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爽
抗戰時期東北文學因其深刻的民族創傷,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被打上“敵偽”的標簽,鮮有問津。而提起戰時東北的戲劇活動和創作,更是一直被歷史的濃霧所遮蔽,作品的遺失、資料的散落、作家成分的復雜、作品傾向的模糊,使戰時東北戲劇難以進入文學研究者視野。我們不能否認在日偽文化制約下,戲劇出現“粉飾文學”和“附逆之作”,但是這并非是此時戲劇的主體和主流。只有當我們重新走近塵封的歷史,設身處地地考察當時的戲劇狀況,才會發現在被稱為“文化荒漠”的戰時東北地區,“戲劇卻比過去的10年有了長足的長進”。這種逆向的繁榮景象既是東北戲劇早期的積累傳承和文學的自身調整,也是在家國淪陷的重壓之下激發的新的創造,同時也和偽滿殖民文化語境相關聯。此外,家國的淪陷并沒有導致文化藝術的中斷,強權管制下的戲劇以復雜的面向和形態,承擔了異常沉重的民族痛苦,在重壓之下頑強而曲折地閃射著民族生命的異彩。
一、跨文化與雙向管制的戲劇環境
風起云涌的歷史進程把東北本土的原始文化、抗日戰爭的時代文化、關內地區的移民文化、域外輸入的異質文化匯聚在一起,多種文學文化糾纏于同一時空中,共同構成了戰時東北地區復雜的文學景象。生長于這一文學空間中的戲劇,自然帶有復雜纏繞的藝術特質。五四時期現實主義戲劇觀念深刻影響了戰時東北注重社會效用的戲劇認知,對戲劇大眾化的倡導是對關內20世紀20年代“民眾戲劇”和30年代左翼戲劇界“大眾化”理論的接續。戰時東北戲劇承繼五四文學的精神內涵,延續并回歸對“人”的關注,以現實主義精神批判當下社會問題,從不同角度對“病態社會”和“病態人生”進行醫治,以多種意向和主題對“黑暗”現實進行暴露。
日本文學與文化的交流、引介是戰時東北文學對外交流的主要方向,且帶有復雜的面向,既有常態的吸收借鑒,也有抵抗與排斥,同時包含著附逆與迎合。職業劇團在主事者、首次演出劇目、代表劇目等方面多受控于日系力量,譯介的日本戲劇作品和理論對東北戲劇起到指導和借鑒作用。在蘇聯的革命現實主義文學和舊俄經典的寫實主義文學兩種潮流影響下,東北戲劇呈現出特征鮮明的兩種藝術風格:清醒的抵抗與隱性的批判。俄蘇文學中極具代表性的“小人物”“多余人”“流浪漢”等形象在戰時東北戲劇創作中得到了本土繁衍和拓展書寫。對俄蘇作品的不同選取,對改編策略的不同運用,展現出東北劇作家對滲透東北戲劇土壤中的俄蘇文化的傾向抉擇、藝術剪裁和價值篩選。
“滯留”在異質環境中的東北戲劇,所面對的是日偽政府文化殖民的現實語境,這既是激勵與約束戲劇發展的現代性機制,也是造成戲劇復雜性、異態性乃至破壞性發展的根源性因素。偽滿政府對戲劇實行雙向的管理政策。一方面,以顯性的強制手段管制戲劇活動:設立統治機構、控制報刊輿論;發布政策法規、限定戲劇主題;破壞戲劇團體、嚴密監控劇人等。另一方面,以隱性的懷柔策略鼓動戲劇的發展:利用傳媒平臺強化戲劇的宣教功能,組織劇本募集和戲劇評選活動,召開文藝座談會等。
二、依存于報刊的戲劇文學
縱觀戰時東北戲劇文學的整體狀況,“劇本熱”與“劇本荒”的現象共生,劇本在表面上的數量多、種類全,難掩其深層存在的創作力薄弱與發展不均衡問題。在劇本的主題內容上,反抗與附逆、迎合與規避、隱喻與調和等多種劇本形態并存,其中包括充滿民族抵抗色彩的抗日劇,避讓政治、書寫日常的生活劇以及長期被遮蔽的內涵附逆時局與政局的協和劇。在劇本的類型分類上,關注英雄意識與傳統道德的歷史劇、“國策”精神與童真童趣兼具的兒童劇以及凸顯抒情性的歌舞劇、詩劇等多樣共生。
