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賽鴿,張小勝
(湖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黃石 435002)
沈從文被稱為鄉土文學之父,其作品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和濃郁的地域氣息。他筆下人物的生活、情感與精神都帶有濃厚的地方色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個時代人們的思想文化風貌,同時也體現出作家對鄉土社會的獨特理解以及對人類生存狀況的深切關注。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描繪了湘西地區特有的風土人情,以20世紀30年代川湘交界的邊城小鎮茶峒為背景,以獨特的藝術構思展現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畫面,表現出作者對人類命運、自然萬物以及社會生活中的真善美的深刻思考。借助船家少女翠翠的純潔愛情故事,我們得以領略到人性的美好和心靈的清澈。因此,《邊城》被譽為“現代文學史上最純凈的一個小說文本”[1]。
《邊城》因其獨特的美學藝術,深受國內外讀者喜愛。目前已有四個英譯本,最早是項美麗與邵洵美合譯的Green Jade and Green Jade,并在1936年1月至4月連載于英文刊物《天下》;而后,1947年金隄與白英合譯了《邊城》The Frontier City,收錄在George Allen and Unwin出版社出版的名為《中國的大地》的沈從文小說集中;1962年楊憲益戴乃迭合譯的The Border Town刊發在外文出版社的月刊《中國文學》;最新的版本是2009年紐約Harper Collins出版的金介甫翻譯的The Border Town。
在這四個譯本中,本文選擇以楊戴版為研究對象。楊戴夫婦1952年到外文出版社工作,兩人成為了國家翻譯機構的職業譯者[2],在翻譯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國家政治力量的影響。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翻譯人員肩負著塑造國家形象的重任,因此,和普通文學翻譯不同,該譯本屬于機構型翻譯。而翻譯作為一項有目的、有意識的實踐活動,不同譯者在不同時期會有不同的翻譯目的,楊戴夫婦傳播中國文化的翻譯目的也在其譯文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目的論(Skopos theory)主要是由德國翻譯家Vermeer提出的,在功能主義翻譯方法論中起著重要作用。“Skopos”本為希臘詞匯,20世紀70年代Vermeer將其引入翻譯理論中,作為一個表達翻譯目的的專業術語,即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目標。他認為翻譯是在特定場合下人類有意識、有目的的活動。Vermeer(1978)在他的文章Framework for a General Translation Theory中首次闡釋了目的論及其相關內容。目的論認為譯文最終的呈現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譯文的功能[3]。這樣一來,翻譯目的就決定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應采用的方法和策略。Vermeer還明確了目的論的三個原則:目的原則、連貫原則和忠實原則。目的原則規定譯文是由翻譯發起者和譯文的預期功能決定的。連貫原則是指譯文必須符合譯文內部連貫的要求,即譯文能被譯入語讀者理解和接納。忠實原則,是指譯文與原作之間的緊密聯系,必須確保兩者之間的互文連貫性,即“譯文忠實原文”,但這里的“忠實原則”要以“目的原則”、“連貫原則”為前提[4]。在翻譯過程中,譯者依據不同的翻譯目的采取了不同的翻譯策略,最為普遍的有歸化策略與異化策略。
“歸化”(Domestication)和“異化”(Foreignization)兩種翻譯策略是美國結構主義翻譯理論家勞倫斯·韋努蒂(Lawrence Venuti)提出的,這個觀點是受德國翻譯理論家施萊爾馬赫(Schleiermacher)的啟發。1813年,施萊爾馬赫在關于翻譯方法的演講中指出,翻譯“只有兩種翻譯方法:譯者要么讓作者安居不動,把讀者領向作者;要么讓讀者安居不動,把作者領向讀者”[5]。韋努蒂在Translation’ s Invisibility中認為歸化是將譯文最大程度地變得本土化,符合譯入語的出版需求和政治需要,即把外國的價值觀歸化到譯入語文化中;異化則是偏離本土主流價值觀,把原文和譯文中的文化差異表現出來[6]。異化翻譯作為一種文化策略,有一定的文化干預功能,使用異化翻譯有利于發展文化多樣性[7]。
《邊城》極具少數民族地域特色,文本內容飽含中國特色文化詞匯,而作為國家翻譯機構的職業譯者,楊戴二人的翻譯更多是為了傳播中國文學魅力和中國傳統文化,因此,對于文本中存在的文化負載詞或包含中國獨有文化的詞匯或表達,二者更傾向于使用異化策略,但對于一些實際意義不高的俗語或四字成語,為避免翻譯的冗雜,二者更傾向于采用歸化策略,符合譯入語讀者的閱讀習慣。
例1原文:且知道祖孫二人所過的日子十分拮據,節日里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許多三角粽子。[8]
譯文:Knowing that she and her grandfather lived in too humble way to make zong zi for the festival, he gave them a great bundle of pointed zong zi.
