歡的《玫瑰門》中,嫁到莊家的司漪紋遭受著丈夫的精神摧殘,丈夫莊紹儉厭惡她婚前“失貞”作踐她,又利用、剝削她的持家能力,最后蓄意將致死的性病傳給她后逃離,這是擁有特權的男性對他者屬性的女性毫不留情的戕害。
小說的女性也面臨著女性的永恒處境:在歷史境遇中追求社會生命卻被逐出歷史之外,而在“解放”的現實境遇中女性自我性別指認又面臨困境,由此,女性的內在匱乏和對其悲劇命運的質詢就成為鐵凝的性別意識的展現。司漪紋雖頭頂“男性的天空”卻不甘于女人的被動命運和他者身份,她一切的生命經驗都以“圖謀僭越女人的角色”為目的,但都失敗迫使她困于家庭在女人堆里作惡,因為“歷史沒有女人——至少沒有她這樣女人的位置”[2]257。另外,出生于婦女解放運動后的女性,在文明概念中“新女性”更是一種茫然的中空,如同《玫瑰門》蘇眉在女性性別指認中的進退維谷。蘇眉從小寄居在婆婆司漪紋家,憎惡婆婆的同時,又把婆婆當做鏡子深刻地認同和拒絕認同她,這種在生命經驗中自我確認女性性別時的艱辛和迷茫,來自于“女性自我確認、身份認同依據的匱乏,一種重重鏡像包圍之下的中空”[2]258,女性的永恒處境帶來了女性的內在匱乏和生存悲劇,如同波伏娃說,“女人的悲劇,就是這兩者之間的沖突:總是作為本質確立自我的主體的基本要求與將她構成非本質的處境的要求”[15]24。
2.生命活力:女性的反叛與自省
在鐵凝小說里,女性盡管有作為他者的生命經驗,但依然有強勁的生命活力,表現為女性對社會性別的反叛以及對自我的審視和反省。同時,鐵凝也在小說結尾設置“亮光”,通過對女性存在的自身陳述,反映了她對女性三重生命,尤其是精神生命和社會生命新建構的理想。
女性對社會性別的反叛,在于新的社會大語境下女性不再等待和被動,擁有了作為主體的覺醒,追求生物生命的完善,即直面女性個體的生命欲望,包括生命原欲的性欲和世俗物欲,和想要進入歷史與現實等宏大話語中獲得完備的社會生命。后者如前所述,是女人試圖進入歷史的一次次抗爭和努力。前者關于鐵凝小說的性描寫,作為小說女性必須經歷從而“表達精神深處的微妙層面”的生命經驗,是鐵凝坦然面對并寫得干凈美麗的部分。性欲作為生命原欲,在文明史里女性不被允許對性具有主體性,但鐵凝小說里女性不回避性欲,鐵凝展示著性欲對生命力的作用,性的壓抑會帶來怎樣的扭曲。在《玫瑰門》里,鐵凝評價司漪紋有著“頑強的常人所不及的生命力和生的欲望”[6]77,司漪紋的一生有多次反抗和“演出”,追求著生命欲望,就算年老癱瘓和死亡前她生命活力都未消退。在《大浴女》里,女性的生命力與現實生活的物欲化相聯系,鐵凝展示著“物欲的合法性和合理性”[12]209。尹小跳和母親章嫵都追求俗世的欲望,同時在欲望實現過程中又都犯下道德的罪惡,尤其尹小跳內心一直都有罪孽感。鐵凝從這些女性的罪感和女人的“玫瑰戰爭”里開始質詢女性。
鐵凝對女性的審視和反省,也是對女性與宿命的拷問與質詢,同時,女性形象本身也因為自身的反省意識獲得解脫,建構自由的精神生命,最終獲得強大的生命活力。首先,女性需要審視自我,拷問內心,鐵凝表示,“在中國,并非大多數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確概念;真正奴役和壓抑女性心靈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是女性自己。”[16]374在90年代女性文學中,“造成女性悲劇命運、苦難歷史的因素除了男權統治及其政治符碼外,女性之間的斗爭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17]137。女人的戰爭來源于波伏娃認為的女性因為“處境”“長久沉溺于內在性”[11]441,有各種“缺點”,鐵凝對此進行反思。鐵凝正視著司漪紋因為渴求生存和價值確認,用自己強大生命力作下了“惡”,也表現著以尹小跳和尹小帆兩姐妹為代表的女性世界的種種灰色,例如“嫉妒、虛弱、脆弱、自私以及隱藏很深的幽暗的心理”[6]230,這是人性但因為女性被封閉在小世界里從而更加典型。其次,反省女性自身,也包括著對女性宿命的懷疑和質詢。《玫瑰門》結尾處,蘇眉生的女兒額頭上有司漪紋一樣的新月疤痕,“她愛她嗎?”的結尾,拷問著女性本身,懷疑著女性所謂世代相傳的“宿命”,但鐵凝并不著急得到答案,對女性的審視和反省,正意味著對女性生命的希望。
