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墨西哥作家阿雷奧拉,出生于一個貧苦的家庭,從事過多種職業。他敏銳的洞察與豐富的經歷成為他創作的源泉。
從進化史的角度看,沒有動物就不可能有人類,它們諸多的生存本領都為人類社會的行為提供了可循之據:壁虎用分身法迷惑對方,狐貍的裝死術可謂高超,章魚忽明忽暗的變色本事趕超變色龍,葉海馬、竹節蝗和枯葉蝶的模仿技藝可謂出神入化,它們與周遭植物化為一體,撲朔迷離。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照見出生存之艱的同時,也暴露出人性的本質。
作家捕捉到了動物與人的共性并融入創作中,卡夫卡將格里高爾變成大甲蟲,羅馬作家阿普列烏斯筆下的魯齊因好奇心驅使在巫術下變成一頭驢,夏目漱石則以貓眼看社會……到了胡安·何塞·阿雷奧拉,這位來自墨西哥,堪與博爾赫斯比肩的奇幻作家則制造了一個文學奇跡:在一周內口述出了本《動物集》,以詩化的語言渲染出23種動物的速寫群像,寥寥數筆勾勒出動物的輪廓線條,短小精悍卻能在人與動物的相似性上,擊穿人性的荒謬。
拉美向來被視為魔幻現實主義的發源地,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到略薩的《城市與狗》,“變現實為幻想而不失其真實”的創作理念成為他們一貫的表達。在阿雷奧拉的《寓言集》中,魔幻色彩籠罩于字里行間,匪夷所思的故事、夸張的情節和人物形象都在深沉的敘述中令人深信不疑,在他搭建的頗具未來感的虛擬現實里,有反觀現實的憂愁焦慮和唏噓不已,亦有從荒誕回歸理性后的莞爾一笑。文學是現實的外套,遮蔽了殘酷的真相,卻比現實投下的陰影更加擲地有聲。
在自序《記憶和遺忘》中,阿雷奧拉笑談自己“豐滿”的職場生涯,細數他從事過的二十余種職業:小商販、記者、搬運工、銀行職員、印刷工、喜劇演員、烘焙師……從中不難洞察出其創作多元化的源泉,旁人看來再平常不過的動物在他筆下都化作社會的精靈,顧左右而言他的傀儡。
在阿雷奧拉搭建的“動物園”中,各種動物彰顯著它們獨一無二的魅力和生存本事,有如蚺蛇捕食兔子般令人毛骨悚然。“窒息的兔子屈服了,連腿都不蹬一下……被吞到一半時,它生出了對那致命閉合的恐懼,被越來越輕的鼾息推入了肋骨的隧道里……”這般動態的逼真效果仿佛親臨現場,恐怖感似是蚺蛇的內心獨白,而阿雷奧拉正是從這些細節中針砭人化的屬性,通過動物模擬個人行為或者社會現象,反襯出人自身對生存的態度。
也許是對盛氣凌人的犀牛情有獨鐘,在小說《獨角犀》中,阿雷奧拉不僅畫出了動態速寫,也將它比作難以馴化的人。“頂著披甲的、近視的、憤怒公牛的獨角像沖車一樣進攻……它打開出氣閥門,散出滾滾怒氣……在它頂端反復出現的動物犄角上,不時變幻出蘭花、標槍和戰戟”。法官麥克布萊德就被他的前妻視為性情多變的動物,十年的夫妻生活暴露了他的本性,但新妻子卻深諳馴服秘訣,讓他從一頭猛獸變成了節制的素食者。
《鄉下人》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律師唐·富爾亨西奧一覺之后頭上生出兩個角,從此激發出好斗一面,村民把他當作牛。最終唐·富爾亨西奧被武器刺傷,滿含怨恨暴斃而死,而他的妻子對這一切熟視無睹。阿雷奧拉擅于聲東擊西、正話反說,看似是男性荷爾蒙爆發的表象,事實上確是對女性的冷漠指責,他將她們視為精神不正常的化身,于是便有了《廣告》中特殊材料制成、仿真的塑料愛人、《交換的故事》中盛行“妻子以舊換新”的城市。
寫作者將他們的焦慮和苦悶投入到文本之中,滌除內心塵埃之時,亦以此給世人以啟示。以阿雷奧拉的視角,動物們的日常頗具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狂傲恢弘的猛禽被困在鐵籠中循規蹈矩,局促的空間充滿了骯臟的排泄物和殘渣剩飯,即便如此還要遵循著籠中自上而下的等級制度;酷愛鉆洞的鼴鼠接二連三跳進與火山中心相連的洞穴,燒焦而死……動物被規訓和算計,可悲的是,這同樣也是人的下場。
阿雷奧拉的囈語摻雜著對想象與現實的描摹,模糊了真實與虛構的界限,在隱晦的影射中說出不可言傳的深意。《鐵路扳道工》中那個通往未知的鐵路暴露出他對社會的隱憂,他把所有預設都推向了極端,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得以顯露出制度的弊端。一個以鐵路聞名的國家并沒有確切可行的管理制度,僅限于紙上談兵,而當地居民對此早已麻木并適應著種種不便,他們遠足甚至累死在途中,鐵路公司不得不在車廂增設靈堂和墓地。火車行駛途中無法通行之處,旅客長時間相處化友情為愛情,造就了新城市的誕生。

青年時期的阿雷奧拉曾在巴黎作過演員,他在戲劇中找到了他的第一個繆斯

阿雷奧拉作品的封面。

阿雷奧拉的《寓言集》中魔幻色彩籠罩于字里行間,匪夷所思的故事、夸張的情節和人物形象都在深沉的敘述中令人深信不疑。
令人驚悚的是,車站如劇院的舞臺布景,有時乘客認為到達了終點,其實不過是幻覺。列車停留在某處,乘客一旦下車觀賞,火車就會迅速逃離,他們不得已在此地建立社群,甚至最終把此地建造成宜居之地。阿雷奧拉的文本,以鐵路比喻人生,不斷面對生疏的外界和未卜的將來,一路伴隨著曲折、顛簸和誘惑,穿插著悲喜交加的序曲,破敗的鐵路也是制度不健全以及民眾被動僵化的象征,通過這個縮影暗示了城市華而不實的構想會引發一系列發展亂象。
在《奇異的毫克》中,螞蟻過早死亡的原因之一是它們的野心勃勃和不自量力,點明螞蟻族群生存之艱的同時,也戳穿了人類社會由物欲的膨脹、本性的貪婪墮落引發倚強凌弱的現象。螞蟻偶遇奇異的毫克,將其背回蟻穴,毫克遭遇盤問最終被判死刑,在入獄期間離奇死亡。為了爭搶毫克資源,螞蟻們陷入搜查、掠奪、爭吵、謀殺和報復的惡性循環中。阿雷奧拉擅長以寓言切入敏感話題,一切的混亂歸根到底是因為理性與信仰缺失,夸大某種物質的神奇能量的同時也貶低了自身價值,忘記了曾作為行動派的持之以恒。另外,從生物本能的角度看,螞蟻群體有森嚴的等級制度,統一化的管制抹殺了它們的個性和創造力,這是對人類教育制度的啟示。
文壇向來不缺乏瑰麗炫目的想象,然而通達現實黑色漩渦的人卻寥寥無幾,而狂想者阿雷奧拉的作品恰恰二者兼有。在他精心搭建的文本實驗里散發著小說、非虛構、哲理散文相互碰撞的味道:夢幻的甜蜜,諷刺的辛辣,無可奈何的酸楚,還有現實的苦澀。在給予讀者不同體驗的同時,一針見血地指出現代癥候群的病癥所在。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