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駿
(廣東省輕紡建筑設計院有限公司,廣東廣州 510000)
一座城市民居風格特色的形成受區域內多種因素的影響,是一個漫長又復雜的過程?;诖?,民居成為城市的一張文化名片,當城市的文化環境發生變化時,建筑形態上也會相應地表現出一定的變化。因此,研究城市民居的這張文化名片,可以探尋藏于民居形式下一座城市文化基因,從而獲得城市發展的一些啟示。
汕頭在1860 年開埠以后,憑借優異特殊的地理區位,開始轉變為一個經濟交流密切、文化多元交融的地方,在這種背景下,人們的思想觀念逐漸發生改變,傳統的封建文化受到很大的沖擊,不再是唯一的壟斷思想,商業思維與西式觀念開始逐漸盛行,古老的農耕社會也不斷地吸收并蓄西式的商業思維。因此,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形成的新興城市汕頭,民居也體現出這個時代的特點———中西并蓄,一方面保留了傳統的農耕文化,另一方面又塑造了鮮明的海洋文化及重商意識[1],而不再單純的是傳統的形制。
汕頭是在沖擊平原上建立的城市。從明代開始有漁民在此捕魚設集市,清代之后人口與市場開始在此聚集,此時區域內初步形成了網格式的平面布局,到了清末開埠前夕,集市規模進一步擴大,北面順延集市發展,東西向和南北向道路交叉形成網格路網布局;南面則以集市為圓心,成扇形路網布局。這個時期的城市沒有明確的功能分區,呈現為商業與居住混雜的特點,一切以方便商業活動為前提,這也是汕頭在城市形成初期順應自然地理、順應商業條件而形成的建設布局。
汕頭開埠之后,“通商口岸”這一特殊的社會性質開始成為影響城市建設的重要因素。這個時期,西方列強紛至沓來,搶奪占據城市海岸線一帶用于新建碼頭、洋行、倉庫、領館、教堂等建筑,迫使國內商販被擠壓至靠內河的韓江、榕江一帶。這個時期,城市的建設被西方列強所主導,城市建設不均勻地快速發展。口岸人流量、貨流量都在這一時期激增,城市面積也迅速擴大。為了方便海運,碼頭、倉庫多集中于西南面的海岸,其他建筑則緊靠碼頭、倉庫向內陸延展,形成了以溝通海運為主要目的的環形放射路網。
民國成立之后,汕頭城市迎來了新的發展契機。為了體現新時代風貌,汕頭借著廣東省推行的城市改良運動進行了市政改造計劃。此次改造計劃根據工業、商業、行政、居住、游樂等功能為城市劃定明確的分區,另外依據城市地形,劃定行政區域為城市中心,采用格形、放射形、圈層式三種形式的路網格局連接各個區域。在城市改良運動的推動下,汕頭的城市面貌得到了極大的提升,擴大的市區、拓寬的道路,同時城市的商業特性也進一步加強,多種洋行、茶樓、酒館、騎樓商鋪、豪華私宅等紛紛興建,最終形成了汕頭近代富有商業特色的城市風貌。
人均土地資源緊張自古一直制約著潮汕地區的發展,在汕頭開埠之后,人口迅速增長,土地緊缺問題進一步加劇,充分高效地利用土地空間成為城市發展的主要需求,因此汕頭的城市空間布局與建筑的建造形式,都充分地對空間進行極致利用,體現出一種集約務實的風格。這集約務實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城市街區形態十分有序、緊湊。在小公園片區,民居的類型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偏向延續傳統里坊制的民居,它們多沿用“里”來命名,如“德安里”;另外一類則是沿街騎樓,一種新型的民居形式,上面為住宅,底層為商鋪,商住兩宜。這兩種形態的民居形態上的特點都是整齊劃一,多為聯排布置,單體占地面積小,土地利用率高。這體現了汕頭民居的集約化利用形態,是應對當地土地資源緊張的一種適應性表現。
其次,民居的單體形態也體現出了在有限空間內解決氣候適應性問題。汕頭屬于亞熱帶氣候區,炎熱多雨的氣候給居住和營商都造成了許多不便。前文說的里坊制民居,通常設有外廊,同時由于街區內巷道一般都比較狹窄,加上排布整齊劃一,在區域內形成冷巷設計,能夠很好地達到通風的效果。而沿街騎樓,則通過柱廊設計,形成一個內凹的灰空間,不僅可以讓居民行走其中躲避風雨和日曬,也可以延展內部的商鋪界面,形成一個有助于人際交流的商業互動空間。修繕前的騎樓街道如圖1 所示。

圖1 修繕前的騎樓街道
無論是里坊式住宅還是沿街騎樓,它們的建筑單體平面形制本質上都是由潮汕傳統民居演變而來的。這些“樓化”的新式民居,多數呈三開間,層數多為3~4 層,由于城市用地的緊張,民居的面寬都較為狹窄,因此在進深較大的情況下,內部的采光便成為主要問題,因此本土傳統的下山虎或四點金民居的中庭設計,則延續到了這些新式樓房之中,演變為室內采光天井,起通風采光的作用。
汕頭開埠之后,社會發展迅速,現代的建造技術如鋼筋混凝土迅速普及。建造技術可以迅速提升,但社會的思想觀念卻無法立即改變。盡管開埠帶來了許多西方的技術與思維觀念,但沿襲了幾千年的傳統思維與生活模式在社會上仍然處于相對主導的地位,因此西式思想與技術對汕頭的沖擊碰撞,更多的是體現在民居的裝飾上,而建筑的整體布局仍然沿襲了傳統的下山虎、四點金形制。
縱觀小公園一帶,建筑上大多采用古典主義、巴洛克、洛可可等的西式裝飾手法,與樓化的潮汕下山虎、四點金形式或協調或生硬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的中西結合特色。這些極富裝飾性,且裝飾藝術水平亦非同凡響[2]的民居(修繕前的精美繁復的立面裝飾如圖2所示),一方面反映出當時潮人的經濟實力雄厚,追逐喧囂虛榮的商業心態;另一方面,也體現出近代汕頭在城市建設上“取其所長,為我所用”的審美取向,即雖然受到西式文化與技術的影響,但傳統觀念依舊占據主導,并沒有從本質上接納了西式的觀念,采取的是以自身傳統觀念的框架下去接受外來思想,解釋外來文化。