在創作中期以后,鐵凝多次表達自己的“雙向視角”和“第三性視角”,力圖擺脫純粹的女性視角,但直到2000年前后,以《永遠有多遠》(1999年)和《笨花》(2006年)為代表的創作后期,鐵凝小說中的性別意識才真正深化。她將超性別意識納入生命意識中,通過修復還原男性形象表達對兩性關系的和諧追求,同時,將女性放入宏大話語中追求社會生命的完善與主體性的獨立,從而呈現女性的生命價值。這個階段,鐵凝小說里呈現著在人的包括生物生命、精神生命和社會生命的三重建構與統一中,幫助人尤其是女性確立主體性的生命價值,在追求意義中獲得生命的超越性。
1.和諧追求:修復還原后的男性形象
超性別意識本質上消除以性別本質為基礎的男女二元對立思想,提倡一種兩性和諧的狀態。男人和女人作為“類的存在物”,其生命的本質是同一的,如,西蘇認為,“人類的心臟是沒有性別的,男人胸膛中的心靈與女人胸膛中的心靈以同樣的方式感受世界”,因此,超性別寫作是具有可能性的,“允許男性作家去創造一個并非偽造的女人,也允許女性作家有機會去創造一個構造完整的男人”[1]233。對鐵凝而言,文學從人出發,小說寫作的意義是呈現人類普遍的情感,所以她超越男女兩性性別,用第三性視角去揭示人性與關懷生命。
鐵凝超性別意識的成熟實踐首先是對小說文本中男性形象的改變。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女性文學里,隨著女性作為人的覺醒和對性別的反叛,男性神話被解構,男性書寫整體呈“去勢化”,鐵凝小說中的男性特點在男權思想浸潤和特權加持下,顯得孱弱且卑劣,例如,《玫瑰門》的莊紹儉和莊坦。但《笨花》的男性形象已經被鐵凝修復和還原,超越了性別本質,成為歷史宏大敘事語境中對中國農民民族精神的具體表達。在小說文本里,笨花村作為中心,展現了20世紀初期-20世紀40年代半個世紀的生活狀態和人物命運,向喜作為主角,鐵凝還原了他既有民族氣節、智勇兼備的軍人的正面,同時也有不可磨滅的男權思想的負面,如娶三房太太等。但鐵凝并未以女性純粹的眼光加以一味批判,而是在人物的日常生活敘事里給予“人性的、溫情的理解與包容”,以溫婉的原宥展示著向喜作為農民出身的局限性。鐵凝認為向喜做出的在官場中向后退到管理糞坑的選擇,是在被動的動蕩時代還能有農民積極的美德,這些選擇保留了自己的尊嚴和氣節,但背后的支撐還是一個民族沉重的底盤,是歷史宏大敘事中重要的日常生活體現,是“精神空間用世俗的煙火來表述”[6]87。向喜兒子向文成作為鄉村知識分子也有正面意義,善良聰慧,作為自學的鄉村醫生接受著現代醫學等各種現代文化。《笨花》里男性形象的修復和還原,是在兩性關系和諧的基礎上對男性的思考,展現著鐵凝以超越性別的人性層面的思索。
2.生命價值:宏大話語中的女性獨立
超性別意識并不意味著放棄對女性的觀照,而是超越性別、時代和自我的限制,在一個開闊的意義上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對包括男人和女人在內的生命主體的追問,從而在生命存在的挖掘中去超越生命,在確立生命價值中獲得無限的意義。生命意識本身就是人“對自我生命存在的感悟與體悟,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對人的生命意義的關切與探尋”[18]98,波伏娃說“生命是與世界的一種關系;正是通過世界進行自我選擇,個體才得以自我確定”[15]72,作為“被封閉在內在性中”的女性,生命價值的確立必須轉向世界,同時薩特說生命價值是最高的目的,即人有自由的意志。