*zongzi: Glutinous rice wrapped in palm leaves,often stuffed with sweetmeats, always eaten during the Dragon Boat Festival.[8]
這里是端午節翠翠同爺爺第一次到順順家,也是翠翠第一次見到大老。他們除了送祖孫兩人下水抓的鴨子之外,還送了一些端午節需要的粽子。粽子是中國人在端午節為了紀念屈原吃的傳統食物,西方文化中并沒有粽子的對應物。在此為了實現保留中國傳統文化元素,讓西方讀者了解這一傳統這一目的,譯者采用了異化的翻譯策略,在翻譯中使用拼音加注釋的方法,對粽子的文化內涵進行了詳細介紹,以此實現向外傳播中華文化的目的。另外,在傳播中國文化的前提下,將“三角粽子”譯為“pointed zong zi”,能讓讀者更加形象地感知粽子的外觀形狀,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空間。保留“zong zi”這個名字,說明譯者遵守了忠實原則,在頁面底部添加注釋,并沒有打斷讀者的閱讀體驗,實現了語內連貫,體現了目的論中的連貫原則。
例2原文:“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致,像個觀音樣子。”[8]
譯文:“Uncle, your Emerald’ s grown into a fine girl, a regular Guan Yin.” Guan Yin: The Goddess of Mercy.[8]
原文: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生牛皮蒙好繪有朱紅太極圖的高腳鼓。[8]
譯文:Carrying candles, fire-crackers and a big oxhide drum painted with a red diagram of the yin and yang. Yin and yang: A Taoist sign.[8]
中國傳統的宗教文化也和西方社會具有明顯差別,在《邊城》中,經常出現與中國佛教和道教相關的表達。
在第一句中,大老夸翠翠美麗善良,像觀音。作為中國佛教四大菩薩之一,觀音具有宅心仁厚、知人善任、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等高尚品質。她象征著慈悲之心,是美的化身,是人間最崇高的善良之美。在湖南邊界,當地人通常將女子比喻為觀音來說明女子的美麗和善良,極具地域色彩。翠翠在大自然里長大,雖皮膚黝黑,但眼睛清澈明亮,心地善良。但是由于西方國家的宗教信仰是耶穌和上帝,所以他們并不清楚觀音的形象。在此,為表現東西方宗教差異,譯者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直接將“觀音”音譯并添加注釋,體現出中國神仙與西方神的稱呼差異,并可借助注釋讓譯入語讀者了解“觀音”的本質,以此對標西方眾神,對中國本土宗教文化有更加深刻的記憶。不僅能夠幫助目標語讀者更好地想象觀音的特征,也能使其了解中國本土的宗教文化。
第二句是講大家在做端午節賽龍船之前的準備工作,將這些東西帶到河邊,燒了香之后,船就伴著鞭炮聲、鼓聲向下游劃去。在原文中,有一個道教符號“太極”,它深深植根于中國文化。對于對道教知之甚少的目標讀者來說,很難理解。陰陽是中國古代文化中的一種信仰,以太極為核心。可以說,太極和陰陽指的是相同的概念。譯者在此采用了異化策略,將“太極圖”譯為“yin and yang”,并添加了注釋,成功地保留了中國文化的特征,遵循了目的原則和忠實原則。
例3原文:如伯伯那么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得同棵楠木樹一樣。[8]
譯文:like you. At your age, you're still sturdy and sound as a nanmu tree.[8]
這里是二老夸贊船夫的身體硬朗,楠木是一種常綠樹木,生長在中國南方的一些省份,如云南四川。它的木材非常堅固,不容易腐爛和燃燒,基于這些優點,這種樹被視為修建房屋和船只的寶貴材料,經常用來贊揚年老但強壯的人。在這里儺送用它來贊揚翠翠的爺爺,并祝愿他健康長壽。但翻譯時,別的國家并沒有這種樹,找不到與其對應的詞,譯者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利用漢語拼音成功地保留了這一文化形象,不僅忠實于原文,而且實現了向西方人介紹湘西文化的目的。實際上,即使目標語讀者不知道這種樹,他們也可以從形容詞“sturdy”和“sound”中推斷出這種樹的內涵。音譯可以激發讀者對這一文化形象的理解興趣,遵循了目的原則。
