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琪蕙(東北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意境”這一中國古典美學核心思想在當代中國美學思想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主導地位。宗白華可謂現代意境研究的一位集大成者,他將西方思辨的體驗方式和中國傳統虛實相生的感悟方式相融合,對意境重新進行了解析重構。
從中國古代開始,“意境”這個詞就經常出現在文人墨客的字里行間,經過各個時期美學家對“意”和“境”的研究,“意境”論已經形成了符合中國美學的理念,并帶有一種獨特的東方色彩。宗白華對藝術意境的闡述主要集中在創構方法上。他認為,意境誕生于“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宇宙生命主體,形成以虛實為本言,最終達到至動有序的生命節奏。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由唐代畫家張璪所提出的藝術創作理論,這里宗白華借用了張璪的理論。他認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創造意境的基本條件,“外師”就是師發、效法的意思。“造化”就是大自然,“心源”就是審美主體內心的感悟。我們在創作藝術作品的過程中一定會從大自然中汲取靈感,而最后輸出作品時則一定會對自然進行取舍和改造,由此才能形成一件優秀的作品??傮w而言,意境的誕生離不開自然和對自然的創造。宗白華還說:“藝術的描摹不是機械的攝影,乃系以象征方式提示人生情景的普遍性?!雹僖饩呈怯钪嬖娦暮椭黧w心靈相互融合營造出來的。
宗白華的“虛實相生”可概括為兩層含義,第一層是“化實景為虛景,創形象以為象征”②。意境的形成在宗白華看來就是實景和虛景的有機結合。宗白華在《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中借中國多種藝術形態述說中國藝術家一般都是從窗戶、臺階、簾幕、柵欄開始,通過這些連接空間內外的元素表現宇宙中的萬千景物,并描繪它們栩栩如生的姿態。古代詩歌與繪畫有一定的融通性,這里拿詩做簡單舉例,蘇軾說“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這里蘇軾由窗打開了整個意境空間。我們不僅可以想象一位女子在窗前對鏡梳妝的場景,甚至還能想象屋子里的陳設布局。中國人習慣由近及遠來抒發一種空間意識,依托窗戶、障屏、屋宇的點綴呈現藝術意境。
“虛實相生”的第二層,“實”是指作品中有象的部分,“虛”則是指作品中的“空白”,宗白華說:“中國畫最重空白處,空白處并非真實,乃靈氣往來生命之處?!雹邸翱瞻住辈⒉皇羌兇獾目諢o,它是中國藝術中境界表達必要的虛實要素,它代表中國人的宇宙意識?!翱瞻住彼w現的正是中國人獨特的宇宙、時空的觀念,以及崇尚空靈的美學價值觀,是中國古代“意境”美學的精神實質所在。同時,“空白”在畫中出現,優化了觀者的視覺感受,減少了觀者的壓力,使觀者在欣賞作品時有思考的空間。
“中國人撫愛萬物,與萬物同其節奏……宇宙既是一陰一陽、一虛一實的生命節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虛靈的時空合一體,是流蕩著的生動氣韻。”④宗白華以中國傳統哲學為根,認為“節奏”是中國傳統意境美學思想的最終基石,是對宇宙、生命和人類心靈和諧秩序的創化。這里的“生命”,就是大自然的生命力,是無窮無盡的生機和力量?!肮澴唷眲t不只是高低、明暗,還是虛實、動靜、剛柔與陰陽等。如果藝術創造中少了這靈動的生命表達,藝術意境也就不存在了?!吧澴唷庇袃蓚€重要的屬性:“時間的流蕩”和“空間的秩序”。這兩種屬性不是割裂開來的,而是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皶r間的流蕩”特點是時間的運動和自然的變化,“空間的秩序”表達為“安靜有序的和諧”。雖然兩者所展現的功能是矛盾的,但優秀的藝術作品能使兩者合二為一,其中蘊含矛盾性,可展現藝術作品豐富的層次。
馬遠二十歲左右就在畫院供職,人物、山水、花鳥皆能,尤善山水。其師法李唐,且有創新。馬遠與李唐、劉松年、夏圭并稱為“南宋四家”。馬遠的山水畫布局很有特色,畫面的主題景物往往集中在一個角落,人號“馬一角”。作為宮廷畫家,馬遠創作必然要受命于皇帝,《踏歌圖》(圖1)這幅作品就是奉旨所作。

圖1 《踏歌圖》
