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純生
淺水池里,魚蝦相互追逐,嬉戲
離開海的生鮮,又將被端上誰家餐桌
濺起一片開胃的浪花
菜市口外,有人敲打出一串鼓點
音符從路緣石上彈向天空
仿佛一群啄谷粒的鳥飛上樹梢
我停在路邊,放下豬肉和白菜
哦,演出剛開始,一個人操盤的晚會
所有曲目都由一只手獨立演奏——
美嗎?很美,不亞于美酒加咖啡
當我忍不住為他擊掌點贊
那只空袖子也在隨風回應道謝
霜降,鐮刀砍下高粱低垂的穗子
冷雨洗劫了玉米飽漲的腰包
外出游蕩者黯然返回空寂的老屋
蝸居的人,起身去了烏有之鄉……
霜太薄,還不足以遮掩大地的憂傷
陰冷,烏壓壓一片,饑困的麻雀
幾張小嘴,像不可愈合的傷口
巢穴里灌滿了北風
誰在暗示:利器自帶傷人的寒光
我小心地躲開深秋的刀刃——
一縷殘月從裂縫中漏下的蒼茫
雪停下來,天光跌破混沌的云層
像野兔驚起一地耀眼的芒刺
街道寂靜無聲,蒼黃的樸樹上
葉子的掌心托著一撮薄雪
幾只麻雀在枝條間跳動
細碎的冰粒掉進路人的脖頸里
昨夜落下一場雪,天地皆白
早晨睜開眼,從向陽的窗戶中
旭日送來大雪初霽的喜悅——
我聞到一種醒腦的冷香
渺小,短暫,不可持續地一閃
生活多有不易,我驚訝自己
對一些不起眼的細節,微妙的美
還有著相當敏感的捕捉力
在這個尋常的冬日,我記住了
跳動的小鳥、樸樹和雪
像記住那一年突發的一場災難:
大水沖垮河堤,我的父親
站在山坡上,淪為一個孤兒
起風了。夜空始終不曾關閉
星辰醒來,眨動著眼睛
仿佛居民樓里忽閃出來的燈光
我看見,幾個熟識的人走出云影
也有陌生的失蹤者拐上歧路
在交集的道口,錯身而過
有些怨憤關系到生死
即使脫離人間也不能釋懷
起風了,沙粒使勁拍打著窗戶
叫我關燈,少管天上的事情
他們必然相遇在風暴的核心
就算是熄滅萬家燈火
也無法消解彼此的敵意和疼痛
睡眠中的深秋之夜如此寂靜
樸樹的影子也是虛無的
昏暗的月色下,露水和枯葉
濕漉漉的一團向墻角堆積
我不想說話,可我受不了孤單
像一只風鈴,偶有風吹草動
就忍不住喊出叮當之聲
管控不住自己干癢的喉嚨
長夜幽深,臺燈向夜空拋出獻媚的眼神
在秋夜,寂寞不只是一個人的事
我在誦讀,沙啞的聲音
仿佛念叨一曲沒頭沒尾的咒語
又像在追思某一個故人
我等候多年的那條舊船
一直沒有回來
當年駛出渡口的時候,我就怕
石礁暗藏在咸的海水中
瘦小的身子,抗不住連天的風浪
甚至幾粒濕淋淋的星辰
潮漲潮落,一直不曾息止
爬上岸來的都是一些虛無的水花
晨光和落日,水域浩渺悄無聲息
岸上,纜繩腐爛如沙塵
只剩下一塊風化了的石樁
可我依舊不肯離開古老的渡口
我還沒有死心——
還沒有親眼看見船的遺骸
進入臘月,每天都有人停下來
邁不過陡峭的門檻
每天都有一輛油漆斑駁的平板車
軋碎地上枯黃的落葉
拐向西北角幾間灰冷的平房
在親人住院的日子
我時常一個人從白色窗簾后頭
俯視這條絕少人跡的小路
漸漸地不再害怕,心酸
不再像怯弱的婦人空懷一腔悲憫
命運是一座鐘,在各自的時間里
咬著齒輪運轉,分秒不差
其中一些損壞了核心零部件
像修復無望的廢品
沉寂在生命的長廊盡頭
眼見著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
我祈禱,零點之后
一切在嘀嗒嘀嗒中繼續行走
(選自《中國校園文學》2022年5月上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