轉向“世界”的女性,不再如司漪紋被迫囿于狹小的女人社群,而是要么執著改變自己,如《永遠有多遠》的白大省;要么融入民族、國家的宏大話語中建立新的處境,從而追求社會生命的建構,同時在自由意志中實現精神生命的獨立,實現自己作為主體的生命價值,代表人物如《笨花》中的取燈。鐵凝通過白大省討論了女性執著改變自己的問題,展示了“自為”的積極性和意義,但無法改變的悲劇構成一種存在。“這個悲劇不是屬于女性的,而是屬于人類的。”[6]29,在整個人類對于悲劇的思索中發現人生的美好與生命的超越性。《笨花》中向喜女兒取燈,積極投身抗日與革命,盡管最后慘死在日本兵之手,但她整個生命歷程就是對生命的超越,當超越有限后生命也具有無限的生機與活力,這也是一種包括女性和男性在內的人作為生命主體,追求精神生命與社會生命時付出的努力。
從男性形象的修復還原到宏大話語中的女性的獨立,鐵凝在開闊的意義中探討兩性關系,目的是追求兩性的和諧,從而走向人的自身,在追求人的生物生命、精神生命和社會生命的平衡與統一中獲得超越性。如何達到兩性性別的和諧,如何讓人尤其是女性獲得三重生命的真正完備與和諧,鐵凝從三個時期的創作中展示了思索的過程,就像《玫瑰門》的“她愛她嗎”的結尾,拷問但并不著急給出答案,也許這個答案,需要整個社會文化結構和每個生命個體共同給出。
在近三十年的創作中,鐵凝小說中性別意識三階段的嬗變原因是個體因素與社會大語境影響的綜合作用。
從作家個體角度考察,鐵凝小說中的性別意識嬗變原因在于生命意識與性別意識的互認相長。互認是因為性別意識與生命意識聯系密切,女性的生命意識與性別意識同為女性意識的重要內容,因為女性意識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確定自身本質、生命意義及其在社會中的地位”以及“從女性立場出發審視外部世界,并對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17]9,兩者不可分割。而相長在于當個體感知生命的存在與意義時產生的生命意識,會隨著自身年紀和閱歷的增長而變化,其性別意識也會隨之改變,兩者相互促進,反之亦然,較為突出的是性別意識的覺醒與發展會促進生命意識的豐富和張揚。鐵凝以女性作家的身份擅于寫女性人物,對女性的考察也是對人性的考察,從而表達著她對生命的關注與審視,追求文學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懷。
鐵凝25歲時以《哦,香雪》成名于文壇,在1980年代的創作初期,因為那時作為一個剛高中畢業的城市女孩下鄉時,“同齡的鄉村的女孩子她們接納了我”[6]38,帶給她“一種平視的眼光”,被女孩子們的美德感動,這位生命經驗讓她著重于表現女性自然的生命之美。到90年代中期,鐵凝直言成為中年女性后,“關注自身內在的東西”,在政治經濟體制改革和社會轉型的語境中,隨著鐵凝生命歷程的積淀和生命感知的變化,表現女性“他者”的生命經驗,并說“勇于反省本身就是提升靈魂,和挽救沉淪。”[6]78從而展示女性反叛和自省帶來的生命活力。到后期,展示超越性別的生命意識,因為鐵凝對于人性與生命本身的關注,讓鐵凝不以純粹的女性視角寫女性,“當你落筆女性時,只有跳出性別賦予的天然的自賞心態,女性的本相和光彩才會更加可信。進而你也才有可能對人性、人的欲望和人的本質展開深層的挖掘。”[16]374
從外部的歷時性影響而言,鐵凝三十年的小說創作也是新時期文學不斷變化的三十年,在幾波文學思潮的發展中,社會集體意識與性別意識的變化影響著鐵凝小說中的性別意識內容表達。鐵凝曾表示,作家“不能脫離整個的中國的背景”[6]42,“一個好的作家應該非常敏銳地看到時代和生活的變化。”[6]71,并在談論《麥秸垛》的創作緣起時,認為自己受到當時求變的文學思潮影響,在“這思潮的挾裹”[6]43、外在驅動力中強烈尋求著自我改變的嘗試。
社會集體意識與性別意識的變化體現在幾次文學思潮與流派的變化。在社會集體意識方面,新時期小說從傷痕文學走向人道主義開始,用個體敘事替代了集體敘事,書寫著十七年文學里被回避的個人命運、人性與生命體驗。鐵凝采訪里提到的1986年中國文壇最熱鬧,的確如此,因為1985年以前是“大寫的人”,在人道主義關懷中尋求人的主體性回歸,而以后是“小寫的我”“丑化的人”,在現代與后現代主義思潮中追求超越,從中可以看到社會集體思潮對個體的關注也有變化的過程。鐵凝早期“香雪”“安然”的少女形象,表達著人性的美好、少女的美德,諷刺反思了“文革”集體主義的危害。從《麥秸垛》開始,她轉向書寫人性的復雜,直到第二階段刻畫了復雜的“司漪紋”,在后期更深化了自我反省、審視與問詢的力度,和“小寫的我”時代書寫同步。