以報刊為核心的現代傳媒影響著戲劇創作、運動與演出、理論與批評等各個方面。報刊為戲劇文學的發展提供了契機與平臺,如《盛京時報》《大同報》《泰東日報》《國際協報》《大北新報》《滿洲報》《吉林新報》《黑龍江民報》《濱江時報》《濱江日報》《哈爾濱公報》等報紙;《藝文志》《新青年》《青年文化》《明明》《新滿洲》《文選》《麒麟》《新潮》《建國教育》《學藝》等雜志,戲劇文本以報載、刊載為主要發表渠道。同時,各大報刊發布戲劇演出信息和劇人介紹,刊載戲劇觀后感和評論文章,對戲劇理論進行探討和論爭,征集劇本創作,組織評選優秀劇本,與戲劇發展形成了良性互動,極大地促進了抗戰時期東北戲劇的發展,鮮活地保存了從演劇廣告、劇本創作到戲劇批評及理論探討等完整的戲劇狀況,成為我們接近與碰觸歷史真實的重要途徑。從時間線索分析,報刊記載下了戲劇起伏跌宕的整體歷程。從地域情況探查,報刊的創辦地決定著戲劇的地域性發展。報刊促進了劇本題材的選擇和審美傾向的形成,推動了劇作家群落的形成,不僅是戲劇理論探究的重要陣地,也成為引導大眾戲劇觀念的風向標。
三、夾縫起舞的戲劇活動
東北戲劇團體及其演出活動以1934年、1941年為界限,經歷了萌芽發展、繁榮全盛到衰敗落寞的過程。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社會較為動蕩,加之日偽對東北文化的高壓鉗制,此時并無系統的演劇活動。以哈爾濱為中心的北滿地區活躍了一批校園演劇和業余劇團活動,以新京(今長春)為核心出現了一批小規模的業余劇團。1934年,以大同劇團的成立為契機,出現了官辦的職業劇團,三大城市鼎立競爭,加之各地業余劇團并行發展,形成了東北戲劇的城市發展網格。此時的東北戲劇界大小劇團林立,改編與自創劇目接連上演,各大城市劇團互訪頻繁,戲劇發展進入了中興期。1941年7月“滿洲劇團協會”在新京成立,囊括了東北40多個劇團。隨著戰爭的持續,各大劇團要么受控于“滿洲劇團協會”繼續發展,要么漸失聲音逐漸沒落。應日偽政府的要求,偽滿各地縣旗協和會中心結成“協和劇團”,偽縣旗公署弘報官方面結成“地方劇團”,各種慰問性演出增多。
幾部民眾關注度高、社會影響大的劇目波及與牽動文化、政治、歷史等領域,成為戲劇演出史上的重要事件。“曹禺劇熱”在戰時東北地區的出現是偽滿文化環境的外因和曹禺話劇藝術的內因相結合的結果。1940年,奉天(今沈陽)協和劇團的《雷雨》引發戰時東北戲劇家和觀眾的火熱討論,命途多舛的《日出》是多個演藝團體的合力成果,《原野》遭遇了大篇幅刪除的命運。1942年,新京大同劇團的《林則徐》“開滿洲多幕歷史劇的新途徑”,在多個戲劇領域開創先河、成為代表。在20世紀30年代產生轟動效應的左翼戲劇《怒吼吧,中國!》在東北生發出迥異于關內地區的戲劇傳播效果,既提供了日偽殖民主義文學話語炮制手段失敗的證明,同時表現出東北戲劇工作者在夾縫掙扎的藝術抵抗。
四、多元發展的劇作家群落
戰爭環境給劇作家帶來的影響是深刻的,在殖民政策約束、文學群體傾向、自我文化選擇等因素影響下,劇作家的創作呈現出復雜的樣態,并且處于不斷調節、變動、探尋中。戰時東北劇作家的構成具有多元化特征,展現出不同的戲劇風格與類型,形成了群體匯聚之勢。北滿抗日劇作家、編導演多棲劇作家、小說散文跨界劇作家、一次性劇作家是戰時東北特征鮮明的劇作家群體。
