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暗和深淵里攫取生命的力量

羅楊

高二那年，我的抑郁情緒又爆發了。我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有時候，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我都要用盡全身力氣去完成。鏡子里那麻木的面龐讓我感覺陌生，仿佛一朵還沒有來得及綻放就已經開始枯萎的花苞。

我向精神科醫生求助，醫生說只有心理咨詢師才能解決我的情緒和情感的困惑。我就被爸爸帶進了一間心理咨詢室。

心理咨詢室的房間雖然很小，但布置得很溫馨，幾張簡單的鵝黃色沙發，一張小茶幾，稍遠一點放著一些奇怪的玩具，角落里有兩盆生機勃勃的綠植。

咨詢師是一名40歲左右的中年女性，戴著眼鏡，看上去很溫和。聊天的時候，我發現她常常會上身微微前傾，很專注地望著我、傾聽我。于是，在這間小小的咨詢室內，在咨詢師溫柔的注視下，我開始不知不覺地吐露很多關于我的事情，包括我的成長經歷、我的恐懼和噩夢。

我的爸爸是一名鄉村教師，在鄰村工作，一周只能回來一次。媽媽把我帶到三歲左右，有一次，她趁我熟睡后，偷偷離開家，去外地打工了。我睡醒后找不到媽媽，特別恐慌，開始撕心裂肺地哭，可是媽媽沒有回來。

后來，我和比我大六歲的哥哥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當我開始逐漸遺忘離開媽媽那種痛苦的感覺時，有一年春節，媽媽突然回來了。對我來說，那時候的媽媽有點陌生，但我還是跟她慢慢地建立了感情。然而，春節假期結束后，媽媽又趁我熟睡的時候，偷偷外出打工了……就這樣，反復地相聚和離別一直折磨著我，直到我大約八歲時，媽媽才終于回到家中，不再外出打工了。

這件事情看似對我沒有產生影響。在同學眼里，我是一個好學生，學習成績優異，對同學友善和睦；在家長眼里，我是一個乖乖女，沒怎么讓他們操心過。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內心受到了多大的傷害。我從小就特別害怕沖突，害怕別人不喜歡自己，我喜歡隱忍，即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能背著人偷偷地哭。高一有一段時間，我的情緒非常不穩定，于是休學了幾周。那時候，哥哥認為我是為了逃避高中的功課壓力而裝病。我知道他是擔心我，但他指責的語氣依然讓我很受傷。我無法應對，除了不斷攻擊和指責自己之外，找不到其他出路。每當壞情緒找上我的時候，我就會嗜睡，晚上又會多次醒來，還常常做噩夢。

“我生病了，生理和心理好像都病了。” 我閉上眼，有眼淚慢慢滑落。

講述完我的成長經歷后，咨詢師用溫和沉穩的聲音安慰著我，這聲音似乎有一股奇異的力量，我感覺不安的內心仿佛有了一個被妥帖安放的空間，又像是被播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

“下次來的時候，我可以玩一玩這里的玩具和沙盤嗎？”我指著房間里的一排玩具架子問。

“當然可以。”咨詢師微笑著說。

自我意識的萌芽

再一次去咨詢室的時候，咨詢師跟我介紹了房間里的玩具——心理沙盤。

心理沙盤是一種游戲化的治療工具，由架子上的各種玩具和一個沙盤組成，玩具包括各種人物形象、建筑、樹木、交通工具等。沙盤里有很干凈細膩的海沙，鋪滿了一個正方形的沙箱。

“心理沙盤可以幫助我們探索潛意識。我們常常感覺不到潛意識的存在，其實它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我們的行為和思維方式，就像你之前問：‘我到底怎么了？說不定潛意識會給你答案。”咨詢師拉過我的手：“來，先觸摸、感受一下這些海沙，等你覺得可以了的時候，再利用這些玩具和海沙在沙盤里擺出圖畫，想怎么擺放就怎么擺放。”

我將雙手放進了沙子里，感到非常放松，整個身心都沉浸其中了。玩具種類很多，也都很可愛，我挑挑選選，最終創作了這樣一幅畫：左側是一棵參天大樹，樹下有蝴蝶與花共舞；右側是白云，鳥兒在天空中自由地飛翔。在創作的過程中，我靜靜地思索著，有很多感受涌上心頭，我不斷地將沙子推開又撫平。這個過程讓我想到了人生，總是不斷地開始，又不斷地結束。

“這幅畫給人的感覺很美好，讓我想起初次看到你時的狀態——年輕又美好的生命。這是你理想的狀態嗎？”咨詢師問。

“嗯。”我點點頭。

我再次將沙子撫平，用積木在左上角搭建了一個六角形的平臺，并隔出六個小格子來，然后挑了一塊較為平整的石頭放在平臺中心，將一只展翅飛翔的老鷹平穩地放了上去。接著我將珊瑚、海星、章魚、刺猬、牦牛、機器人伊娃依次放進六個格子中，它們都是老鷹最好的朋友，陪伴它經歷最痛苦的時刻，也陪伴它飛向高空、飛回故鄉。沙盤的右上角是老鷹的家，家里特別安全，有可以休息的沙發，還有陪伴它的寵物小豬。在連接平臺和家的小路邊種滿了松樹，路上是老鷹的伙伴。我最初用積木將這些朋友都隔開了，可是這讓我覺得非常窒息，于是我就將這些隔斷全部拿走了。

