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類世”(Anthropocene)一詞是由諾貝爾獎得主Crutzen與生態學家Stoermer在2000年首次正式提出的,這個名詞一提出即在學術界引發廣泛討論。人類世的出現預示著,在地質年代表上可能出現新的分期,人類世也意味著一種超越人文主義的嘗試。本文將從人類世的維度出發,把“人類世”作為反思的框架,結合文本對莎士比亞作品中出現的人類的生存狀態進行分析。此外還將結合新神話主義哈拉維的克蘇魯世中,對于“共存”的未來的探索,對其進行闡述。
【關鍵詞】人類世;哈姆雷特;暴風雨
【中圖分類號】I10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4-0024-04
一、關于人類世
人類世這一概念是由1995年諾貝爾獎得主,荷蘭大氣化學家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于2000年提出。他認為人類活動對地球的影響足以成立一個新的地質時代,“強調人類在地質學和生態學中的核心作用”。有關人類世的起始點主要有三個說法:其一是開始于人類發展農業時;其二是肇基于工業革命過后;其三則是二戰結束后,1950年代各國快速發展工業的“大加速時代”。“人類世”這個詞除了展現了人類對于自然的巨大影響之外,還代表了人類對于自然造成的巨大傷害。根據IPCC(聯合國政府氣候專門委員會)的說法,地球在2030年會迎來升溫大限,如果升溫達到1.5攝氏度,地球就會進入熱室地球。但是也有地質學家對于“人類世”這一說法進行質疑,他們認為這其實是一種科學誤導。他們提到第六次大絕滅規模已經達到,但是速率不足。此外,人類世出現的標志是第六次大絕滅的開始,也就是說“人類世的提出實際上隱含著地球的浩劫以及末世預言”。
如果人類世的末世預言成真,那么人類世或許會成為最短的地質單位,那么為了如此短暫的時期,有必要單獨使用一個新的時代劃分嗎?魏國彥教授在2020年的春季科普演講中(大絕滅——從地史學觀點說“人類世”吊詭之處)提出:“人類世如果成立,表示我們必然走向絕滅。”這也是所謂人類世的吊詭之處,他提出人類的前途可能會走入三種結局:①一切如舊,依舊故我;②系統崩潰;③進入新的生活模式。
因此對應“人類世”也產生了許多對應的詞匯,其一就是“資本世”,這是催生脫胎于以生產力為基準的資本主義的歷史敘事框架。由摩爾提出以“資本世”(Capitalocene)的概念來替代資本主義和人類世的概念。
此外以Donna J. Haraway為代表的學者,借用了克蘇魯神話中的觸手邪神,創造了“克蘇魯世”(Chthulucene)一說,她將全球各地的古老的自然主義女性神靈集合在一起,將超人類、外人類、非人類和終將一死的人類集合在一起,探尋一種共存的可能[1]。在《類人猿、賽博格和女人》[2]中,她對于賽博格,伴侶寵物等的討論,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有助于在“人類世”的圖景中反思人類中心主義,可以看出,這種借助自然神秘的他者來對人類中心主義進行反思的視角十分有益。此外,馬古利斯的內共生理論在哈洛威對于克蘇魯、同伴物種的討論中占據了很重要的地位。但是哈洛威對于馬古利斯強調共生發源以及異質融合而不放棄autopoiesis(自體生成)這一概念的設定有所疑慮。