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瑩
埃米爾·左拉(Emile Zola, 1840—1902)是19 世紀法國文壇舉足輕重的人物,是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他最為中國讀者所熟知的是囊括了《萌芽》《小酒店》《娜娜》等經典之作的鴻篇巨制《盧貢-馬卡爾家族》。1883 年問世的《婦女樂園(Au bonheur des dames)》是該系列的第十一部作品。時值19 世紀后期,歐洲投身工業革命的熱潮,科學技術在方方面面都取得了突破性的進步。新興資本主義憑借累積的資本,尋求更高的社會地位,奪取更大的話語權。正是在金錢和科技沖擊著舊秩序的大背景下,在科學新發現新思潮的啟發下,左拉以他敏銳的洞察力捕捉現代商業帶來的變化,開創了全新的自然主義寫作方式,力圖呈現當時步入現代社會最真實的巴黎。
小說作者埃米爾·左拉生活在錯綜復雜的19 世紀中后期,見證了法蘭西第二帝國的隕落和第三共和國的建立。高考失利后,他曾為阿歇特出版社(Hachette)做些跑腿的活、撰寫廣告文案。與此同時,他筆耕不輟,終于在1880 年以《娜娜》一書聞名世界。1898 年,左拉就轟動全法的德雷福斯事件發表了著名的公開信《我控訴!》,批評政府對猶太軍官德雷福斯判決不公。
左拉對文學作出的偉大貢獻之一,便是引領了自然主義思潮。自然主義誕生于19 世紀中葉,與現實主義齊頭并進。法蘭西第二帝國垮臺后,經濟膨脹,資本崛起,金錢成為這個時代絕對的焦點。在奧斯曼建筑和新建的銀行改變城市街景的同時,大型商店如雨后春筍般占據了巴黎等大城市最顯眼的主干道。工業革命帶來的技術革新大大縮短了人與人之間聯系的時空距離。社會變革帶來了社會結構的改變,和資產階級相對的無產階級也開始發聲,提出訴求。
自然科學與實驗的進步更是給時代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對科學的追求與信仰催生了“科學主義”,即相信實證科學是世上知識的唯一可靠來源。生理學家克洛德·貝爾納(Claude Bernard)是19 世紀實驗醫學與現代生理學的先驅,提出“觀察—假設—實驗—結果—詮釋—結論”的科學實驗步驟。另一個影響深遠的人物是法國醫生普洛斯珀·盧卡(Prosper Lucas),他在《論自然遺傳的哲學與生理學》中論述了遺傳的性質和分類。盧卡的遺傳學觀點被英國生物學家達爾文多次引用于1859 年出版的《物種起源》,書中提出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科學主義并不僅限于醫學與生物學,它還進一步深入文學、繪畫、建筑等各個領域。左拉正是受科學主義的啟發,把科學實驗原則應用到文學作品寫作的取材構思上,以“觀察”為根基,以“遺傳”和“生理”為人物行動邏輯,創造出符合自然規律的作品,還原不加修飾的現實世界。在《紅杏出墻》的扉頁,左拉首次把自己歸屬于“自然主義作家”。
自然主義寫作有兩大原則,一是盡可能精確地還原現實世界。自然主義作家是用筆做實驗的科學家,必須從自然擷取現實生活,加以觀察與分析;二是貫徹科學探索與追求進步的精神,拋開一切道德顧慮。這兩大原則貫穿左拉的所有作品,包括接下來我們將細致分析的《婦女樂園》。
“婦女樂園”既是該作品的標題,也是全篇故事開展的舞臺——一家位于巴黎的由普通個體絲綢店一步步通過吞并、蝕本讓利以低價掠奪市場等手段擴張而成的百貨公司。小說以初到巴黎的外省姑娘黛妮絲進入“婦女樂園”工作的所見所聞所經歷之事為敘事主線,描繪了19 世紀中葉更迭不斷、飛速發展的巴黎社會百景圖。
主人公黛妮絲年僅二十歲,父母先后染熱病離世,走投無路之際只能帶著兩個年幼的弟弟從一個名為瓦洛尼的小城市投奔住在巴黎素未謀面的鮑兌伯伯。然而她到了巴黎才發現,鮑兌伯伯在信中愿意為她提供工作的許諾只是客套一場。實際上,像鮑兌布匹店般的自營小商店根本無余力多聘用一名店員,全都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原因很簡單:百貨商店的誕生和擴張逐漸蠶食個體經營戶的貨源與客源。給弟弟們安排妥當后黛妮絲無處可去,只好抱著好奇又不安的心情在提供膳宿的百貨公司“婦女樂園”當售貨員,結識了來往百貨公司形形色色的顧客和員工。當然,也包括“婦女樂園”的老板慕雷。