例4原文:“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8]
譯文:“How can I guess? Chang the Third or Li the Forth?”[8]
這里是翠翠見到了曾經見過了的儺送,經爺爺提醒后明白卻又裝作不明白時發出的反問。“張三李四”是口語中假設的名字,泛指某人。在目的原則和忠實原則的指導下,譯者運用逐詞翻譯的譯法,既傳達了原句的意思,又保留了中國文化特色,雖然翻譯成“Tom, Dick, and Harry”更便于目標語讀者理解,但那樣就無法傳達出中西姓氏文化的差異,無法展現中國姓氏文化的獨特。
例5原文:儺送美麗的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贊揚這種美麗,只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諢名為“岳云”。[8]
譯文:And Nuosong was such a fine looking boy that the Chatong boatman nicknamed him Yue Yun. Yue Yun: Son of Yue Fei, a brave patriotic general of the Song Dynasty, who fought against invaders. Yue Yun is presented on the stage as a handsome and courageous young fighter.[8]
在這里將儺送比作岳云是對儺送的夸贊,但是目的語讀者并不熟悉岳云這一人物。譯者在堅持目的原則與忠實原則的基礎上,通過音譯加注釋的方式對岳云這一形象進行細致闡釋,既能幫助讀者了解故事情節,又能展現中國古代歷史人物及故事,讓讀者更深刻地認識中國文化。
例1原文:“……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8]
譯文:“…I want a sweet heart to listen to my songs, but I need a good wife who'll manage my household well. I want to eat my cake and have it.”[8]
這里是說大老表示以后穩定下來后想要翠翠做媳婦,一方面喜歡翠翠嬌弱美麗的外表,另一方面又害怕翠翠太過嬌弱不能很好地照料家務。“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是句漢語俗語,意為既想要好東西,又不愿為此花大價錢;既讓人多做貢獻,又不提供便利條件。在這里如果直譯為“I want the horse to run and don’ t eat grass”可能會使譯入語讀者覺得莫名其妙,正說人呢,為什么說馬。恰好在英文中有句意義接近的諺語表達,于是譯者就采取歸化的翻譯策略,遵循了目的原則和連貫原則。這樣的翻譯符合譯入語讀者的認知習慣,拉近了雙方的距離,同時也使讀者準確地體會到大老此時糾結的心情,很好地向讀者傳遞了故事情節。
例2原文:“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特為頌揚你這個人好處的警句。[8]
譯文:“Brave as a panther, handsome as a cock”- that’ s you.[8]
這是船夫夸贊二老勇敢還長得漂亮。在湖南西部,豹子、錦雞分別是生存在八面山和地地溪的稀有動物。在當地人眼里,豹子代表勇敢,錦雞代表漂亮,反映了湘西人的審美觀念。該比喻具有濃厚的地域特色,“八面山”、“地地溪”是湘西地區的地名,別說是外國人,就算是湖南之外的中國人,大多對此也不熟悉。譯者在堅持目的原則和連貫原則的基礎上,采用歸化策略。一方面直接省略實際意義不大的地名,使譯文更簡潔地道;另一方面增加了兩個修飾語“Brave”“Handsome”,不僅譯出了原文暗含的“豹子、錦雞”的特征,巧妙將暗喻轉為明喻,還使得譯文通順流暢,不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增強譯文可讀性。通過譯者有目的的省略和添加,也幫助目標語讀者更加深刻地理解到特定文化意象的內涵。
