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窗西上

我們的車披著八月的陽光，沿著連霍高速公路向西挺進——烏鞘嶺、武威、張掖、酒泉、嘉峪關(guān)、玉門關(guān)，一個個震古爍今的地名跳進車窗，撥動我的心弦。山地、戈壁灘、沙漠、草原，古今一轍，廊腰縵回，祁連山北麓的地形雪線就是它的伴侶線——祁連山深情地捧出一條潔白的哈達，在河西走廊里為我們導(dǎo)航。一路上，我倚窗游望，坐擁千里風(fēng)光，賺得一份難忘的閱歷，為觸目之莊嚴、神圣、驕傲，一次次行注目禮。

穿越戈壁灘，我守著右車窗，顧盻左車窗，不肯漏掉從身邊掠過的每一處風(fēng)景。透過右車窗，依稀可見遠端隱隱轔轔的騰格里沙漠，地平線浮動著一層蒸氣，宛若長長的游絲飄悠在天邊。車窗左側(cè)就是起伏綿延的祁連山北麓，經(jīng)年不染的古雪如一塊塊多棱面的水晶石在青山與藍天之間錚錚閃光。天上不見蒼鷹盤旋，曠野里覓不到羊群游動。空曠、寂寥的戈壁灘上這一墩那一簇地長著一種矮小、樸野、敦實的刺柴。

“那是駱駝刺。”司機老武為我描述了這種植物：雷電狂嗥，風(fēng)雨晦暝。雨潦與泥漿瘋狂宣泄，頹流遍野，轉(zhuǎn)眼將土塬沖刷出一道道窄陋、扭曲的河床，犁墾出一條條深拗的溝壑，讓泥水囤積到低洼，在戈壁灘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泡。大風(fēng)隨后開始搜刮地表，榨干雨水，讓水泡干涸，從龜裂的泥坨里拱出來一墩又一墩駱駝刺。在看不見的地下，一株駱駝刺要扎根深土十幾米去吸吮水分來供養(yǎng)地面上低矮的陋身——長著堅硬的小綠葉，綻開粉紅色的卵形花，結(jié)出墨綠色的？果，桀驁不馴地露出莖刺、萼齒，昂起蓬亂的爆炸頭。別看它不起眼，卻是裝點戈壁灘唯一的綠色植物。于是，駱駝刺成為我精神世界的風(fēng)標。

一縷冉冉升起的輕煙點亮我的眼睛，這里荒無人煙怎么會出現(xiàn)裊裊篆煙？

在不遠處疙疙瘩瘩的山坡上停有幾輛面包車和小轎車，站著一撮人，支起遮陽傘，還在地上攏起火，看樣子要在這里野餐。我請教老武，這是驢友聚會？老武說是上墳人。我這才注意到，在空蕩蕩的戈壁灘上有三三五五的墳，幾乎看不出凸起的墳冢（老武說大風(fēng)會吹平墳冢），能看見高于地表的一塊石板墓碑及用石頭圍起的小小墓園。我問，祭祀的人要在這里停留很久嗎？老武說，全家老少要在這里扎棚子炒菜做飯，與故人一起吃頓飯嘮嘮家常之后才會離去。人類在河西走廊生生死死幾千年，念祖懷親的習(xí)俗沿絡(luò)至今，形成如此樸古的風(fēng)局。

我從車窗里向戈壁灘上的祭祀者和懸浮在半空中的炊煙行注目禮，看到他們帶來的鍋和碗盤、酒瓶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如大地閃耀著寶石光。戈壁灘上微微隆起的丘冢在我的想象中變成一只只細泥捏塑的大雁蛋般的塤，六只孔在風(fēng)中開合，發(fā)出低沉、莊重、渾樸的韻響，仿佛大地在閉口吹奏，來自穴谷竅孔的地籟漫長悠遠，綿綿不絕。

老武不時擰開大茶杯呷口茶提神兒，掯勁時再加一聽能量飲料。他擔(dān)心我長時間隨車顛簸，身體疲乏，望不盡的蒼涼會讓我眼倦，困瘁，又繪聲繪色地向我講起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戈壁灘上讓人玄想的海市蜃樓，蜃景即歷史某個時域與大自然獨步天下的再現(xiàn)，非常逼真。

