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北
我站在懸崖看風景
海水把起皺的皮膚卷起來
緩緩推向岸邊
這時我就想
大海老了
正在做拉皮美容呢
可突然在我腳下
一聲轟響
我看見大海被誰打得口吐白沫
直挺挺暈了過去
[林忠成賞評] 站在懸崖邊看大海,“看”成為整首詩的衍射點,以視覺方式,把遼闊的大海納入內心的鏡像。梅洛·龐蒂說過,“我們是在世界的景觀中被觀看的人,讓我們有意識的事物同樣將我們構建為世界之鏡”。千萬別以為“看”這個動作純粹是生理上的攝取,它有文化學上的“看”,有法律學上的“看”,倫理學上的“看”,視覺的過濾功能跟本體的價值觀有關。有一個詩人面對大海曾寫下“大海都是水,青蛙四條腿”的詩句,也許是童年逮青蛙的場景強化了他的視覺過濾功能。“通過一種我稱之為觀看性功能的方式——這種方式不是從身體出發,而是從他所稱的世界肉身出發,從這個世界肉身中,原初的視覺才能夠出現”(梅洛·龐蒂)。普希金把大海稱為“自由的元素”,不是從身體出發,而是用形而上學之眼來看大海。站在海邊的普希金獲得了一副“世界肉身”,完全克服了視網膜的局限,看到了眼睛看不見的東西。
能看見眼睛看不見的東西,最厲害的當屬佛陀。佛教強調的慧眼,其實與梅洛·龐蒂的“原初視覺”同質同構。馬丁·杰伊在《低垂之眼:20世紀法國思想對視覺的貶損》中引用艾倫·金斯伯格的話“當我聽到‘低垂之眼這個短語時,我想起了佛陀的凝視”,佛陀雖然雙眼低垂,卻穿透萬物人心,審察喧嚷紅塵,通曉古今之變。站在海邊的詩人,當然不可能采用佛陀式的低垂之眼,“將視線降低到面前大約6英尺的位置,并減弱凝聚力”(馬丁·杰伊)。眺望與低垂恰恰是視覺姿勢的兩極,眺望帶著一種駕馭、統攝的野心,刺激人的雄心壯志不斷膨脹,試圖馴服面前的世界圖像,人們常說大海能激起人的斗志,就是這個理。眺望這個動作,甚至帶著一股對世界圖像的暴力性,它是人碾壓世界的輔助動作。而“低垂”恰好能消弭眺望的視覺霸權,“它(低垂)并非焦慮地展望不確定的未來,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當下的充實中。它可以消除凝視潛在的統治性、穿透性、疏遠化、物化,甚至暴力性。”(馬丁·杰伊)詩中說“海水把起皺的皮膚卷起來”“大海老了/正在做拉皮美容呢”“我看見大海被誰打得口吐白沫”,充分印證了眺望的暴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