自體生成在生物學上實際上是指有機體如何在新陳代謝中形成有效的“封界”。哈洛威對于這一點的批判實際上指向了她本人對于“整體”的疑惑,因為整體必然是強調界限的。但是她認為生物的界限相當復雜,在她對于克蘇魯世的想象中,各種“觸手”延伸,交匯。也因此她對于人類世的一點質疑是,過于強調整體、邊界。她強調克蘇魯世的地球是共同生成的,而不是自體生成。這種對于邊界和整體性的挑戰實際上也可以被看作是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系,且不說近代對于自我是否存在,這實際上已經構成她對于人類世中對于傳統人文主義以及人類中心的世界觀的質疑。
那么莎士比亞的作品和人類世有什么關聯呢?在《Nature》2015年發表的《定義人類世》中提到:人類世作為一個正式的對于正式地質時間單位的定義,需要在地層材料里找到一個全球地層的點和截面(GSSP),作者提出人類世開始的標志是1570年至1620年大氣中的二氧化碳的大幅下降[3]。此外,人類世的重要特征是人類的行動對于全球非人類和人類因素的滲透,以至于冰層、巖石和海洋沉積物都帶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如果將1610年作為人類世年代劃分的時間點(golden spike),那么就正好處于莎士比亞戲劇創作的時期。
Harold Bloom曾經很夸張地說過:“莎士比亞發明了迄今為止我們所認知的人類。”這種說法固然會顯得過于夸大,但是莎士比亞的戲劇確實與人類世有很重要的關聯。因此Lupton希望能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找到“一種對于人類和非人類之間界限的焦慮”,她將莎士比亞的戲劇比作早期文化的展覽館,她強調莎士比亞的作品是“生物、地理、社會和心理壓力”各方面因素的交叉,那么莎士比亞的戲劇作品很難不受到“人類世”這一變局的影響,也理應可以被看做是文學上對于“人類世”的反饋[4]。這些自然歷史和人文歷史的糾纏也意味著,在人類世,記錄并不是自由人文主義的專屬。本文將采用這個時間節點作為人類世的開頭。同時《暴風雨》(1611)也正好處于這一時間節點上,《暴風雨》對于人類世的反映,也會在后文中有所討論。
二、暴風雨—共生的烏托邦
盡管莎士比亞處于人類世的開端,但他依舊早早地對于過度膨脹的人文主義產生了反思。莎士比亞的人物在中世紀的信仰及他所在時代的人文主義之間游移。莎士比亞所在時代正好處于人類社會進行大飛躍的時期,他的戲劇則提供了一個特殊的場所,將從但丁那里延續來的對于神學的懷疑以及對于人文主義的懷疑結合在一起。尤其是處在晚期的莎士比亞創作,由于對于人文主義的懷疑,他使用了許多來自基督教的符號,但是這又并不意味著他對于基督教的全盤認可。[5]這實際是預示著他試圖借用一種帶有神秘性的他者來遏制主體性的過度膨脹,如同《暴風雨》中常常出現的“女巫、精靈、魔法”,但是這些神秘的他者在戲劇中并沒有導向破壞性的結局,而是走向了基督教敘事中常見的結構:罪惡-受難-救贖。此外,寬恕常常是他晚期戲劇的主旨,人物的矛盾總是走向烏托邦般的共生結局。
《暴風雨》塑造了一個“time is out of joint”(禮崩樂壞)的世界,人類社會中占據了重要地位的所有因素,在這個由魔法統治的島上都不再奏效。“在這個想象中的世界里,‘智慧‘力量‘愛成了三個決定性的因素。”[6]但是被普洛斯彼羅統治之后的小島是真的烏托邦嗎?