“真的？”我瞬間“睡眼忽驚矍”。我渴望老武口中的蜃景出現(xiàn)，讓我見一見開鑿莫高窟的鼻祖先秦僧人樂僔，馳騁天馬的漢武帝，大破匈奴的少年將軍霍去病，出使西域的張騫與蘇武，傳唱《渭城曲》的王維……然而，千年間行進在這條路上的一個個彪炳日月之人并未隨蜃云而來，掠過車窗的是山丹縣明長城驛站一段又一段殘存的黃土城垣和雅丹地貌。數(shù)萬年的歲月如“光刻機”——銼刻出的風(fēng)蝕壟槽與風(fēng)蝕脊酷似邊塞守軍的頭鍪、肩吞和甲裙。陡峻的丘陵，蒼涼的烽火臺，曙煙紫靄中的黃土古垣像一個民族的胸膛和脊梁，與連綿不絕的山丘筑起屹立不倒的長城。

難得進入服務(wù)區(qū)小憩，我下車擦去車窗上的征塵，讓車窗清澈剔透，讓新的風(fēng)景通過晴窗直抵心靈。穿越河西走廊，車窗是最好的取景器，歷史與自然讓人入情入境。

在嘉峪關(guān)，我模仿當年的邊關(guān)將士家屬，用鵝卵石擊墻（現(xiàn)為擊石），為出征的將士們祈祝，求吉。燕鳴聲馱著故人之意，今人心聲，在空中呢喃，飛向酒泉；在玉門關(guān)——鐵人王進喜的老家，祁連山的雪水在這里形成了湖與河，透過左車窗向山腳下遠眺，老君廟油礦廢墟上的霧氣與陽光折射出新中國第一個油田生龍活虎的蜃景。這時，在高速公路上往來穿梭的車輛明顯多起來，一輛又一輛紅色大型油罐車交織在我們的車窗里。聽說，慶陽境內(nèi)蘊藏了50億噸石油，這里有望成為下一個“迪拜”。

空蕩蕩的大漠上，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路邊突然出現(xiàn)一名執(zhí)勤的交警，我不由得心生敬意……哦，原來是一位塑像交警站在路邊向過往的車輛和乘客致敬。沿途疊加一片片撩人心弦的花絮，這不是誰刻意定制的，而是現(xiàn)實的饋贈。

大白鯨！恍惚間，我眼前又出現(xiàn)了大海，戈壁灘隨之更新了地理信息。迎面駛來一輛加長大貨車，只載了一片大風(fēng)車的扇葉，像極了一條剛剛從大海里捕獲的大白鯨。一架又一架白色的大風(fēng)車像一支體操隊整齊地排列在戈壁灘上，被高舉在山頂，在風(fēng)中表演著團體操。風(fēng)和烈日讓廣袤的戈壁灘釋放出綠色能源，光伏電站的一塊塊藍色光伏板猶如向日葵結(jié)出的圓籽盤，在戈壁灘上組成一片又一片田園，在陽光的強烈照射下閃著晶藍色的光芒。

又見飛煙！一大片青煙從大漠上飄沓而來，好似一只大鵬在空中的飛影。再不是古詩詞里的鶴煙、窰煙，也不是耕煙和炊煙。青煙起處，一座座白色的戈壁日光給路人帶來驚喜；已經(jīng)到了河西走廊西端的酒泉地界，這里是國家級戈壁農(nóng)業(yè)示范基地。暑季溫室內(nèi)的作物換茬，人們采取火燒、高溫燜室等技術(shù)措施，以鏟除室內(nèi)土壤中殘留的病菌，凈化土壤。煙，如同綻放在戈壁上空的鳳尾花。

一片片白楊林穿天撩云，白楊林掩映著村莊。大地變成綠色，繡出一片片金色的花朵。我歡呼，看，油菜花。老武說，那是油葵。

祁連山北麓雪線掠過一片片金黃色的板塊，奔向當金山口。一列由西向東駛來的列車鳴響電笛，紅車頭，綠車身，帶來沙漠的絲風(fēng)綢韻。舉世矚目的風(fēng)景就在前方，那是敦煌。

解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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