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耕田盤起雙腿圪蹴在一塊黝黑的堿土疙瘩上抽悶煙。身邊那叢揚著粉紅花穗的紅柳,襯托得他更加孤獨可憐。他瞇縫著三角眼,出神地望著嘩嘩直響的疏勒河,嘴上叼的煙也忘了吸,嘴唇一顫,煙灰不及落地便被河風吹得沒了影蹤,直到燒出一股刺鼻的焦煳味,才噗的一聲吐出煙蒂。
落了山的日頭的余暈映在他面前的河水上,碧清透紅。有魚兒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恰巧就有一對小草魚,雙雙游到岸邊,張開圓溜溜的小嘴巴,伏在水邊的鴨鴨草里,“咕咕”地弄出一些小水泡。
牛耕田的背后,十幾畝枸杞地煙霞一般燃燒在疏勒河畔的田野上。
二
當初看到同村人在這片不要錢的鹽堿灘上開荒種地,他便也學樣承包下一片。
包下后,他有些后悔。這哪是種莊稼的地,幾十塊地星星點點散布在鹽堿灘上,不長莊稼,只長各種雜草。其中最主要的草叫堿草,也叫“冰草”,因牲口愛吃,村里人秋天就在這里割草,拉回去留著冬天喂牛、喂羊。當然,除了雜草之外,也會長一些會開花的植物,野苜蓿、馬蓮花、芨芨草、駱駝刺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草兒有紅的,有白的,有黃的,有藍盈盈的。從夏到秋,盡管稀稀拉拉,鹽堿地上還是綠了,微風拂過,草也搖曳,花也搖曳。到了冬天,一場大雪落下,整個鹽堿地變得一片白,白得一塵不染,要是白上整整一個冬天,那真是銀裝素裹,天高地曠。
等到春天,積雪化凈,新草還未發(fā)芽,放眼一望,堿灘一片殘破景象。坑坑洼洼,低洼處積著雪水。連續(xù)刮上幾天幾夜或者十天半個月的狂風,地上的浮塵和枯草全都被攪動起來了,天昏地暗,連太陽都變得模糊不清,像個黃黃的鍋盔貼在天上。風大的時候,似乎旮旯拐角都是風的響聲,有時候像人的叫聲,像牛哞的聲音,像驢叫的聲音……鬼哭狼嚎,嚇得人連門都不敢出。幾天之后,風停了。這時候再看鹽堿地,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太陽重新露出臉來,燦爛的陽光照耀著大地。那些積水早就沒有了蹤影,地面干巴巴的,被陽光一照,晃得一片灰白,了無生機,看了會刺眼睛,讓人流眼淚。
他本來想打退堂鼓的,但看到有人已把那片地整理得有模有樣,便下了狠心,往手心“呸呸”吐了幾口唾沫。春天不離犁把,夏天不離鋤把,秋天不離鐮把,冬天不離锨把,逐步把一塊塊荒灘堿窩改造成能種莊稼的地。頭一年,當他在這些鹽堿地里種下枸杞苗時,一場風沙過后,枸杞苗一律向著一個方向傾斜,背風的一面,皮都被風刮掉了。
后來他聽駐村干部請來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講,枸杞為茄科落葉小灌木,是著名的觀果植物,果實名為枸杞子,又名狗奶子根等。枸杞花開在夏天,豐收在秋天。枸杞渾身都是寶,不但葉、根、果實均可入藥,就連嫩芽兒都是一道菜,老根還可制成露根盆景。種植時,先將地開成行距一米,株距一尺的溝,每畝再施一拖拉機羊糞,栽上兩千多株枸杞苗子就等著收成。閑了,及時進行中耕除草,防止雜草與植株爭肥,或是傳播病蟲害。枸杞喜肥,花果期較長,在萌芽、開花、結(jié)果等時期應(yīng)注意施肥。在生長期一般施肥兩三次,以促苗、攻稈、增果。枸杞的分枝能力強,就像那溝溝壑壑里生長的野草。每年早春萌發(fā)前要剪去老枝,夏季剪去徒長枝,秋季剪去老枝與病蟲枝。整枝可減少病蟲害,增強通風透光,降低營養(yǎng)消耗。新栽植的枸杞苗,在主干高二尺時去頂,選留三到五個側(cè)枝。第二年將選留的三到五個側(cè)枝回縮至一尺,形成第一層樹冠。以后逐年培養(yǎng),使之形成三層“樓上樓”的樹冠,增加掛果量……他當時聽得如癡如醉,仿佛那些場景就是他往后奮斗的目標。如果真能實現(xiàn),他就可以把日子過好啦。
