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父親

一默如雷

想起父親

有時就想狠狠地詛咒自己

每年，總有幾個時段

我們都會想起父親

想起父親

往往并非心地純良

想起父親

有時是一首童謠

兩句詩歌

有時是一篇文章

某個場景

有時干脆是朋友圈的提示

當然也有時

是老家用蒲包捂蓋懸制的臭豆醬

生活一地雞毛

加班接踵如潮

報班半夜掐表

陪娃火急火燎

人到中年

日子被我們過得像漿洗多遍的尿布

斑斑點點，舊傷如槽

想起父親

偶爾也有理由

單位食堂里的排骨

母親郵來的香腸

父親做的小排

香到不想吐骨

幼時鄰居送來一截香腸

全家吃了數次

真佩服母親的獨門刀功

腸片

能照見人影

某次

僅因貪吃了一小片片

父親斷然抽了我一筷子

想起父親

有時不需要理由

孩子們經常問

笑著問

爺爺用胡子扎你嗎

爺爺帶你掏鳥窩嗎

爺爺做你的班主任懲罰你嗎

就在昨晚臨睡前

點點還問我

爺爺給你買的到底是什么牌子的手槍玩具

想起父親，就會想起二叔

他們是一對

沒落家族的最后匏瓜

自生自滅，自漂自憐

他倆一生心心念念

父親被小腳奶奶

先是追回參軍轉干的機會

接著被斷了讀縣高中的念頭

哪怕他是鎮上的第一名

父親的理想里

有南京大學中文系

父親寫得一手漂亮小楷

我讀高中前的所有古文經典

父親幾乎都能輕松背誦

小教講壇前的他

一生容光煥發

二叔命若黃連

二叔笑口常開

多年前

二叔笑著跟我講過他的故事

恢復高考后

二叔以公社獸醫站醫生的身份

在兩年里

先后考取了華東政法學院和新疆大學

由于命運捉弄

最終二叔沒能去上學

二叔一輩子就是村里的一名獸醫

他說孩子

獸比人真，獸比人善

二叔說他一輩子只恨一個人

這個人叫命運

二叔笑著說，放聲大笑

九年前的那個冬日凌晨

我回家奔父親之喪

漫長的北京至濱海六個多小時車程

悲傷逆流成河

奇怪的是

我不僅僅念想父親

更念想二叔

我在想

父親這一走后

二叔跟誰喝酒聊天呢

上蒼不語

在那個冷如冰錐的冬天

我先是送走了父親

五天后

又送走了二叔

天上有假

他們老哥倆會經常小酌

那一刻，我如釋重負

想起父親

我就想勸勸母親

八十二歲了

不要再勞筋傷骨

要多想想健康

少惦記村莊

豬喂不動了

雞攆不上了

狗也亂跑

更不能輕易下河放籠捕龍蝦

不要總想著貼補子子孫孫

再說了

北京上海城里的青菜雞蛋價格其實真不太貴

昨晚

我還想再安慰母親幾句

但她打斷了我

她說

我大孫子好

二孫子好

乖乖們都發胖了

她說

你不要老惦記死鬼

她還說

春節你一次燒給他兩個億

你啥時對你媽大方過

兩個億

死鬼咋花得完

他大手大腳慣了

你也不給媽留一點兒……

癸卯清明，謹以此作，遙祭父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