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靖璇
2023年8月13日,伴隨著肖邦《第一鋼琴協奏曲》末樂章終止和弦的奏出,首屆天津茱莉亞鋼琴藝術節閉幕。指揮家陳琳帶領蘇州交響樂團,攜手鋼琴家陳薩,三次謝幕,為這場持續兩周的音樂盛會畫上圓滿句號。
既然是音樂盛會,必然少不了獨奏“大餐”。8月8日,索菲亞·古利亞克(Sofya Gulyak)呈現了本屆鋼琴藝術節一場極具分量的獨奏音樂會。古利亞克不僅是第十六屆利茲國際鋼琴比賽的第一名和瑪麗公主金獎獲得者,還是首位獲此殊榮的女性演奏家。作為客座藝術家,除了奉上精彩絕倫的音樂會以外,陳薩和古利亞克也分別主講了兩堂大師課。無論在演奏舞臺,還是教學課堂,她們都希望“專注于音樂本身”。
2020年,陳薩來到天津茱莉亞學院為預科學生開設了大師課,時隔三年,陳薩第二次來到這里。“大家都非常積極,鋼琴節的音樂氛圍非常濃厚,是一個很好的交流、學習的平臺。”她說。
陳薩被冠以“當今最具魅力的鋼琴家之一”的稱號,持有波蘭政府頒發的“肖邦藝術護照”,也是2021年波蘭肖邦國際大賽最年輕的評委。有樂評家稱贊“她能夠深思熟慮地捕捉到肖邦音樂中憂郁的抒情性”。陳薩在鋼琴藝術節閉幕式音樂會上的表現,再次印證了這一點。

肖邦《第一鋼琴協奏曲》的難點之一在于如歌地連奏,而這正是陳薩的擅長之處。從第一樂章的長樂句開始,我們就能夠感受到,陳薩的演奏具有很強的方向感和結構感,節奏富有彈性且不松散,慢板樂章也從不過分“濫情”,所有的和聲進行雖抒情但具有邏輯性,分寸感把握得極好。進入第三樂章,戲謔的鋼琴聲部一出現,陳薩立刻讓觀眾聽到了她特有的靈動、輕盈的音色,與寫下這部作品時年輕、充滿朝氣的肖邦很是貼合。
這是指揮家陳琳與陳薩的第一次合作。雙方都是極其成熟的音樂家,“合作壓力相對比較小”,兩人均這樣表示。
值得一提的是同場演出的由指揮家賴嘉靜帶領的青心室內樂團。他們在閉幕式上要與三位平均年齡十四歲、樂團合作經驗較少的小演奏家合作演出協奏曲,這樣的演出需要足夠的協作能力和引導。這也是鋼琴藝術節為學員們提供的難得的與職業樂團合作的機會。
提及音樂上的合作,陳薩肯定了天津茱莉亞學院對室內樂課程的設置。她坦言,無論是協奏曲,還是室內樂,訓練對演奏家來說都非常關鍵。“我們能夠從音樂內部去了解更多,比如聲部之間如何協作、對話,如何與不同的樂器相互呼應,怎樣在演奏中靈活展現不同的音樂形態等。協奏曲與室內樂只是規模和‘型號的不同,本質上是一致的。”
然而,即使合作對象、演出場地都在不斷變換,鋼琴家也逃不過一件事——頻繁演奏同一套曲目。結束鋼琴藝術節的行程后,陳薩即將開啟與波蘭華沙愛樂樂團的巡演,曲目依舊是肖邦的兩首協奏曲。對于非常熟悉的作品,如何在每一次演奏時保持“新鮮感”呢?陳薩說:“要從一種慣性感受里抽離出來,我會嘗試換不同的速度或者去聆聽不同的聲部,這會給我帶來一些新的感受。”
陳薩經常提到,現場演出具有“不可復制性”。沒有兩次演出是完全一樣的,現場演出與當天的狀態、聲場和觀眾的反響都有關,不同的合作對象也會碰撞出別樣的火花。