當枸杞掛果后,他常常會轉(zhuǎn)悠在枸杞地邊,看到金燦燦的陽光鋪滿了枸杞地,即將成熟的枸杞果如陽光一樣搖晃得人眼漲。他吸吸鼻子,寂靜中,他就會想起過去每當?shù)毓∩夏切┮吧坭焦墒旌螅毭芷G紅的果實結(jié)實地簇擁成箭一般的枝條刺向天空。不管男人女人,在地里干活或者地埂上走路,都會瞅空子彎腰去摘那一顆顆紅中透黃的枸杞果,吃得滿嘴流汁。枸杞子既解渴,又解乏,因此在那段時日,村里人的精氣神都特別旺盛。
三
今年他的這些枸杞長得特別好,成熟得也早。從春到秋這些日子,他有活沒活都得圍著這些枸杞地轉(zhuǎn)悠,家里那十幾只小尾寒羊和孫子都由兒媳婦照管著。
這些枸杞,被風一吹那才好看,不是綠浪,而是枸杞樹的漣漪。他看到的漣漪要比浪來得細碎,所以更加好看,要是站在地頭看,也許就看花了眼,只覺得那一米多高的枸杞樹是在朝著同一個方向奔跑。
他知道,一年四季中,秋天對處于戈壁邊緣的田野可以說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時節(jié)。一陣熱風吹來,枸杞果的香味在陽光中像成熟的沙棗,一簇簇地飽脹、迸裂。忽然間濃烈起來,隨著熱浪裹住了他,他便淹沒在醉人的枸杞果香味里,被嗆得連連咳嗽。風瞬時而來,又突然跑走,沙浪似的枸杞樹在陽光里漸漸復歸平靜。有時,地鴣鴣、麻雀、燕子會在枸杞地上空掠來掠去,東叫一聲,西叫一聲,播送著枸杞果成熟的信息。紅彤彤的枸杞果綴滿枝頭,個大的比羊奶子沙棗還大,紅艷艷的樣子就像一串串瑪瑙似的。離枸杞地不遠的荒灘上長的那些野生植物,因為是暮秋時節(jié),欣賞不到它們開花,看見的只是枝干上還沒有完全成熟的種子。這看似將要結(jié)束一個輪回的植物,卻不能小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堅守在這片干旱、荒涼的戈壁上,為夏日的烈陽留下一抹濃蔭,為這片戈壁增添一抹色彩。
有時候,他會站在枸杞地邊一個被保護起來的烽燧墩上向遠方和四周俯瞰。西面是廣闊的黃土戈壁,扎堆的紅柳、成片的白刺、駱駝刺、灰蓬,還有一墩一墩的芨芨草。他明白,植物再怎么稠密,也遮蓋不掉黃土的黃以及堿土的白。南面,空蕩的戈壁灘上植物稀少,遠處的祁連山白雪皚皚。北面是村里的小康住宅,有平房,也有樓房。樓房有兩層的,也有三層的。樓面上貼著的瓷磚花得有趣,不僅這家與那家的不同,即便是同一棟樓,一樓和二樓往往也不同,上綠下粉的,上紫下藍的,上藍下黃的,都有。樓門柱子是白的也就罷了,有的還偏偏要撞出另一派色調(diào)來。門口的垃圾桶倒是好得多,雖然也各不相同,卻有著因材就簡的樸素:廢棄的漆桶,芨芨草編的舊筐子,有的干脆就是一個紙箱子敞著口。房頂上的太陽能熱水器在樹木的掩映下若隱若現(xiàn),陽光照射在太陽能熱水器上銀光閃閃。整個村的街道上幾乎看不見塑料袋和家禽糞便,很是干凈。
