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暝時分 [組詩]

蘇笑嫣

小 滿

陽光早已摸了進來。

樹木的葉片燃燒著，

綠色的小小火焰。

你的手伸來，從寂靜中

攬住我，我們用寂靜拖延

把金黃留在五月上午的這一天。

潮熱在房間內涌動。

我們躺著，

我是你手中攥緊的一顆海螺。

親愛的，再多睡一會兒

多幾次有光線的擁抱。

你推開一扇虛掩的門，

座位早已虛弱地在那里等待。

后來我們聽見灑水車

簡單的音調，緩慢地

越過漸漸耗盡的上午，

啞默的虛空。

窗簾飄動

我們不用完成什么

——假如我們彼此相遇

在重新變回陌生之前。

落地窗浮動著倦意的陰影，

光越來越滿。

我們從世界的家里出走

兩個故意迷路的小孩兒。

愛可以在這一刻顯現——

當吻輕柔地浮懸，

像呼吸，像光

像嬌嫩的花瓣。

這一季的陽光讓芍藥綻得破開。

親愛的，

唯有這時我才能將你看見

看見，而沒有存在。

小 鎮

你沒有如約到來，電話里告知仍在工地

青山填在丁字路的豁口，如我手足無措

孤立在校門口：一塊骯臟的補丁。

這場景數次浮現在我成年的夢境

在我十七歲的小鎮

熏鴨店和五金店每日攀爬山體的升勢。

你時常在擠進街道的某個小店里

從油膩的貨架上取下紅油榨菜和花生米。

無數個夜晚，暗淡的燈光細數我們的債務

劣質白酒分攤重壓和廢墟。

父親，那時我尚有青春的狂妄

還不懂得向失敗和脆弱致敬，未曾凝視

你爬得愈發蹣跚、佝僂且費力的身影

在松動的歲月和板樓中陰暗的窄梯。

細雨曾擦亮宿舍樓下的羊蹄甲

我在試題紙里尋找明亮的秩序和閃光的鰭。

■，父親，我們終其一生地忙碌

也只是打轉在墻體的外圍

且陌生于終年退席的至親。

什么能原諒我們的孤寂

更多的雨，嚴酷的遠方，還是視頻中

越來越難以啟齒的話語。

父親，塵土其實不必清洗

我接過你卸下的卡其布外套

它附著生活全部倦怠的意義。

晦暝時分

你習慣在夜晚逡巡，反芻

過往生活的航道。就像一只孤單的鴿子

不斷撞上黑鐵欄桿，撞擊出豎琴的樂音。

馴服于純粹的空缺，睡眠半敞，費力地換氣

方形燈光的模具裁剪鎮靜。

口有苦澀，一塊枯癟皺縮的陳皮。

誰能夠追上那些自身無法保持的事物？

黑色的空氣有陡峭的折痕。

失去睡眠的人漸趨透明，復述冰箱中幽藍的

凍魚。

墻皮緩緩剝落，月光悲哀如麝香

灑滿整個街區。在樓群向清晨轉身之前

你還需支撐龐重的巨影。

裸 燈

黃昏廣袤如往常一般。汽車們

從高架橋那邊的市區陸續返回巢穴。

如此安靜。可以聽見夕陽

散落在樓群里的聲音。在橙紅色的樓頂

金色的墻壁。居室最先暗了下來——

光線逐步隱退，熱氣漸漸消散

——比那暗得更早的，是其中我的身影。

對面樓群已點亮越來越多的燈，

而我感到孤獨。

但幾分鐘后，我決定站起身

將燈點燃。一只小蟲

迎著光亮飛了過來。它將受傷

而充滿渴望。

我感到我好了一點，

就像昨天一樣，

我感到我還能撐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