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件物品都有看不見的灰塵 [組詩]

伍曉芳

鑰 匙

出門前反復檢查，以確認它的存在

若是丟失，必會引起失去了一座江山一樣的驚慌

大多時候，我們都準確地取出鑰匙

摸索，探尋，找到適合它的鎖孔

順著唯一的路徑前行

轉彎，再轉彎

一個熟悉而隱秘的天地就被打開——

我們在這里搭臺起灶

升起細弱的炊煙，烹制粗糙而簡單的生活

毫無拘束

卻不容他人窺探和入侵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鑰匙，無人能夠配置

我們用特定的身份進入自己的人生

沿著時間的路徑一路前行

打開一扇扇門，又關閉一扇扇門

庭 院

先用掃把

掃木屑、雞毛和枯黃的樹葉——

這一天中七零八落的事物

然后用水

沖洗地上的暑熱——

陽光中頑固的殘留物

這還不夠

母親還請出暮色和月光

清洗鐮刀上的泥巴和鋒利

清洗夜風、蛙鳴和紫茉莉香中的焦躁

如此干凈、清涼的院子

母親坐在竹床上，仰望天空

像一個虔誠的信徒

被月光洗禮的母親

第二天又能拿起鐮刀

收割熱辣的陽光

容 器

家里擺滿了壇壇罐罐

各種材質，各種外形

裝酒，裝藥，裝油鹽醬醋茶，裝酸甜苦辣咸

有時，也需要一只花瓶

裝一些虛無的美

它們相互孤立，又彼此共存

相互碰撞，又擔心破碎

一個屋子容納這么多容器，裝下這么多味道

才能稱為家——

家是更大的容器

它一生的追求是，不倒下，不破碎

縱使外部有灰塵、內部有裂紋

酒 瓶

父親一生沉默，只愛與酒交談

酒瓶里裝著滿腹的詞匯

甘洌，醇厚

是對這個世界最豐富而精準的描述

奔波半生的父親，自然能聽懂它

當酒瓶傾倒完心思

父親也開始傾訴

他臉部通紅，語音含混，詞序顛倒

看起來像在說胡話

其實是對這個世界最真實的看法和感受

這些平時被封印在腹腔里的語言

只有在酒后才敢吐出來——

父親，他本身就是一個用骨頭燒制的酒瓶

把一生耕種的糧食

在身體里拌醅、發酵、蒸餾、封窖……

從世事中提煉出純粹的人生箴言

谷雨茶

茶幾上擺放著真正的谷雨茶

是母親谷雨當天采摘的

這一天，陽光中的霧氣溫潤如愛

母親要及時將這樣的霧氣鎖進茶葉里

茶葉在鐵鍋中殺青、翻炒、揉搓、烘焙

母親全程不戴手套，她要感同身受

用肌膚去掌控最適合茶葉的溫度

茶葉也從中感受母親指腹的輕柔

茶葉和手指之間默契的交流

是母親和生活之間的惺惺相惜

這么多年

我只喝母親做的谷雨茶

從綻放的茶葉中讀出

母親手指上的春天

從清潤的口感中讀出谷雨的溫度

而繚繞的香氣，多像故鄉繚繞的霧

這樣的味道，總能

像一劑溫和的中成藥

治愈因城市的風，而引起的偏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