在社會性別意識方面,“迅速崛起并不斷更新的女作家群”,作為“新時期重要文化景觀之一”[2]24,其小說展示著社會性別意識的變化。1980年代初,以張潔、張辛欣為代表寫女性的傷痛與困惑,到1980年代中期,小說呈現著女性的覺醒要求確立主體性,女性性別意識的表達融合于宏大敘事或質疑與批評的社會主題因此并不凸顯,這一時期剛好是鐵凝性別意識的萌發期。1990年代,隨著西方思潮的深入傳播與商品經濟的影響,以1995年第四屆婦女大會在中國的召開為標志性事件,女性從“被壓迫”的話語層面開始發現自我與性別,表現出強烈的性別意識。此時以陳染、林白為表達的新女性作家,和鐵凝、王安憶、張潔等作家一起,從不同角度助力包括性別意識在內的女性意識的確立與發展。進入新世紀,其性別意識的變化如同在世紀之交中國女性文學理性的學科建設“求得兩性和諧文化語境”[19]45那樣,對二元對立思維的打破,對陳染提出的超性別意識或鐵凝的“第三視角”的關注與認可,讓這段時期小說中的性別意識在性別本質主義與反本質主義的論爭中,最終尋求兩性生命關系的真正和諧,而鐵凝第三階段性別意識正是超越性別的生命意識。由此,從整體而言,鐵凝小說的性別意識和社會集體意識、性別意識變化有某種一致性。
從女性創作的共時性角度,女性作品的互證也促進了鐵凝性別意識的發展。盡管新時期重要的女作家們,包括鐵凝在內,從態度上都拒絕女性文學這種特殊身份與標簽,但是她們的女性作品互證促進著新時期三十年性別意識的發展過程。根據登上文壇的時間先后,將張潔、王安憶和鐵凝等分為1980年代女作家群,把陳染、林白等分為1990年代女作家群。他們的共性,是在否認女性文學的聲音中既展現著主體身份的自信,同時又在“深刻的內在匱乏”[2]39的女性形象書寫中,呈現著女性強烈的社會性別意識。王安憶、張潔都否定認自己是女性主義者,鐵凝也說自己“沒有這種很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文學本質上是一件從人出發的事情,有的時候純粹的女性作家她會退居第二位……一個作家確實應該有超越你的性別身份的這種意識,或者說希望獲得一種更好的能力、更開闊的心胸。”[6]48,但是,如戴錦華所言,這是“對女性——永遠的‘第二性’身份的否定”,“是不曾明言的性別歧視與雙重標準的明證:申明或承認自己是一個女人,便意味著對某種弱勢或劣勢地位的認可”[2]39,這種認知同樣表現在女性作品中,呈現著她們對女性的社會性別認知。
鐵凝第三種視角的寫作,和1990年代后期倡導的超性別意識有著同一性。1990年代女作家群的作品,是以明確的女性性別身份,在“私人化寫作”中展示著女性的性別與生命,但在1990年代復雜的文化情境中,“反抗主流社會的‘個人姿態’,間或成了男權文化將女人逐離社會舞臺、趕回‘私人空間’的借口與證明”[2]362。鐵凝在2003年《小說評論》的采訪談及1990年代女作家的作品有一定的存在價值但也有局限性,“九十年代以林白、陳染為代表的女作家的崛起,她們有一個標志性的傾向,采取的私人化寫作方式都有著存在的價值,特別是中國多少年不允許有個人的表現,所以我覺得是有積極意義的”[6]32,但同時認為,她們如果能超越時代與自我就成為大家了。這也是鐵凝在后期表現的超越性別的生命意識,彰顯著新時期30年來的女性作品互證著性別意識的發展與變化。
總之,在生命美學視域中,鐵凝小說中的性別意識從萌發期、發展期到深化期的變化過程,是她作為生命主體在新時期30年里個體認知與社會語境的融合,也為新時期女作家群的創作變化提供了重要參照。鐵凝小說中呈現的女性對性別的覺醒與獨立也展示著生命意識的昂揚,在超越性別本質中追求人生命價值的確立,追尋兩性生命關系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