誠然,《暴風雨》中出現許多不同種類的生物,從女巫到精靈,它塑造了一個類似于烏托邦的世界,但是這個烏托邦當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這么和諧,在莎士比亞創造的這個巨大的“同情系統”([a]n immense system of sympathy)[7]中,作為自由人文主義者代表的普洛斯彼羅占據了絕對的主導地位,除了普洛斯彼羅,其他人物都被描繪為“他者”,在普洛斯彼羅眼里,凱列班是“奇丑的惡漢”、是“滿嘴扯謊”的賤奴、是“妖婦的賤種”。在登上小島的歐洲人眼里他是“島上生四條腿的什么怪物”、是件“絕妙的禮物”、是條“一定可以賣幾個錢”的魚。愛麗兒則是被他拯救的奴仆,需要時時刻刻銘記他的恩情。
作為絕對的權力中心,即便強調自己使用愛和魔法來統治,作為絕對權力的擁有者,普洛斯彼羅也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暴君,這些神秘的物種看似在這個烏托邦之中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是這樣的“烏托邦結構”的社會的維持,實際上還是建立在對于他者的排斥和控制的基礎之上的。與哈洛威所提倡的“共生”大相徑庭。因此這種烏托邦的秩序實際上是非常脆弱的,不管是卡列班還是米蘭達,愛麗兒都缺乏自由,米蘭達被鎖定在一種純潔、美麗的姿態之中。但在最終的結局中,這個烏托邦似乎實現了理想中的平衡。這是因為普羅斯彼羅最終放棄了在這個烏托邦中的絕對地位,他釋放了愛麗兒和卡列班,這才使得這個《理想國》式的烏托邦社會在戲劇中的最終達成。在這個類似于克蘇魯世的社會中,只有每個個體認同倡導公平和憐憫的共同正義,才能共生共存。
三、李爾王與人類世的耗費
在《Accessorizing King Lear in the Anthropocene》[8]文中,作者認為李爾王可以被看做是一個后人類的寓言,“可以說,我們不愿意放棄審美理想主義的故事是與文明和人類進步的更大的神話相關的。”莎士比亞的語言和修辭和真實的交流形式之間存在的區別:一種有機的表達,“說出我們感覺的,而不是我們應該說的”。但與此同時,其筆下的人物似乎出于習慣和本能,總是通過諺語式的語言表現出危機和災難。
從莎士比亞的立場來看,李爾王生活在一個后人類的寓言之中。首先,作者探討了耗費的美學,《李爾王》中有多處對于社會中奢侈浪費風潮的反思,這體現了《李爾王》這部作品和如今對于環境的討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莎士比亞在《李爾王》中提出了一個對于揮霍的清晰預言,將我們在人類世中的生活定義為“一個有關于可持續性、稀缺性、財富性的溢出的故事”。
在文中,Goneril總是表達自己對于國內對經濟“混亂”的擔憂,她認為“騎士”是浪蕩子,奢侈的飲食和放蕩的騎士貴族使她的宮殿“更像一家酒館或妓院”。但是李爾王認為這是自己獲得貴族附庸的手段。
一個人的地位等同于他的消費能力,文中展示了地位是如何建立在奢侈消費的貴族象征之上的。李爾王的回應很簡潔:“這是禮貌的效果,感恩的義務。”這些對他的附庸來說,是“應得的”。這也可以被看作是莎士比亞對于當時的宮廷生活的一種反映。
Lawrence Stone說“金錢是獲得和保持地位的手段,但不是其本質”,在他的著作《貴族的危機》中提到:在西方文化中,財富的積累成了一種地位的指標[9]。盛大的宮廷宴會,是文藝復興時期主人進行自我身份塑造的戲劇的一部分,來自異國的肉類和精致的菜肴是這類宮廷高級戲劇的一部分,它們將食物作為炫耀身份的一種方式,同時也是贏得客人的一種手段—正如諺語所說:“不是通過他們的內心,而是通過他們的胃。”這位宴席贊助人的財富和聲望是在食物的氣味和味道中具現化的,其他形式的禮節,可以被視為用餐本身的附帶內容。可以從生態唯物主義的角度來解讀,通過在斷言背后進行類比:不是國王是人,而是人類首先是真正的動物。就像李爾王利用騎士們的“功績”,對他宮廷的奢華消費進行意識形態上的合理化一樣,我們也看到李爾王努力解釋富裕對人類來說是自然的。從我們的角度來看,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消費社會總是夸大一些非必要的需求的重要性,而完全不必要的需求則被自然化為“必要的”。一個人的消費需求成了這個人存在的內在價值,我們的不同之處僅在于消費程度,在人類世,所有的東西都是以一定的價格購買、出售或扔掉的,這一說法表達了人類世的生產對于生命的態度:“人的生命和野獸的生命一樣便宜。”[8]