那天,他進到地里,從枝頭摘下一粒枸杞果往嘴里一丟,用舌頭那么一壓,就滿嘴甘甜。他小心地摘一把,放到胳膊腕挎的芨芨筐里。頓時,筐底就鋪上了一層紅色的瑪瑙。這時,枸杞地邊上的紅柳叢中,祁大的傻二娃趕著三只羊在放。只聽傻二娃有一句沒一句地胡哼哼,“紅彤彤的枸杞像瑪瑙……”粗野而又不著調(diào)的哼哼聲在田野、戈壁里橫沖直撞。他聽了不但沒反感,反而也跟著哼了起來。傻二娃聽見了也沒羞臉,反而哼得更來勁,哼著哼著就撂下羊向枸杞地走來。他摘了一把枸杞果給傻二娃,傻二娃把一把枸杞果全填進嘴里,嚼得嘴角流出紅汁來。甜嗎?傻二娃嘴里流著紅汁,甜死了。咕嚕一聲,嘴巴就張得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能再給我一把嗎?他愣了一下,望著傻二娃怒放的嘴巴,說,你得幫我摘枸杞果。傻二娃說,行呀。他就又摘了一把枸杞果放到傻二娃嘴里,他想,如果自己的孫子要是這么大,能幫他摘枸杞果就好了。
四
不管怎么說,這十幾畝枸杞是他汗珠子摔八瓣開墾出來的。旁邊一塊新開出來的荒地,中午才澆了一次水。澆上水的荒地在暮色下像一塊明晃晃的銅鏡。微風吹過,水波后浪推前浪,高興地拍打著地埂,地埂便被拍打出一個小岸。那拍打聲,仿佛在嘲笑牛耕田能否把這塊荒地牢牢地掌握在手中,想咋種就咋種,想種啥就種啥,事情只有他心里清楚。
村支書在枸杞就要成熟的時候來到田間地頭督促秋收,說他這樣單打獨斗種植枸杞,采摘、晾曬、分揀、銷售都是問題,便提議讓他加入牛利群挑頭成立的農(nóng)民專業(yè)合作社。那樣他既能在合作社打工,秋收后還能分紅,他也不用這么辛苦了,到時候牛利群會來找他具體商量的。望著村支書消失在枸杞地遠處的背影,他彎腰把一棵枸杞樹連根拔起。他怨自己命苦,他怨兒子咋就丟下他們獨自去了!
這時候,被村里人稱為“致富能人”的牛利群,屁股底下的電驢“嗡嗡”歡叫著來到牛耕田的面前“吱”的一聲剎住了。他眼下是身價百萬的富戶。當年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發(fā)誓做出個樣子給人看看。他說到做到,東奔西跑,上敦煌走酒泉,油城玉門的賓館里一住就是幾月。兩三年后進村,穿起了西裝皮鞋,每頓不少于四菜一湯,令四鄰刮目相看。鎮(zhèn)里報他當了縣里的致富典型。現(xiàn)在,他放下外面的錢不掙了,回村里挑頭成立農(nóng)民專業(yè)合作社,還要建枸杞深加工科技有限公司,說是發(fā)展鄉(xiāng)村振興啥的。
牛利群這個矮壯的漢子,剃得賊光的腦袋瓜偏向一邊,黑眉毛下的眼睛擠成一條縫,“呃呃”地打著油氣很重的飽嗝。他很自然地將電動摩托車架好,在牛耕田的面前圪蹴下。
耕田哥。牛利群赤裸著古銅色胸脯,聲音帶著濃重的胸音,低沉而又威嚴地喊道。
牛耕田沒轉(zhuǎn)過腦袋瓜來答應(yīng)他,沒聽見似的。
牛利群往牛耕田身旁靠了靠,那綿軟而又肥胖的大手明顯綴滿嫩繭,每個指頭都裂著干活留下的小口兒,把牛耕田的瘦骨高聳的肩頭按了一下,說,你咋不理我?
牛耕田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不是我非要流轉(zhuǎn)你這十幾畝地,耕田哥。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要不是村里讓我把這一片地都連起來,辦一個枸杞種植示范基地,我才不種這連草都長得不像草的鹽堿地嘛!
牛耕田忽地站起來說,你不要在我面前裝好人。你不種這地,誰還非讓你種不可。牛不想喝水,按也按不到水面上!