就算從今天來看,慕雷也是位非常出色的企業經營者與管理者,他擅長和顧客打心理戰,操控商場的貨架布置與產品搭配,壓低價格薄利多銷,精通收買人心、殺雞儆猴的把戲,把商場內外都管得服服帖帖,從而建造了稱霸一方的商場帝國。慕雷和黛妮絲的關系隨著小說情節的展開而變化:一開始慕雷對黛妮絲只有作為風流男性對任何女性都會表達出的善意,利用她身為鮑兌侄女的身份打擊小商戶,對不會打扮的她抱有“同情和氣憤”的復雜感情,之后逐漸轉向關心、欽佩與愛慕。在“婦女樂園”里,黛妮絲經歷多次顧客和時裝部同事的刁難與欺凌,曾受惡意中傷遭解雇,后得慕雷邀約才重新回到“婦女樂園”工作。如果說慕雷體現了新興資本家的蓬勃生機與靈活聰慧,黛妮絲身上閃爍的則是底層女性的善良、勤奮與堅韌。
左拉認為自然主義既不是文學流派,又不是寫作風格,而是“一種思考、觀看、反思、研究、實驗的方式,一種為求知而進行分析的需求”。因此,自然主義寫作的特征不僅反映在他作品中,還體現在他為寫作所做的準備工作中。比起依賴個人靈感,左拉更注重資料收集。在動筆之前,左拉先在手稿中定下了大致的主題和人物雛形,據此來收集整理所有對寫作有用的材料。他匯總和百貨商店相關的剪報,以了解發生在商店內的大小新聞;他重讀同樣以商店為舞臺的巴爾扎克的短篇小說《貓打球商店》,寫了一篇梗概;他查閱專門書籍,以科學、嚴謹的態度鉆研百貨商店涉及的知識面與技術面。
除此之外,他還熱衷于“實地調查”。為了把“婦女樂園”打造成具有真實感的百貨商店,左拉多次探訪他妻子常去的盧浮宮百貨公司(Grands Magasins du Louvre)、樂蓬馬歇百貨公司(Le Bon Marché)與克里希廣場百貨公司(Grands Magasin de la place Clichy),在那兒一待就是五六個小時,做了整整兩冊筆記,共計九百多頁。如今我們能在手稿中看到百貨公司建筑平面圖、貨架擺放位置、商品的名稱與價格,還有他在商店里碰到的人、看到的色彩、聞到的香氣與聽到的對話等。關于百貨商店的運營、員工回扣、資本運轉等專門知識,他對話相關從業者,包括柜臺主任、會計部主任和普通售貨員等。書中人物的對話總能從手稿中找到出處,如手稿中記有:“周一,柜臺的售貨員相互講述周日的事情,有去了趟鄉下的,去賭馬的,勾搭上一個女人的,去看劇的。他們看新聞只看雜聞,不看政治,尤其是女店員。他們還會討論下個周日去干什么,如果有錢的話。他們談話總是圍繞著錢。‘昨天運氣不大好。要是有機會碰著個顧客就好了,這星期就能有傭金了。’”而在書中第四章寫道:“他們又談了一會兒,談前一天干了什么,談這一個星期的計劃。法威埃談賭馬,雨丹談劃船,談給咖啡館音樂廳的女歌手捧場。但他們都同樣受著金錢欲望的鞭策,除了金錢不想別的……”顯然,書中售貨員法威埃和雨丹的對話來源于左拉實地調查的摘錄。
為了讓故事情節推進不存在漏洞,左拉找法院訴訟代理了解慕雷大魚吃小魚的法律依據與流程;為了在書中塑造令人目眩神暈的“婦女樂園”,他尋求著名建筑師弗朗斯·茹爾丹的建議與意見。左拉為《婦女樂園》準備的筆記手稿充分展現了他身為自然主義作家的主張——細致的觀察分析與對還原現實的追求。
當讀者瀏覽自然主義作品時,通常會為洋洋灑灑的場面描寫所震驚,《婦女樂園》也不例外。左拉毫不吝嗇對百貨公司里貨架貨品的著墨,字里行間盡顯文字描畫功力。對左拉而言,場景描寫并不只是為了呈現一個帶有真實感的環境,還能在作品內部創造一致性與和諧感。正如動物學家研究一類昆蟲時,會連帶它依附的植物一并研究,才能明白昆蟲的習性。小說人物的塑造與建構,也必須提供能解釋、影響人物行為的社會背景。當描寫的細節越多,便越有利于增強角色的立體感,以加深對人性的觀察與剖析。
而巨細無遺并不意味著左拉的場景描述啰唆、乏味。左拉,像是文學界的印象派畫家,用光和色彩增添畫面的吸引力。最典型的場面描寫莫過于介紹“婦女樂園”新店揭幕的第九章,手頭拮據的瑪爾蒂夫人在眼花繚亂的貨柜間迷失了自我:“在散亂的光線下,那里有一種陳列,具有各種生動和喜悅的色彩。均衡排列的幾個柜臺,就像是一些花壇,把這間廳房改變成一座法國式的花園,園里色彩柔和的花卉帶有喜色。在裸露的木料上,在敞開的盒子里,在裝得太滿的架子外面,有大量的羅紗展現出天竺葵的鮮紅色,朝顏花的乳白色,菊花的金黃色,馬鞭草的天藍色……”左拉用文字使一束束光線點亮了空間,豐富的顏色堆疊出層次感。讀者的視線因而得以與顧客們同步,體會顧客在“婦女樂園”里受的視覺沖擊與目眩神迷。另外,左拉在場景描寫的視角處理上十分靈活,除了女性顧客眼中琳瑯滿目的百貨商店,所有出場角色都提供了觀察“婦女樂園”,不同的視窗。黛妮絲懷著好奇觀察;慕雷懷著自豪俯瞰;鮑兌和一眾小商店家含著恨意探察;鮑兌的準女婿柯龍邦藏著愛慕偷偷窺探;傘商布拉帶著鄙夷蔑視……同一環境與不同階層、不同處境的角色,正是左拉在小說中精心設置的“實驗對照組”。