北宋時期,畫家沉迷于追求廣大的空間與豐富的層次,山水畫的內容通常非常飽滿,氣勢磅礴。馬遠則一改北宋時期盛行的全景式構圖方式,游走于山川河流之中,用減淡的筆墨表現畫面,意在把握山川的生命與精神,關注事物本身的精神特質。他以新穎的視點觀看山水,在描繪大山大水這一類題材的過程中,他選取了仿佛真實存在的視角。畫面所表現的是站在這個角度上才能領略的風景。不再像北宋山水畫全景式構圖那般面面俱到,而是描繪水的微微一隅,山的寥寥一角,形成了自己成熟的繪畫風格。《踏歌圖》畫面同樣體現了馬遠利用“邊角之景”,近景取一巨石、一彎溪、一枝樹、一角田等;中遠景一峭峰、一檐殿……而這些看似孤立的景物,又通過穿插式的構圖將它們連成整體。同時,整幅畫面構圖重心偏下,中遠景則運用了大面積的空白。獨創的意境構圖所產生的獨特魅力,有以一當十之功效,給人們以一睹而終生難忘的印象,其邊角之景雖少但暗藏深意,物象雖小卻韻味十足。
1.“以小見大”的象征手法
由于《踏歌圖》是命題之作,馬遠應皇帝的要求描繪豐年之樂。這里馬遠近景描繪了四個年齡階段、身形姿態各不相同的“踏歌”人物,他們在田間輕盈的步伐,象征著豐年里人們吃飽喝足后,在田壟上踏歌而行的景象,幾個人物的表情十分歡樂。這里馬遠運用了“化實景為虛景,創形象以為象征”的手法,畫中雖沒有出現帝王與百姓歡慶豐年的場景,但中遠景林中隱匿著的屋宇一角,是用迷蒙、縹緲的手法呈現的,自帶“仙氣”氛圍,這一定不是尋常百姓的房子,而是帝王宮殿的象征。宮殿與百姓同置于畫面中,是作者對于政安民和的表達,給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間。畫面上方題詩為王安石的《秋興有感》:“宿雨清畿甸,朝陽麗帝城。豐年人樂業,垅上踏歌行?!痹娭斜憩F了陽春三月宿雨過后人們豐收的愉悅之情,也暗示了政和民安的和平景象,與畫面內容相呼應,體現了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境界。
2.空靈含蓄的“留白”之美
馬遠《踏歌圖》中的“虛實相生”還體現在中景大面積的“留白”以及遠景天空的“留白”,整體意境空曠神幽?!短じ鑸D》中的“留白”正符合宗白華對“空白”的理解,它并不是純粹的空,而是中國古人所特有的宇宙時空意識和崇尚空靈的審美價值取向。《踏歌圖》的“留白”,靈氣流淌,可以使觀者根據畫面中有限的物象進入無限的想象空間。在“留白”處,我們仿佛看到了大片的稻田,在田中勞作的農民,抑或是高聳的山峰……這里的“留白”,獲得了“無畫處皆成妙境”的效果。
1.“動”與“靜”的轉換—時間的流蕩
由近景入手,圖2中的巨石將近景畫面一分為二,左側有一大一小兩位踏歌行者,他們的腳下是大片的稻田。馬遠用柔軟的線條畫出了風吹麥浪的動感;右側是四位動態各異的踏歌者,在小路的兩旁有溪流穿過。作者同樣用柔和流暢的筆墨描繪出溪水流動的感覺,右上角粗壯的枝干是不可或缺的靜態物象。近景從右至左依次呈現的是:樹木枝干的靜態、右側踏歌者與溪水的動態、巨石的靜態、左側踏歌者與麥田動態,在動靜交錯的節奏轉換之中我們可以體會時間的流蕩。
2.“虛”與“實”的轉換—空間的秩序
畫面由近景、中景、遠景三個部分構成,通過對比畫家對樹的刻畫入手,近景的樹用“釘頭鼠尾描”刻畫得十分細致,與中景運用點染法作了朦朧處理的叢林,形成遠近對比。整幅畫面的遠近節奏是:近景人物山石的實,中景叢林與宮殿迷蒙的虛,中遠景左側山峰的實,而后遠景只用幾筆淡墨暈染了山峰的輪廓,除此之外是大面積留白的虛景,畫面利用“虛”與“實”的節奏轉換,是空間秩序的表現。
畫面其他地方還有幾處對比,同樣強化了畫面的節奏美,其一,近景巨石的厚闊與中遠景巨石的尖峭,更能突出山峰的高聳入云、直插云霄。其二,近景樹木的減淡,寥寥幾支,而中景則是大片的樹林。這樣的對比也襯托出了中景宮殿及周邊的繁華。這些節奏加強了韻律美,賦予生命節奏美。整幅畫面在時間與空間的層次中展現了生命意境。
馬遠《踏歌圖》的意境美,體現了形式與內容的統一,形式上打破了北宋山水畫嚴謹精細的格局,開創了南宋簡括豪放的水墨山水畫的新面貌。由北宋的全景式山水到更自然、更生活化的邊角山水,由繁入簡,由重“寫實”到重詩意,“虛實”“動靜”結合,是時間與空間的融合,賦予山水至動有序的生命節奏,從而形成了獨特的意境美。內容上“虛實相生”,以象征表達詩境,人物的情態與動勢、秀麗的山川、隱現的宮闕、樓閣……將意境表現得淋漓盡致,展現“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境界?!短じ鑸D》中的留白,在追求山水畫精神面貌的同時留出畫外空間,使觀者從有限的物象進入無限的意境,真正做到了“無畫處皆成妙境”。
注釋
①宗白華:《藝境》,商務印書館,2017 年第99 頁。
②宗白華:《美學與意境》,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210 頁。
③宗白華:《宗白華講美學》,四川美術出版社,2019 年第430 頁。
④宗白華:《宗白華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年第43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