例3原文:“那誰知道。‘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愛’。只看各人心里愛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會不如碾坊!”[8]
譯文:“Who knows? Every man to his taste. To him, a ferry-boat’ s better than a mill.”[8]
這是在順順家吊腳樓上,旁人在討論順順家二老會選擇陪嫁碾坊的鄉紳女兒還是選擇陪嫁渡船的翠翠時,世俗的眼光是他一定會選擇陪嫁碾坊的鄉紳女兒,但另一婦人說道“牛肉炒韭菜,個人心里愛”表示在愛情和金錢面前,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選擇,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選擇條件好的碾坊,二老也有可能選擇愛情。當地人用牛肉炒韭菜來比喻不計后果的自由戀愛,說明在愛情面前,二老會遵從自己的內心去追求真愛翠翠而放棄物質條件較好的鄉紳女兒。雖然“牛肉炒韭菜”在漢語表達中非常生動形象,但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若在翻譯時如果直接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那么譯文就會冗長枯燥,并且目標語讀者不知所云。所以譯者在此采用歸化策略,將原文中生動形象地表達譯為英語諺語,不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遵循了目的原則和連貫原則。
例4原文:我們應當說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8]
譯文:A Chatong girl should stick to her word. None of this shilly-shallying.[8]
這里講的是翠翠先前已經答應祖父自己到河街順順家吊腳樓上看賽龍舟,之后又反悔時,爺爺對他說出這句話。“三心二意”是個漢語中的四字成語,用在這里表達了船夫的坦率和堅決的態度。翻譯時很難在英語中找到對應的結構,譯者便借用英語中的熟語“shilly-shallying”進行翻譯。 Shilly-shallying的英文解釋是to delay too long before making a decision,意思是很難做決定,猶豫不決,正合語境。這里譯者為了使譯文簡潔、可讀性強,采用了歸化策略將“三心二意”譯為“Shilly-shallying”,不僅在形式上保留了源語的節奏韻律美,在意義上也更符合目標語讀者的閱讀習慣,更利于其理解。
本文隨機抽樣楊戴譯本中第六至十章中的459句進行分類,以翻譯方法為依據來區分異化(零翻譯、音譯、逐詞翻譯、直譯)和歸化(意譯、仿譯、改譯、創譯)策略[9]。據統計,節選章節中的歸化異化使用情況如下:
如圖1所示,在節選的5章中,每章的異化出現頻次明顯高于歸化。如圖2所示,在節選的459個句子中,歸化有84處,占比18.3%;異化有375處,占比81.6%,由此可以看出譯者傾向于選用異化翻譯策略。這與譯者的翻譯目的密不可分:一方面,楊憲益夫婦1952年進入外文出版社工作,被安排將中國文學的重要著作全部系統地翻譯成英文,新中國成立后,迫切需要中國文學的外譯來傳播中華文化,展現中國形象;另一方面,將忠實視為第一要義的楊憲益認為,在翻譯過程中,應當以忠實為首要原則,不應過度解釋。這不僅是對中國文化遺產的翻譯問題,還事關對中國文化價值的忠實傳達、對中國人靈魂的傳達、對中國文化精神的傳達[10]。因此,楊戴的翻譯作品以異化為主導,旨在傳遞中華文化的精髓,這一策略與其初衷不謀而合。

圖1 隨機抽樣中歸化異化各章出現頻次

圖2 歸化、異化出現頻次及百分比
綜上所述,楊戴夫婦在對《邊城》進行翻譯時,始終堅持傳播中國傳統文化,保留中國文學特色的目的,譯文始終遵循目的論三原則。在此過程中,受到翻譯目的的影響,譯者優先選擇異化策略,盡量保留小說原文的風土人情和文化元素,始終不忘傳播中華文化的重任。但對于一些實際意義不大的本土表達或者在翻譯中確實找不到等同物時,譯者便運用歸化策略把漢語轉化為地道的目標語表達,既提高了文化信息的可接受度,還增加了譯文的流暢度。恰當地運用歸化和異化策略可以拉近目標語讀者與作者的距離,使讀者更好地理解故事情節和了解中國傳統文化,優化讀者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