我說耕田哥,你也是種莊稼的把式,你該知道一畝鹽堿地務(wù)弄成能摘幾百斤枸杞果得費多大勁,得投資多少肥料,如今種地都講經(jīng)濟效益,種植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我在外面跑了多少年,啥樣的難場事都經(jīng)見過,掙錢著實不容易。如今鄉(xiāng)村要振興,這正合我意,我想把幾個錢都投入到種植經(jīng)濟作物等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上,你老漢的日子,我可以……你先別用眼珠子瞪我,你腦袋瓜里只知道手中有糧,心里不慌,腳踏實地,喜氣洋洋啥的。現(xiàn)在農(nóng)村種地要講究科學種植,要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人居環(huán)境要衛(wèi)生,要建村文化廣場,村道上的路要安裝路燈,你家里的廁所要改造等等。牛利群說了一河灘子話,聽得牛耕田頭疼。
手中有糧,當然心里不慌,這是老農(nóng)祖祖輩輩盼望的好光景,任何一個莊稼人都曉得。地多了,能收就收,不收作罷,莊稼人的力氣是使不盡的,而且又不花錢。那坡坡洼洼,溝溝坎坎,有一塊地,就種一窩瓜,栽一株苗。莊稼人說話不食言,可那沒地種的日子卻不好過。號稱“致富能人”的牛利群,祖上種著全村半數(shù)土地,半數(shù)村里人得叫牛利群祖上為牛東家,出門烏黑锃亮的騾子一騎,村街上那個威風凜凜的聲勢,連狗見了都夾著尾巴飛奔而逃。
現(xiàn)在看這架勢,他要學他祖上的樣子了。你看,他想掙錢了帶一幫人出去包工程,大把的錢財往回拿,待錢財掙夠了,又想到了地,比他祖上的口氣還大,連合作社都敢辦。而他牛耕田,祖上不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就是現(xiàn)在家境也不如別人。其實,村里人都清楚牛耕田家的景況,一個娃子前年娶了個媳婦,人長得漂亮,一對雙皮大眼噙著光彩,撲閃閃地撩人。家中的日子剛剛步上陽關(guān)道,不想娃子外出打工出了意外丟下媳婦和孫子去了。
望著可憐的兒媳婦和孫子,牛耕田本來想外出打工的,他怕兒媳婦領(lǐng)著孫子另嫁他人,斷了牛家的香火,便決定多開些荒地種枸杞來補補家里的虧空,幫兒媳婦把孫子養(yǎng)大,如若兒媳婦另嫁他人,就留下孫子他自己養(yǎng)大。他早出晚歸佝僂著身,脖子瘦成個車把兒,又細又長。兒媳婦見公公為把家中的日子過在人前頭,天不亮就上地干活,干到晚上回家,就聽到咳嗽帶喘的聲音,心中實在不忍,勸他歇著,就跟他說,讓他照看好孫子,她去找牛利群,在他包下的工程上干點雜活,掙幾個錢來補貼家用。牛耕田本想攔擋兒媳婦的,又覺不妥,只好抱過孫子,隨后一滴老淚落在孫子的小粉臉蛋上。兒媳婦去了,臉上收拾得爽凈,還撲了些粉,一走一股香氣。
天黑實在了,兒媳婦還不見回轉(zhuǎn),孫子在他懷里酣睡著,他卻等得心焦,抱著孫子去尋了。走在村街那水泥路上,腳踩上去悄無聲息。
牛利群那一座二層樓房的大院門敞開著,客廳里亮著燈。牛耕田來到院門口,想進又不敢進,正在琢磨之時,就聽屋里傳出說話聲。
我跟你說半天,你咋就定不下來呢,孩子他爺爺怎能擔起這個家,你幫我家渡過難關(guān),我忘不了你。
咋忘不了?
過年過節(jié)給你拜年。
……
牛耕田在門外打了個冷戰(zhàn),顫抖的手撫摸著孫子嫩嫩的屁股。
孫子“哇”的一聲啼哭,牛耕田便大聲喊,這孩子說啥也哄不住了。
屋里沒了聲音。一會兒,兒媳婦出來了,嘴里埋怨著,事情剛諞得差不多,讓你喊魂似的喊沒啦。
牛耕田心一松,囁嚅著說,走,咱回家,人求人矮,咱不能矮,咱要把日子過好哩。
走了一段路,他在心里發(fā)狠說,說啥也得把那十幾畝地的枸杞務(wù)息好!