自然主義與現實主義最大的區別,在于現實主義寫作通過人物和情節針砭時弊,明確對弱者的同情與對剝削者的批判。而自然主義堅持絕對客觀性,科學家在實驗中只擔任觀察者和記錄者的角色,不表露個人傾向。自然主義唯一的傾向,便是對科學的認可與追求。這種“非個人化(impersonnalité)”(鄭克魯,2014)體現在小說用詞和角色命運上。
大眾文藝出版社在《婦女樂園》的簡介中寫道:“左拉在本書中具體生動地表現了大魚吃小魚的全過程,揭露并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丑惡現象。”顯然該出版編輯未能把握左拉的科學至上原則。小說中最能代表資本的便是奧克塔夫·慕雷,書中卻從未對他采用帶貶義或譏諷的形容詞。相反,讀者能讀到的是“他身材高大,皮膚白凈,髭須爭氣,一雙深褐色的眼睛如絲絨般柔和”“他顯出一副堅強的神情,眼神靈活,皮膚光澤”“大家都承認老板是巴黎第一流的陳列家,是真正的革新派,在陳列藝術中開創了粗暴和雄偉的流派”。左拉筆下的慕雷,是現代商業的佼佼者,善用管理和經營的科學,是時代進步的化身。而自然主義絕不會出于道德的顧慮、出于對小商戶的同情而否定進步、否定科學。盡管書中也有不少“野蠻”和“狂熱”等字眼形容他,但左拉對這種藏在人體內的獸性本能予以肯定。小說以慕雷和黛妮絲互訴情衷落下句點,這在《盧貢-馬卡爾家族》系列作品中難得一見的美滿結局也充分說明了左拉并未批判慕雷象征著社會工業化與現代化進程的必然手段。優勝劣汰的叢林法則同樣適用于高速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
此外,左拉在書中多次暗示自然遺傳對人的成長和個性養成起決定性作用,不惜犧牲代表善良弱小的人物。左拉的筆觸之所以如此冷酷無情,就是因為自然規律與對人的科學剖析才是他在小說寫作中的研究課題。自然主義常從生理學和遺傳學角度分析角色的行動和動機。如書中瑪爾蒂夫人是位容易迷失在貨架之間的購物狂,走進商店就會把答應丈夫省吃儉用的約定拋諸腦后。而她的女兒“才十四歲……她已經向那些商品上顯露出了普通女人所具有那種極度奢求的眼神”。而左拉在鮑兌叔叔的妻女初登場時便用寥寥幾筆描畫出她們在外貌氣質上極度相似:“鮑兌太太身材矮小,害著貧血病,她是慘白的——白頭發,白眼睛,白嘴唇。日內威芙,她母親的癥狀在她身上顯得更嚴重,憔悴面無血色,像是陰暗里長大的一棵植物。”日內威芙的未婚夫柯龍邦被鮑兌一家視作正經勤奮的好青年,可他暗地里迷戀“婦女樂園”里的女售貨員克拉哈,甚至在日內威芙奄奄一息之際去尋開心。他的行為并非沒有來由,左拉一早就埋下了伏筆:“他的父親是放蕩子柯龍邦……肆意揮霍,花完了掙來的幾乎所有的錢,喝酒追女人……”婦女樂園里女店員的群像描寫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環境對人的影響抵不過生理遺傳:“幾乎全體的女售貨員,由于她們每天同闊氣顧客的接觸,都擺出一副優雅的態度,終于成了一個身份不明的階級,浮在職工和資產階級之間;可是在她們的講究的服裝下,在她們學得來的作態與辭令下,卻時時露出一種虛假的教養……”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左拉對19 世紀中葉最前沿的生理遺傳科學研究的熱衷與推崇。
左拉花費時日搭建“婦女樂園”這座轟轟作響的機器,用如手術刀般鋒利精確的語言切割這座龐然大物,剖析它每一個齒輪的運作,反射商場里的人情世故。他又拿起如印象派畫家般的畫筆捕捉最真實的人群、建筑、貨架……還原出百貨公司繁榮昌盛與小商業頹唐衰敗的光影色彩對比。毫無疑問,左拉是自然主義寫作的引領者,在文學界舞動著科學的大旗,突破了以往文學界對寫作題材、階層、道德的限制,為后世留下了翔實、豐厚的社會材料與不朽的進步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