羅烽、李文光、蕭軍、金劍嘯、宇飛、塞克、蕭紅、舒群等北滿地區熱血文藝青年組建過多個戲劇團體,并進行實際演出。他們具有民族主義特征和階級斗爭意識的戲劇,開創了反滿抗日劇作的先河,將帶有強烈民族意識的地域文化書寫作為抗衡殖民文學的有力武器。李喬與安犀是此時重要的劇作家,也是身兼創作、編導、演員、理論批評、劇團組織等多種身份的戲劇家,參與了奉天國際劇團、協和劇團、放送話劇團等多個劇團的組建和編導工作。李喬的《血刃圖》《夜歌》《紫丁香》,安犀的《姜家老店》《家鄉月》等作品代表和引導了東北鄉土生活劇的創作風尚,共同促進了戰時東北的本土劇創作。同時,他們在創作路徑、藝術傾向、文化選擇等方面又呈現出各自獨有的風格。小說、散文跨界作家為劇本創作帶來了新的活力,如小說見長的疑遲、小松、古丁,詩人百靈、金音、成弦等,這些作家的創作經驗較為豐富,所創作的戲劇文學性高,藝術成熟。一次性劇作家群落是指戰時東北戲劇界存在的一批業余劇作家,多在創作一部劇本后便銷聲匿跡。他們多是知名度不高的年輕作家,有些甚至是初次嘗試寫劇的作家,“滿洲文話會獎”“滿洲國民生部大臣獎”“滿洲帝國國民文庫征文”等報刊有獎征文催生了一次性劇作家的出現。此類作品多以當下的時事熱點和日偽發行的“國策”為題材,迎合、靠攏時局,藝術表現上往往良莠不齊。
五、腳步蹣跚的藝術探索
從整體上看,戰時東北戲劇在藝術上顯得粗糙與初級,殖民統制、思想禁錮的東北地區常被稱為是文化的荒漠,文學藝術的發展被限制、阻礙與割裂,處于新生萌芽階段的戲劇藝術更是被冷落到了角落。戲劇藝術的荒漠化狀態是多種原因所致,既有戰爭大環境的約束因素,又有日偽政策對戲劇的裹挾、利用、懷柔,同時還有缺乏整體觀、理論支撐匱乏、專業的創作和理論人才稀少、重主題輕藝術等內部原因。需要注意的是,戲劇藝術的這種荒漠化狀態并不代表著研究意義的欠缺,藝術發展過程中的滯后與缺陷也并不代表著美學意義上的價值缺失。在整個東北戲劇乃至中國現代戲劇的現代化建構過程中,戲劇藝術的美學表現是其中重要的課題,戲劇作為一種綜合的藝術形態,審美意義上的考察本就是題中之義。東北劇作家傾向于自然而質樸的藝術表述方式,使得戲劇在整體上呈現出簡單明了、順其自然的風格特征。創作類型涉及正劇、悲劇、喜劇、鬧劇、滑稽劇、詩劇、歌舞劇、童話劇等,象征、隱喻是常用的藝術表現手法。在承繼地方戲劇傳統的基礎上,戰時東北戲劇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發展自身,以開放式心態容納吸收、反思借鑒,摸索自身的發展路徑,在現代性、民族化的道路上不斷推進,為后來者提供了豐富的戲劇空間。獨幕劇多于多幕劇、改編劇優于創作劇、滯后卻穩健的藝術進程、參差卻漸拓的藝術水平、從單一到多元的戲劇沖突、閉鎖與開放并行發展的結構、多元而多彩的戲劇語言,戰時東北戲劇在藝術上的蹣跚步履和點滴探索反映了東北劇人在當時當刻的戲劇審美程度,保留了東北戲劇藝術探索的動態過程和發展歷程。
散落于東北各大報刊之中的戲劇文本、戲劇理論與戲劇消息,勾畫出戰時東北戲劇獨特的藝術風貌,證實著自身的存在和價值。在異族統治之下的戲劇雖未能創造更多的輝煌與奇跡,但是足以證明此時的戲劇并非荒蕪,也并不蒼白;雖內涵繁雜,低俗與附逆并存,卻始終在整體上顯示出積極、健康的主導方向;雖幾經波折、四伏危機,卻從未中斷自身發展的腳步,為后來者提供了豐富的戲劇空間,對它的打撈、挖掘、尋找、定位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意義。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項目編號:18CZW038〕《抗戰時期東北話劇研究》的系列成果)
(作者:吉林省社會科學院語言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柳? ?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