五
日暮之際,淳厚的鄉(xiāng)土在沉默中進行一種積蓄。牛耕田望著那一壟壟收割完的土地,心里卻是一種無語的狀態(tài)。他想不到以前這些親熱的村人,突然間對他刻薄起來。本事大了你把全村人的地都種上枸杞,讓全村人都給你種地,怕娃子沒那么大的本事吧。要我磕頭給你種地,說破天這地我非種不可,我不能死了兒子,養(yǎng)不活孫子,兒媳婦一跑,讓我……他著實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知道,農(nóng)人的日子是緩慢的,像疏勒河里的水流,終日不盡,卻也不見變化。然而農(nóng)人有苗不愁長,他的孫子終會成人的。只不過覺得漫長些罷了,像無盡的藤條,繞著山轉(zhuǎn)。
望著牛利群那打著油腥飽嗝的嘴,牛耕田哼一聲說,就不信你一人能把全村的地都種啦。
牛利群把兩手抱在胸前,等牛耕田發(fā)作完了,才笑瞇瞇地說,聽老哥一說,我想當?shù)刂髡Φ摹N抑皇橇鬓D(zhuǎn)你家的十幾畝地,成立枸杞種植專業(yè)合作社,到時候你也是股東,年底還要給你分紅。你要是想在合作社打工,還要給你開工資哩,不想在合作社打工,你可以搞些養(yǎng)殖啥的。
牛耕田愣了一下,說,那樣的好事我做夢都不敢想。
牛利群見牛耕田表情有些松動,就說我知道你老哥開墾這些荒地費了時,流了汗。你如果真想不通,就到村上或者鎮(zhèn)上去看一趟,把事情搞明白,就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了。
牛耕田的臉凝固了。他知道這是給自己上套圈,過去的地主老財不就是用這種辦法霸占別人的地嘛,他心里好恨呀,一種失去土地的感覺襲上心頭。心想你牛利群好狠毒呀,暗地里偷種我兒媳婦的地,明著你又霸我的地。牛耕田一橫心,說,我到鎮(zhèn)上告你去。他想他一定能告贏的,當初下決心開墾這片荒地,還是鎮(zhèn)上的秦隊長給出的主意,說能多打糧食奔小康呢。
牛利群聽了,心想真是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他不冷不熱地說,你去打聽明白也好,不然你心里認為我心黑。說完,牛利群就騎上電叫驢揚起一股塵土消失在機耕道上。
望著被塵土遮得沒了影的牛利群,牛耕田并沒走,他索性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抽著悶煙,一直抽到月亮出來。月亮出來還不圓,被云遮去了小半塊,隱隱可見,呈赤銅色。半圓的月亮打著一圈光暈,小月套大月,大月套小月,像是兩個月亮。他望著自己汗珠子摔八瓣才開墾出來的荒地,在月光下灰乎乎的。可是他分明感觸到,這十幾畝枸杞果就是他家的希望。他終于站起來要回家了,走了幾步路,他才發(fā)覺向家相反的方向走了,這才站住,終于分清了方向。
六
鎮(zhèn)上干部剛好上班,有下村組的干部騎著電動摩托車出了鎮(zhèn)政府大門。牛耕田背著雙手,撅撅地來到大院,扯起嗓門喚秦隊長,聲音在大院顯得那么粗獷。正在收拾辦公室的秦隊長聽見了,忙跑出來看,見是牛耕田,就說,是耕田老哥呀!一大早就叫魂似的喊,有啥急事呢?快到辦公室坐。秦隊長極熱情地迎著牛耕田,并笑著說,最近都還好嗎?隨后兩人手挽手走入辦公室。望著秦隊長拾掇得一塵不染的辦公室,覺得秦隊長下村為村里人辦實事也真不容易。
