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中的“丑”
——《天書奇譚》對當代國產動畫電影的美學啟示

段瑩瑩，高鳳燕

（聊城大學 傳媒技術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天書奇譚》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1983 年出品的一部經典動畫影片，其4K 紀念版于2021 年11月重新上映，受到社會各界廣泛關注。影片故事取材自明代古典神話小說《平妖傳》，編劇包蕾、王樹忱保留了原著中具有中國傳統民族特色的情節故事，增添了富有現實主義色彩的角色和劇情，使得作品在原有基礎上更具觀賞趣味和審美趣味。

這部作品講述了由天鵝蛋化為人形的蛋生與三只狐貍爭奪天書、為民除害的故事。在這場正義與邪惡的斗爭中，作為反派的三只狐貍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體現出《天書奇譚》創作者對于美學中的“丑”的極致運用。三只狐貍性格迥異、各具特性，增強了故事的復雜性和趣味性，使得情節發展跌宕起伏，更加引人入勝，同時，也賦予作品更高的審美價值。

一、美學中的“丑”

“丑”有很多含義。生活中的“丑”往往與畸形、殘缺、死亡等相聯系，社會形態的“丑”與犯罪、欺騙、作惡有關，而藝術中的“丑”則常常表現為滑稽、幽默、喜劇性，即利用不協調和矛盾產生悖謬狀態，也就是荒誕感。

藝術中的“丑”經歷了美學原則和藝術理想的澆灌與潤澤，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歷史上許多美學家都對“丑”進行了總結和表述，最早對于丑感的描述是施萊格爾所描述的一種“令人不愉快的表現”①。但“不快感”不是丑給人帶來的全部情感體驗，較之美給人帶來的比較純粹的感覺，丑給人帶來的是多種審美體驗糅雜的感受。作為審美范疇中的一種，“丑”還帶有特殊否定性，它與美相對立而存在，相斗爭而發展。正如雨果所言，“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著優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美與惡并存，光明與黑暗相共”②。

美學在每個發展階段的時間性、空間性不同，審美觀念不同，人們對“丑”的理解也千差萬別。羅森克蘭茨在西方美學史上，首次標舉了“丑的美學”，19 世紀哲學家叔本華對美與丑的關系進行了重新定義，推動“丑”逐漸變成審美問題的核心，拉開了現代主義美學的序幕。

隨著美學的不斷發展，美學中的“丑”也在不斷發展和完善。作為一個普遍的“感性學”范疇，丑在任何時代、任何藝術流派和任何藝術門類中都是不可或缺的。

簡言之，“丑”就是對美的反叛，審丑來自反叛沖動。動畫電影《天書奇譚》正是通過合理利用“丑”帶來的反叛沖動，給予觀賞者更加驚羨、感憤的多重審美體驗。

二、《天書奇譚》中“丑”的設計與運用

作為美的對立面，“丑”的設計往往基于對美的襯托。美反映的是共性，“丑”則更多地體現為個性化特征。《天書奇譚》中的“丑”，一方面體現在人物、色彩、場景、音樂等形式元素的設計上，另一方面也體現在滑稽、幽默、恐怖、荒誕等富有喜劇性、個性化的內容設計上。前者通過感官刺激直接作用于觀者的視覺與聽覺，形成基本的審美感覺；后者則在各種感覺的基礎上進一步激發觀者的審美知覺，進而形成對審美對象的整體把握。

創作者對形式與內容兩個方面的“丑”加以合理設計，恰到好處地將民族傳統與現代幽默融于一體，從而產生對觀者審美感覺與審美知覺的雙重作用，從而取得藝術創作上的創新與突破。

（一）“丑”的形式設計：演繹藝術張力

《天書奇譚》在形式設計上充分融入戲曲、剪紙、木版年畫、皮影等中國民間藝術元素，尤其是反面角色的形象設計，以民族特色與夸張風格凸顯“丑”的特征，既增添了作品的喜劇效果，也彰顯了中國傳統文化。