最后，我給這幅沙畫取名為《飛吧》。

咨詢師問我在制作過程中有什么感受，我告訴她：“做沙盤的過程是很放松的，但我看著這些玩具，感到很孤獨”。

“你說了好幾次關于孤獨的感受，我好像看到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樣子。”

那一瞬間，我腦海里涌現出我三歲的時候，被外出打工的媽媽丟棄在家中，醒來后哇哇大哭的模樣。我請求咨詢師進一步分析我的沙盤作品。她說：“老鷹這幅沙畫呈現出巨大的對立沖突與張力：左上角中心的老鷹展現出了強烈的生命力，體現了一種原始的能量，也代表了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而右上角被命名為家的部分，房子沒有屋頂，其中只有一只小豬，代表著脆弱的自我。這幅沙畫最強烈的沖突點就是害怕被家困住而想展翅高飛的鷹和留在家中的豬，即代表強大的、有志向的鷹與代表弱小的、孤獨的豬的對比沖突。在沖突之外，沙畫也暗示了一個方向：如何整合沖突？沙盤中的這條路或許是一個線索，代表著兩種能量的連接……在跟你聊天的過程中，我感覺你內心住著一個非常嚴厲的自己，對自己有非常多的指責、約束，甚至批評。或許這也是我們可以共同努力的方向。”

我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然后離開了咨詢室。

自我探索與療愈之旅

后來，我對沙盤已經很熟悉了，每次都是從撫沙開始，然后隨心而動，創作了很多能夠反映自己內心的作品。在這個過程中，咨詢師為我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她接納我、包容我，讓我從自己的內心漸漸感受到了一種穩定的、強大的能量，我的情緒開始慢慢平靜下來。而我第一次意識到這種能量是在第六次咨詢的時候。

我在沙盤上用手畫出了一個“S”形，在兩個半圓環中心分別放置了兩只水桶，左上角的水桶周圍有植物和動物，右下角的水桶周圍則只有積木和柵欄。我嘗試著自己分析：左上角的水桶愿意將自己的水釋放出來滋養萬物；右下角的水桶卻自我封閉，不愿意去滋養萬物。但是作為水桶本身，它是具有足夠的能量的，因為水是滿的。

想到這里，我突然意識到，這兩個部分就像我和咨詢師的關系一樣。我一直希望咨詢師能夠給予我足夠的力量，使我可以借助這種力量成為像她那樣的人。現在看來，其實我內在的能量是充盈的。只要我愿意，當柵欄打開的時候，我是有足夠的能量來滋養這一方世界的。這樣一來，我也可以吸引那些動物和植物來到這里，從而建立一個美麗的新世界，而最重要的是，這個世界是完全屬于我自己的。

于是，我把這幅沙畫命名為《如果我盛開》。我感覺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慢慢地破土，重新生長，萬物復蘇，好像春天要來了。

生命，本自具足

最后一次沙盤治療，我創作了一幅較為復雜的作品。開始的時候，我用雙手在沙面上不斷壓下手印，然后在中心畫出一個大圓，將圓心處挖開，注入水，并在濕沙區域放入三只蝴蝶。圍繞大圓，我依次將小凳子、嬰兒床、雪花、路標、燈、松樹、餐桌擺放其中。接著我從左下角向右上角開出一條路，左上角放一個水井，右下角放一扇可以開關的門和一個玩偶。最后我在四周放上貝殼和一艘船。面對自己這次的沙盤作品，我覺得自己終于可以放下一直想要回到過去的執念，接納不完美的自己了。

我跟咨詢師分析道：“中心意象代表著人生是由過去、現在和未來組成的，中心的圓圈就像一個人的生活，有可以歇息的椅子，路上有阻攔，但也有溫暖的燈光照明。這種感受就像是，即便前方風雨兼程，但內心總有強大的力量去征服前行路上的困難。立足當下，其實生活沒有改變，只是我們的心境不同了。”

咨詢的最后，我跟咨詢師一起對比了初始沙盤和結束沙盤，她說：“初始沙盤的路由木塊組成，比較僵化、曲折；而結束沙盤的路是直的，有代表轉化的蝴蝶。沙盤前后的變化呈現了一個女孩尋找自我的心路歷程。你的身體里其實蘊藏著巨大的能量，你已經開始發現并使用了。我們的咨詢到這里已經可以階段性結束了，我相信你會踏入一個全新的旅途中。”

帶著咨詢師的祝福，我開始去體驗和感受生活的美好，也學會了欣賞和贊美他人。我終于開始自我照顧、自我滋養、自我依戀。小花苞終于挺過了寒冬，在這個春天肆意地綻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