四、女巫與共生預言
在《麥克白》以及《暴風雨》中常常出現的女巫。在《暴風雨》中,西考拉克斯又老又丑、作惡多端、控制精靈,是絕對的異端的代表,女巫是女性自我解放的狂想,也是男性的噩夢。如果說在傳統的敘事中,人類習慣性地將女性看作為一種無法捉摸的他者,詭異且具有酷兒特性的自然的象征,那么男性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改造自然、和自然斗爭的角色。
但在《麥克白》中,女巫的大鍋中融合了爬行動物、哺乳動物、昆蟲、和木乃伊的碎片,甚至有所謂的“龍的鱗片”等頗為混沌的內容物。讓女巫從可怕的燉湯中生產出預言性的幽靈,這個情節本身就預示著從傲慢的人類中心主義轉為期望與生態共存的祈愿。從這樣的鍋中煎熬出來的第一個預言幽靈是一個無頭的盔甲幽靈,“它是父權制、武力、殖民化的人類中心主義的象征。”而第二個預言,一個血淋淋的孩子,她預示著“人類不確定的未來在暴力中開始,在沒有滋養的未來中繼續”。第三個預言幽靈是一個戴著樹狀王冠的孩子,地球科學家提出的動態模型表明,植物的碳吸收可能部分地緩解了永久凍土的碳釋放。但是隨著人類活動導致的氣溫持續變暖,釋放的碳最終會讓植物碳吸收的所帶來的平衡付之一炬。
人類世的結局就如同《麥克白》所預言的一般終將走向悲劇,即便獲得了預言的結果,依舊走向了既定的結局。人類世確實有可能以糟糕的方式收場——甚至可能比任何一個伊麗莎白時代的舞臺更糟糕,而“人類世”這個名字讓我們成為它的主角。或許女巫的大鍋給了我們答案,可怕而混沌的混合物質實際上也和哈洛威所提倡的克蘇魯世中的共存共生有異曲同工之妙。
五、結論
在病毒世和人類世交織的當今,界限更加不是絕對的,人類世的問題讓人類得以審視“共生”的問題。包括馬古利斯、哈洛威等女性主義科學家,都對此表達了審慎的看法:共生既不是消極的解決方式,也不是純粹可以被浪漫化的。此外,論述了莎士比亞作品中對于人類世的展現,在人類世的開端,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對于人類世中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已經初見端倪。同時在《暴風雨》中對于共生的烏托邦做出了一種文學上的設想,在《哈姆雷特》中“空氣的稀薄”和如今的大氣碳循環失衡問題構成映照的關系,在《李爾王》可以提前看到對于人類世和消費主義的“耗費”問題的探討。
莎士比亞在人類世的開端就對于人類世到來之后可能產生的危機有了隱約的預感,他晚期作品中的和解寬恕也和哈拉維提倡的共生共存的社會有著相似之處。在《女性看生物學》中,Habbard提到“人與自然的對立是人類創造的。我們的任務是再創造一種關系,能實現(使之成真的字面意義)人類與自然的統一,并努力從內部去理解它的運作……科學是一種人類的構建,是當人類對自然的統治似乎是一種積極的、有價值的目標時,在這種特定歷史條件下產生的。”[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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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BULGER T.The utopic structure of The Tempest [J].Utopian Studies,1994,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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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DIONNE C. Posthuman Lear: Reading Shakespeare in the Anthropocene [M].LosAngeles:punctum books, 2016.
[9]STONE L.The crisis of the aristocracy,1558-1641[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5.
作者簡介:
江啟玥(1999.11-),女,漢族,四川成都人,碩士研究生在讀,哈爾濱師范大學,研究方向:英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