而我們恰好很幸運地聽到了她獨屬于天津茱莉亞鋼琴藝術節的一次肖邦《第一鋼琴協奏曲》。
“聽了古利亞克的音樂會之后,第二天上午有課的教授全改了上課時間,只為來聽古利亞克的大師課。”主辦方介紹道。古利亞克的獨奏會不僅現場反響非常熱烈,當晚的直播也有兩萬余名觀眾在線觀看。
整場音樂會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演奏家對結構和邏輯的控制。無論是克拉拉·舒曼的《羅伯特·舒曼主題變奏曲》中一直貫穿全曲的主題旋律,還是由四首獨立的小品構成的勃拉姆斯《鋼琴小品》(Op. 119),她都能夠讓聽眾清晰地從中分辨出音樂的結構和走向,音樂當前進行到哪一步,即將發展到哪里,都十分鮮明。這種感受在下半場弗朗克的《前奏曲、圣詠與賦格》(FWV 21)中更加突出。“弗朗克是一位管風琴演奏家,所以他打破了一些純鋼琴化的音響,我們從中能夠聽到管風琴的效果。”同時,因為賦格體裁和復調化的內容,這部作品有德奧派的構思。“但它也是浪漫派的,”古利亞克說,“弗朗克構建了一個很好的框架,把兩者組織起來。”
這首作品的賦格部分很有挑戰性。“演奏它不僅需要音樂上的感知力,還要依靠很好的腦力和思維來支撐。”當晚,古利亞克的演奏完成度非常高。弗朗克的鋼琴作品很少,也不經常被演奏,古利亞克計劃在未來錄制一張弗朗克鋼琴作品專輯,“他的作品質量,值得我們對他多加關注”。
整場音樂會在曲目安排上也有很多巧思。上半場是音樂史上廣為人知的“三角戀”——舒曼夫婦和勃拉姆斯的作品,以肖邦的《華麗變奏曲》(Op. 12)收尾;下半場,弗朗克之后,又出現了一首肖邦的《華麗圓舞曲》(Op. 34,No. 2),因為同是圓舞曲,則被放在中間,作為拉威爾《大圓舞曲》的“前菜”。古利亞克說,她喜歡這樣有相關性的安排。“比如我覺得舒曼和肖邦有關聯,但又不想破壞‘鐵三角,就把他們一起放在肖邦前面。”
我們注意到,克拉拉·舒曼的作品被安排在第一個出場。古利亞克表示,這并非是刻意安排,“不是因為克拉拉是女性才選擇演奏她的作品,我只是認可這首樂曲,喜愛作品本身”。
當被問及為何整場音樂會都選取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時,古利亞克說,她最近接觸的大部分都是浪漫派或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作品,但她覺得,每個作曲家都有完全不同的音樂語言,“比如勃拉姆斯的《鋼琴小品》,就不是世人印象中的勃拉姆斯。它寫于勃拉姆斯生命的最后時刻,比起浪漫、抒情元素,更具備一種精神上、心靈上超脫自然的色彩”。
“所以,它們既是浪漫主義,又不僅僅是浪漫主義。”古利亞克如此解讀。
本次天津茱莉亞鋼琴藝術節,除去豐富的音樂活動以外,也有“殘酷”的青年藝術家協奏曲比賽。比賽最終選出的六名優勝者,與指揮家賴嘉靜和蘇州交響樂團,一同為觀眾奉上了兩場鋼琴協奏曲專場音樂會。

優勝者為什么是優勝者?在音樂比賽中,這個問題往往沒有絕對的答案。但他們大多擁有鮮活的個性,能夠給評委、聽眾留下深刻的印象。“被人記得”——這或許是原因之一。
陳薩在國際比賽擔任評委工作時,就會更欣賞具備個人特質的選手。“比賽絕不要畏手畏腳,越能發揮到淋漓盡致越好。選手甚至要允許自己是一個‘試錯的狀態,因為音樂沒有絕對的錯與對。”
有個性是必須的,但該如何培養個性和獨特的音樂審美?在人才輩出的今天,如何脫穎而出,讓大家記住這是你的聲音?陳薩在學生時代也發出過同樣的疑問。“最后我得到答案了——不要刻意追求不同,因為每個人本身就是不一樣的。”
當然,學習的過程是很漫長的。“學生時代,我們需要從作品、樂譜里汲取信息,了解樂曲背后的人文故事,跟作曲家成為精神上的朋友。基于這樣扎實的積累,我們逐漸會找到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和作品類型。倘若刻意追求個性,嘩眾取寵,不僅毫無說服力,還會破壞音樂本身。”
從樂譜中學習,絕不是死板地讀譜。首先,要從標記當中去讀它背后的含義;其次,標記和標記之間要有連貫性。“演奏家要讓靜止的樂譜標記變成流動的音樂。”陳薩說。
在采訪中,古利亞克與陳薩都不約而同地提到鋼琴節提供了很好的硬件設施。活躍在演奏一線的她們深知這件事是多么重要。她們也肯定了鋼琴節的功用,可以有機會聆聽“他人的聲音”——可以是名師,也可以是優秀的同齡人。
閉幕式音樂會的開場,作為主辦方,天津茱莉亞學院首席執行官何為、聯合藝術總監王笑寒與約赫維德·卡普林斯基(Yoheved Kaplinsky)簡短致辭:“不多說了,把時間交給音樂。”
這也確是鋼琴節的初衷——提供最專業、最前沿的教育,培養年輕音樂家成為藝術公民。依托藝術節打造城市的節日,注入活力;將音樂化作城市記憶,永久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