秦隊長曾是駐村工作隊隊長。脫貧幫扶的時候,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二百天吃住在村,和村民打成一片。撲得開,收得住,能應(yīng)上,能管下,大事明,小事清。村民家中的羊有病了,秦隊長都親自鉆進羊棚里幫助查病打針,弄得滿身都是羊膻味,他都不在乎。因而村里人對秦隊長很有感情,村里男女老少每逢見到秦隊長就秦隊長秦隊長地叫。秦隊長在村里幫扶了兩年就回到了鎮(zhèn)上,后來也就很少來村里,頂多就是宣傳政策時來上那么幾趟。在駐村幫扶的那段日子里,有一次正好到了吃飯的時間,秦隊長路過他家時,他正好去地里干活回家碰上了,就讓著秦隊長進屋吃飯,看看他家日子過得咋樣。秦隊長也沒客氣,就跟他進了家。本來他家也沒啥好吃頭,兒媳婦從地里掐來半籃子剛露出嫩芽的苜蓿,放鍋里用開水燙一燙,拌上辣子和醋,做了一鍋糝子稠飯。秦隊長一連吃了三海碗,吃罷放了碗,嘴頭子一抹說,比山珍海味還香哩。送走秦隊長回來,發(fā)現(xiàn)碗底下擱著五十元錢。過后,隔個三天五天,秦隊長就要到他家里來吃一頓苜蓿拌糝子稠飯。每次要是不收那五十元,秦隊長就說,不收就再不來他家吃飯了!牛耕田就說,你這給得也太多了,要是再給,就別來我家吃飯啦。
那天吃罷飯,一彎上弦月斜斜地掛在東山頂上,山山峁峁,溝溝岔岔,滿世界一片銀白。他心情好,就出去在承包地里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時,就聽屋里傳來嘻嘻的笑聲。秦隊長正在跟兒媳婦說笑話。
無疑,兒媳婦正處在幸福之中,她快樂地笑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牛耕田的記憶中,自從兒子死后,兒媳婦還從來沒有這樣無憂無慮地笑過,生活所給予她的只有苦難和屈辱。可憐的兒媳婦,苦命的兒媳婦,牛耕田一想,眼眶里便流出兩滴冰冷的眼淚。他實在不忍心打擾兒媳婦的片刻歡樂,如果是旁人,他絕不干涉,也許將會以寬容的態(tài)度看待這一切。是哩,誰還沒年輕過。可是,這件事發(fā)生在自己兒媳婦身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不能不管,畢竟孫子還沒有長大,還不能自立門戶。牛耕田鼓足勇氣,咳了一聲。進屋一看,兒媳婦懷抱孫子坐在炕沿上正笑得東倒西歪,秦隊長在離炕沿幾米遠的方桌旁抽著煙,笑哈哈地講解脫貧攻堅兩不愁,三保障。他見這情景,心里才松了一口氣。
秦隊長把牛耕田讓到沙發(fā)上坐下。見老漢悶悶不樂,就說,大清早就來找我,想必有啥要緊事吧?秦隊長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有件尕事……牛耕田兩手在膝蓋上搓著,很不好意思地紅著臉說,我想請秦隊長做主,有人要霸占我的地……
霸占土地?秦隊長吃驚得扭過那張泛起紅暈的臉,說,不能吧?
牛耕田便將同牛利群發(fā)生的事兒敘說了一遍。
秦隊長聽完,說,我給你問問。他朝可憐巴巴望著他的牛耕田親切地笑了笑,走出辦公室。
望著走出門的秦隊長,牛耕田耳邊又響起了牛利群的話,眼前又出現(xiàn)了他那急待富起來的家。心頭冷丁一沉,兩手在膝蓋上一拍,說啥那地也不能流轉(zhuǎn)到牛利群的合作社!說完又絕望地縮在沙發(fā)角里。
一碗飯工夫,牛耕田見秦隊長從一個辦公室出來。他見到秦隊長臉上高興的神色,便在心里打起了算盤:到底是好人的天下,土地哪能被霸占嘛!他心里松了口氣,拿出一支煙抽了起來,等著秦隊長到來。可是,秦隊長并沒有回他這里,而是徑直走到隔壁去了。只聽“嘟嘟”一陣響,秦隊長好像在打電話。電話打完,秦隊長就過來了,先是笑容可掬地點點頭,繼而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錢,說,這五百塊錢,你拿回去補貼家用。說著秦隊長就把錢放進牛耕田的口袋,笑說,中午飯就跟我一搭里吃,駐村幫扶也沒少麻煩你家,今兒個補上。
牛耕田一聽,忍不住說,那地的事?