首先是三只狐貍的設計，造型風格迥異、各具特色。它們坑蒙拐騙、盜取天書、迷惑眾人。它們作為正義的對立面而存在，分別對應財、色、食。為首的狐母身著黑衣，佝僂著身軀，施法時動作夸張，一副奸詐狡猾的模樣。面部特征借鑒了京劇彩旦形象的臉譜畫法，加上濃重的黑眼圈，更加突出其老練毒辣的性格。最美的“丑”體現在狐女的形象設計上，它在京劇中對應的角色是花旦。丹鳳眼、瓜子臉、櫻桃小嘴，臉蛋上明顯的紅暈，還有粉色的衣著、窈窕的身材，以及走路扭來扭去的姿態，無一不透露出她的妖艷嫵媚。“丑的突出特征是混亂與缺失”③，即由于組織形式上發生錯位、扭曲或損毀而導致的“丑”，“阿拐”正是這樣一個角色。他的“丑”主要體現在貪、癡以及身體的殘缺上，由此產生的趣味性和復雜性卻給觀眾帶來無限的樂趣和新奇的審丑體驗。

其次是縣令、府尹和皇帝的設計，通過不同造型元素的巧妙組合，映照出內在的丑陋人格。縣令的設計融合了京劇中的丑角臉譜與老鼠的形象，鼻翼上方大片涂白，一對小黑眼珠滴溜溜亂轉，加上帽翅上的銅錢，狡詐、貪婪的性格不言而喻。府尹的設計借鑒了無錫紙馬，眼部上下都有一塊紅暈，眼珠錯位，非常滑稽，與笨重的身軀形成鮮明對比，一看便是個道貌岸然、滿腹壞水的形象。皇帝的原型本是越王，設計者卻將其設計成孩童形象，動作設計也打破常規，走路像一枚棋子，頑劣、幼稚、無知的特征體現得淋漓盡致。

以上角色的“丑”各有千秋，設計者利用擬人、夸張、變形、抽象等創作手法，惟妙惟肖地勾勒出這些形象的外貌特征，使得角色形象更具視覺震撼力和沖擊力，極具藝術張力。

動畫場景是故事發生環境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時有著渲染環境氣氛、刻畫人物形象、促進故事發展的功能。《天書奇譚》通過提取民間藝術中的經典色系，在場景設計上為觀眾展現出傳統色彩的內涵。袁公被天庭捉拿時的絕望反抗、狐貍與蛋生在皇宮斗法時的神秘和百姓的恐慌等，均通過相應的色彩基調營造出情節發展所需要的氛圍，成為“丑”的形式設計中重要的一筆。此外，影片中的聲音設計也是亦莊亦諧、亦趣亦真，配合著滑稽的動作設計，賦予角色以鮮活的生命，使得觀眾深深被角色的表現所感染，精彩處不禁啞然失笑。

（二）“丑”的內容設計：彰顯深層意蘊

內容包含著抽象的、最為根本的“內蘊”，即審美對象所包含的能夠誘發審美想象和體悟的可能性。《天書奇譚》在內容設計上對于“丑”的運用，重點表現在滑稽、荒誕的情節設計上，以及由此塑造的個性突出、情感層次豐富的角色形象。影片在喜劇風格中展現悲劇意味，揭示“丑”的深層意蘊，從而引發觀眾對影片主題的深度思考。以反面角色的塑造為例，可以概括為“以形傳神”和“離形得似”兩個審美層次。

形，即物質的形體，這里指角色的造型，從根本上來說，神由形而生。動畫電影中的角色造型多采用類型化的設計手法，經過大膽取舍、夸張、變形，以達到追求神似的目的。對于反面角色的塑造，往往將其內在人格直接外化于體貌及動作的設計中，以“丑”的外形傳達“丑”的內心。影片中的狐母、阿拐和縣令就是采用這種類型的表現手法，通過對形的刻畫將其內在的性格特征簡單、直白地呈現在觀眾面前。有些情況下，角色本身表現出的“丑”雖令人生厭，卻又因其不幸遭遇而獲得觀眾的同情，這類“丑”的設計能夠更好地呈現人性的復雜和社會的多變，引發更多的社會思考。影片中的皇帝以孩童的形象出現，不明是非、頑劣幼稚，也因此任人擺布。這種“以形傳神”的設計使得角色形象豐滿、內涵深刻，劇情也更加跌宕起伏。