圖2 修繕前的精美繁復的立面裝飾
近代汕頭民居中西結合的特色形態得益于開埠后多種文化之間的交融碰撞、相互影響。城市的土地利用方式、街道布局、民居形態等都直接或間接地反映出當地居民的生活需求、精神追求及改造環境的哲學態度。這種特殊的城市形態的形成,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兩個主要原因。
汕頭并非是由傳統封建舊城轉變而成的城市,而是在近代半殖民制度下,受新的經濟模式、新的西式文化干預下形成新城。
近代之前,粵東地區的中心城市是潮州,一座以韓江為發展依托的傳統傳統封建城市。近代之后,中國轉變為半殖民半封建社會,商品經濟迅猛增長,以內河經濟為發展依托的潮州,已無法滿足新時代下經濟發展的需求。在這種背景下,憑借靠海的地理區位,汕頭在開埠后迅速地取代了潮州成為粵東地區的中心城市。從這個中心的轉移可以看出,適應時代發展的地理環境是汕頭這座城市興起的主要原因。
實際上,在汕頭開埠之前,海洋文化就已經逐步得滲透到當地居民生活中的多個層面,成為當地社會的一個“文化基因”。與傳統封建舊城方正格局的所反映出的是禮制規范的思想不同,近代汕頭所呈現出的是一種由市場商業活動干涉下所形成的布局。分析小公園一帶的城市肌理,可以看出,作為汕頭商業興起的發祥地,無論是剛開埠時自發形成的街道走向,還是民國市政改良后的城市格局,都顯示出這座城市對商業活動的呼應,如同亞當·斯密經濟學理論中“看不見的手”在城市格局領域的反映,整合了有限的資源,通過對空間的合理利用形成最大的經濟效益,這也是當地濃厚商業氛圍的重要體現。
文化地理學上有個文化擴散理論,是指一個社會或一個區域的某些思想觀念、經驗技藝和文化特性輻射傳播到另一個社會或區域的過程,也稱其為文化傳播。宋朝之后,潮州府成為潮汕地區的文化核心,承擔著在區域范圍內延續和傳播封建儒家文化的職責。汕頭最初是潮州府管轄下的一個區域,因此其必然處于潮州府核心區傳統儒家文化的影響范圍中。到了近代,汕頭憑借地理因素成為外來文化首先登陸的前沿陣地,西方文化與傳統文化在此交融對沖,這對潮汕歷史文化來說是一件大事,它徹底改變了潮人文化以農耕文化為主的文化品格,是潮人文化的轉折點[3]。當不同的文化相互接觸,一開始必然會產生劇烈的對撞,而后兩者開始相互改變,相互借鑒,相互融合。但通常兩種對撞的文化所具有能量是不對等的,強勢的文化對弱勢的文化影響更大。近代西方文化對本土文化而言是一種強勢的文化,它們以一種高傲、強勢的姿態進入汕頭,對本土傳統的文化產生了巨大的沖擊。近代汕頭獨特的民居形態,便是在這種文化相互作用的背景下形成的,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西方外來文化進入的不夠完全,造成了本地民眾對西式文化處于一種一知半解的狀態中。雖然對殖民者帶來的建筑形式和技藝有一定的認知,但對其背后所蘊含的審美與文化內涵了解與認知不夠完整,因此多數情況下只是簡單或機械地引入和抄襲西式做法,而本質上的建造思維仍延續了原來的本土傳統,在某些認知不清的地方,例如建筑建造的空間布局邏輯方面,只能依靠傳統的經驗去補足,即吸收了外來建筑文化中的技術、材料、符號,以新的形式表達建筑原有的價值觀念[4]。中西結合的陳慈簧故居如圖3 所示。

圖3 中西結合的陳慈簧故居
另一方面,傳統文化的影響深遠,深藏于民眾心中的文化觀念也一時難以動搖。潮汕地區的發展自古就受人多地少的制約,潮汕先民在研究如何因地制宜,提高生產效益的時候,把精耕細作發揮到了極致。因此“精細”也逐漸成為潮汕民系一種地域化性格,這也反應到了民居上。盡管近代西方帶來的建筑材料樣式與本土傳統的材料樣式已有很大的區別,但潮汕民居在農業時代形成的金碧而不庸俗、淡雅而有韻味的“精細基因”卻在近代傳承了下來。運用傳統技術表達新裝飾題材,或是運用西式構圖表達傳統題材,都透露出精湛的技藝、精細的做工、精美的形象。這也是近代汕頭民居裝飾上出現“中洋混雜”的重要原因。
一座城市民居形態的形成和轉變都是一些列復雜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無論是自然環境,還是外來文化的沖擊,每種因素的影響都不是獨立和絕對的,它們往往是綜合起來相互影響、相互制約,又相互補充,共同地推動區域內建筑民居形態朝著更適應社會和時代的方向去發展。本文認為,近代汕頭獨特的民居形態,是在特定地理環境、傳統文化及外來因素等影響下而逐漸形成的[5],它既從物質形態的角度體現出了城市發展建設的成就,又從人文角度反應出了城市發展變遷的歷史,也體現了當地社會的文化審美與價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