秦隊長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泡了一杯茶端給他,自己一屁股坐進沙發(fā)里,哈哈笑著對急三火四等著聽結(jié)果的牛耕田說,耕田老哥,你可冤枉人家牛利群啦。土地流轉(zhuǎn),成立農(nóng)民專業(yè)合作社,都是眼下發(fā)展鄉(xiāng)村經(jīng)濟的必然趨勢。村上流轉(zhuǎn)土地搞枸杞種植基地,建枸杞加工廠,利用科技手段,讓那一粒粒紅艷、飽滿的枸杞換上“新衣”,讓那一粒粒小枸杞,帶動村民致富……
聽秦隊長這么一說,牛耕田像泄氣的皮球,渾身軟得沒有丁點兒氣力,腦殼也漲得斗大,眼前發(fā)黑,一團火星子亂舞,頓時,沙發(fā)翻,茶幾搖,天旋地轉(zhuǎn)。他連忙用手支著腦殼伏在胳膊肘子上,手中的煙把掉進一口沒喝的茶杯里。辦公室一陣沉默,這沉默像盤很大的石磨,壓在牛耕田那疲憊的心上。如果不是為了多收入幾個錢,掙扎著把孫子養(yǎng)大,能立個牛家的門戶,我牛耕田干啥要跑來尋這些麻煩。
秦隊長說,村上還決定像你家這種沒勞力的,把你家那十幾畝枸杞地流轉(zhuǎn)到合作社,就等著分紅呢,你就專心飼養(yǎng)自家那十幾只小尾寒羊就行啦。小尾寒羊?我咋就有小尾寒羊哩!這羊還是在縣畜牧中心工作的娃他舅給弄的,說是值錢,可羊到手中,也沒見著啥錢。
一天到黑,讓你顧頭顧不了腳。有放羊的日子,就沒了地里干活的時間。秦隊長接著說,耕田老哥,村上這些決定都是為了讓你過上好日子,振興鄉(xiāng)村,這翻天覆地的變化你肯定看在眼里。有些村在外打工的青壯年村民都已經(jīng)返回了村子,參與到合作社、民宿、農(nóng)家樂的創(chuàng)建工作中,參與到科學種植養(yǎng)殖和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網(wǎng)絡(luò)宣傳銷售工作中。就像你們村的牛利群,雖然不年輕了,但人家沒有把掙下的錢拿到城里去享福,而是回村里創(chuàng)業(yè),帶頭成立農(nóng)民專業(yè)合作社,搞枸杞種植基地,建枸杞加工廠……秦隊長還像駐村時一樣耐心細致地給他講了一課。
我不怪你,老百姓能同你搭上句話心里也就實沉沉的了,有勁。牛耕田認真地說。說完瘦臉變成了干牛皮,仿佛害了一場大病。又說,我回去哩。說著站起來打了個趔趄。
吃了飯再走嘛。秦隊長誠心挽留著他。
不了,我還扯心著家里。牛耕田說著已走出辦公室,兩腿打著絆子,像喝多了酒。
七
牛耕田回家把情況給兒媳婦說了,兒媳婦還沒聽完就笑瞇瞇地出去了,像過節(jié)一樣高興。牛耕田望在眼里,氣在心中,事到了這種地步,連連叫苦,后悔不迭。所謂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他唉了兩聲,真是人善受人欺,馬善被人騎。心一橫,索性扛把鐵锨,也不知自己要干啥,糊里糊涂地跑到新開墾的那塊荒地上,坐在那塊堿土疙瘩上發(fā)呆。
秋日的太陽揚著淫威,像只火球,懸在碧藍的天空。周圍的堿土,仿佛是一塊塊被火燒過的尚未冷卻的石灰,烙得人屁股灼痛。牛耕田像昨天那樣盤腳坐在上面,任憑秋天的日頭烤曬。汗水不停地順著他那黝黑的瘦臉流淌,他也不去揩,索性脫了被汗水浸出汗堿的褂子,光著干瘦如搓板的身子。腦瓜頂上稀疏的頭發(fā)在微風中飄擺,淚水浸泡著的眼珠咕嚕嚕亂轉(zhuǎn),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好像剛淋了一場大雨。
突然,一聲“嗡嗡嗡”的電驢聲從機耕路上傳了過來,傻待著的牛耕田吃了一驚。轉(zhuǎn)過臉,用皮都扯不展的手背抹抹被汗糊住了的眼睛,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在地上吐了口濃痰。牛利群“吱”的一聲就把電驢停在他面前,嘿嘿,老哥回來啦,問好了沒?牛利群說著話就圪蹴在牛耕田面前,矜持地笑著。