“離形得似”④是指在充分認識、理解客觀對象的前提下，發現既能呈現其基本特征，又具備一定美學價值的元素，加以提煉、概括，進行夸張、變形處理，從而創作出一種超越客觀限制的新的藝術形象。這種“丑”的表現手法能夠更全面地反映真實生活的樣貌，具有更高的美學價值。影片中的狐女，外表光鮮亮麗，討人喜歡，但內心貪婪且喜歡挑撥離間，其潛在的危害性隱藏在美麗的外表之下，隨著劇情的深入才逐漸顯露。這種“表里不一”的丑，不僅增加了觀眾解讀的難度，也帶來了更多觀影的興趣。和尚師徒面部塑造變形程度不高，善惡特征也不明顯，他們因妖艷的狐女大打出手，被迫害后冰釋前嫌。影片以人物舉動映射其內心世界，塑造了兩個普通人物的形象，雖帶有一定悲劇色彩，卻又通過營造滑稽、幽默的氣氛消解了對觀眾情感的負面影響，增添了觀影的愉悅感受。

三、對當代國產動畫電影的美學啟示

隨著人類審美意識與審美心理機制的變化，新的審美觀念逐漸衍生出來，傳統審美的一元化機制被打破，當代動畫電影呈現出多元化的美學格局。丑的審美價值就在于能夠展現生活的本來面貌，它能包容“美”所包容的東西，也能發掘“美”所遮蔽的東西，它的存在和特性能夠反映人性與社會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天書奇譚》創作者通過形式與內容兩個方面對“丑”的妙用，突出了“丑”的美學特質，帶來了更多的哲理和思考，體現出極高的美學價值和社會價值，為當代中國動畫電影的創作提供了參照。

其一，弘揚中國形式美學思想，將民族風格融入當代審美的藝術表達，從對丑的批判來完成對美的追求。通過廣泛提取富有民族地域特色的民間藝術中的形式風格，充分吸收京劇、武術、曲藝等傳統表演藝術中的形態美，將傳統藝術表達與夸張、擬人等現代設計手法巧妙融合，從而塑造出個性鮮明、層次豐富、張力十足的“丑”的角色形象，結合色彩、場景、音樂等形式對民族風格與地域特色的綜合應用，形成影響觀眾的整體意境。

其二，遵循幽默美學的文化形式和審美特征，發掘動畫電影潛藏的深刻內蘊，從對丑的追捧來完成對美的哲思。幽默效果的實現，需要創作者借助戲劇化沖突創造條件。通過離奇曲折的故事情節和具有隱喻性的視覺符號，映照影片背后所蘊藏的社會關系和價值觀念，利用荒謬怪誕的行為動作以及戲謔反諷的多樣化手段，帶給觀眾始料不及、富有趣味的審美效果。在與觀眾達成情感共鳴和精神默契的過程中，賦予動畫電影幽默美學的基本內涵。

總之，在互聯網和媒體技術迅猛迭代的當下，國產動畫電影想要獲得更長遠的發展，需要捕捉大眾審美、貼近大眾習慣，尋求符合時代發展節奏的審美元素。“丑”是達到更高更新的對立統一美的一個重要階段，是美學范疇系統中一個重要的子系統。合理納入“丑”的元素，能夠帶給觀眾更豐富的觀影體驗，賦予作品更深刻的藝術內涵。對于“丑”的設計與運用，需要在藝術形式和深層意蘊兩個方面下足功夫，既要從中國傳統美學思想中吸收養分，也要汲取西方近代美學發展中的有益成分，為人們認識世界提供多元視角。

注釋：

①[英]鮑桑葵著.美學史.張今譯[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390.

②彭修銀.“丑”在中西方美學思想史中的邏輯發展[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03):36-40.

③尹茜銳.形式美學在國產動畫電影中的應用研究[J].電影文學,2021,(03):64-65.

④朱鵬,王高波.當代國產動畫電影幽默美學聚焦[J].電影評介,2019,(15):106-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