還是你能。牛耕田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
真的?牛利群從牛耕田黑瘦的臉上,似乎看出了答案,說,我這也是為你好,你把我想成啥人啦?牛耕田感到他人格受了侮辱,不禁火冒三丈。你牛利群也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我知道你是精明人,可量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霸道得讓我老漢房無一間、地無一壟。
嘿嘿,老哥你咋越說越走調(diào)。牛利群胸有成竹地搖晃著圓腦袋,接著說,我不是給老哥講明白了嗎,十幾畝地的枸杞收獲的東西都歸你,我只是圖個連成一片管理方便。另外,你那十幾只寶貝羊,我還想讓你專門飼養(yǎng)。咱們來個農(nóng)牧業(yè)一起上,奔小康不就更快、更實在了嘛。老哥,我先把話挑明,我是誠心幫你啊。
夕陽慢慢地沉到疏勒河對岸那山凹凹里去了,血樣紅的晚霞彌漫了整個疏勒河灘。
耕田哥,咱可是講話算數(shù)的。牛利群笑著,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牛耕田的肩膀頭。牛耕田忽地一下站起來,拿上鐵锨,招呼也不打一聲,大步流星來到荒地另一頭,用锨挖土加固地埂。
耕田哥,我走了,那十幾畝枸杞地里收獲的東西歸你,合同也寫好啦。牛利群把拿在手里的合同晃了晃,然后又收起來裝到口袋里。他對牛耕田的不理不睬并不介意,他覺得他幫著老漢一家辦成了一件讓村里人稱贊的好事,挽回了他對老漢一家人情的歉疚,心里很快活。不等老漢回話,他就走了。牛耕田頭也沒抬,只是“嗨嗨”地加固著地埂。
八
晚霞漸漸退去,薄暮姍姍而來,機耕路、田野、河灘,一剎那便一片模糊了。
牛耕田又重新坐在疏勒河邊那塊堿土疙瘩上,兩只手摟著膝蓋,嘴里叼著煙,一個勁兒吧嗒著。紅紅的煙頭兒在淡淡的月輝里一閃一閃,像一顆極小的紅寶石墜到了這里。嘩啦啦的疏勒河水在他的眼前悠悠流淌,青蛙“呱呱”地叫個不停,頃刻間,蛙聲與水聲連成一片。
秋天的疏勒河畔熱鬧了,牛耕田聽著,想著,一滴咸咸的液體流進嘴里。
不知過了多久,從疏勒河岸邊的機耕路上,一個苗條的影子慢慢地移動過來。借著淡淡的月光,才辨清是兒媳婦。牛耕田的心里像被啥刺了,收得緊緊的。就在這時,聽兒媳婦說,娃他爺,咱回家吧,你老也到了該享清福的時候了,還這么貪著干啥?不要命啦?兒媳婦說完,晃了晃手中的一張紙,牛耕田便猜出來了。他怒火中燒,恨不得立時上去將兒媳婦手中的那張紙撕成碎片。然而,他怎么也站不起來,那張紙在月光下飄擺,冷森森的,讓人毛骨悚然。
彎彎的月牙殘留著一絲絲迷蒙的光,疏勒河對岸的群山在夜色里塑成群雕,黑乎乎的猶如鐵流鑄成,大地在下沉,群雕與天際似乎在不停地拉大距離。疏勒河似乎也凝滯不流,偶爾的水花,閃出些月色,飄忽一下隨即消逝。寂靜,寂靜,猛然有一聲響動從河對面?zhèn)鱽恚枥蘸颖愣秳恿耍訛├镆锅B撲棱棱飛出一大群,轉(zhuǎn)眼一切又歸于寂靜。牛耕田隨著兒媳婦回家了。往回走的路上,閉口不語,像是經(jīng)受了九九八十一難,精疲力竭。
秋后,從合作社分到十幾畝枸杞地的收入紅利后,牛耕田便將心放到了肚子里。每天早出晚歸地在田間地頭放他那幾只小尾寒羊,羊走他就走,羊停他也停。
有天,村干部領(lǐng)著羊販子來村里收購,他賣了兩只羊,每頭一千上下。望著嶄新的票子又起了一個摞,他抬眼看看遠處的枸杞樹,感覺腰板都直了,心里如沐春風,手里的鞭子揮得更有勁兒了。
作者簡介:姜興中,系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飛天》《長城》《延安文學》《中國青年報》《甘肅日報》等報刊。出版小說集《姜興中小說選》、散文集《夢縈疏勒河》、系列小說《小鎮(zhèn)稅官》被改編拍攝成電視劇。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