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老人言

老母親闖過93歲大關(guān)。她沒上過學(xué)，沒念過書，但是遇見了好多人，碰到過好多事，不識字，也識事了。某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老人家有時脫口而出的一兩句話，乍一聽蠻好玩，再琢磨有哲理。聽老母親說話，又想到那句俗話：生姜還是老的辣。

拍照

母親93歲生日那天，妹妹按照當(dāng)?shù)剞r(nóng)村風(fēng)俗，帶老母親去她家“跨缺”，歲逢3、6、9，都是缺，跨過去能長壽。

妹妹特意買回一只精美的蛋糕，媽媽戴上“皇冠”吹蠟燭時，家里親友恭維說：過一百二！過一百二！媽媽喜笑顏開，一點不低調(diào)：二百歲，二百歲！

我們輪番和老母親合影，慶幸她剛剛闖過鬼門關(guān)。五十出頭的妹妹站在媽媽一邊，做親熱狀，同時對攝影師提出要求：幫我們拍得漂亮一點！

媽媽突然笑場：嘿嘿，呱得無題（蘇中方言：無緣無故），怎會變漂亮？！

老母親欠學(xué)了，她不知道年輕人有個玩法叫美顏加濾鏡。慢慢來吧。

稱重

水鄉(xiāng)長大的媽媽喜歡吃黏食，湯圓、米糕之類的，每到過年，她都會提前備點糯米或米粉。去年底，她買了十斤糯米，用水浸泡一夜，再請鄰居幫忙，碾成糯米粉。糯米剛碾好時，是一個個潮濕的糯米粉團，容易發(fā)黃變質(zhì)，得掰碎晾干。

晾曬了幾個大晴天，用竹筷攪和，筷頭上已不怎么粘粉。老母親那段時間一個人在家，老眼昏花，手指僵硬，眼看不出來，手捏也感覺不出干燥程度……曬著太陽，動著腦筋，她突然想出一個辦法：裝袋之后，稱稱斤量。

妹妹那天正好回來，撞見媽媽在稱米粉，她嘴上不說心里想：媽又沒事做了，曬在門口，難不成還有人偷米粉？媽媽得意地指指秤花：前天稱，十四斤。昨天稱，十二斤。這米粉，肯定還有水分，斤量在變嘛。等過兩天和米差不多重了，水分也就跑得差不多了吧？

稱重量，測水分；土辦法，老聰明。

“偷”工

小滿時節(jié)，老母親坐在門前庭院，悠閑地看著遠處風(fēng)吹麥浪，很滿足地說：我現(xiàn)在也跟城市人一樣，沒得田，不要做，每天就吃吃、轉(zhuǎn)轉(zhuǎn)、玩玩……媽媽并不甘做“城里人”，九十多歲了，還手不停，腳不歇。姐姐退休后，回娘家專門陪護她。她卻經(jīng)常逃脫姐姐的視線，去薅草，去拾柴。看到鄰居在種黃豆、種玉米，她的肌肉記憶就激活了似的，來回踱步，焦躁不安，指令正在加工外貿(mào)服裝的姐姐立即下田去……可憐老母親，她的眼里，只有田。

姐姐慢了幾步，媽媽已跑到屋后的田地里。不過，她只挖了兩鍬，發(fā)現(xiàn)那家伙已不聽自己使喚。然后，呼吸急促地回來。姐姐知道她又去“偷”做農(nóng)活了，沒好氣地“訓(xùn)”她一頓：你多大了？你以為你39啊？田里的活計關(guān)你什么事？你嫌享福了！

媽媽嘴里囁嚅著，像犯錯的孩子：哎，真上了你的話了，做不動了，沒力氣了。媽媽一副不服輸?shù)目跉猓徽J熊的神情。當(dāng)年，她靠一雙手養(yǎng)活了我們一家五六口。父親體弱多病，基本上沒干過農(nóng)活。

被“訓(xùn)”之后，母親不情愿地踱回房間，右手摩挲著皮包骨頭、青筋暴露的左臂：唉，我，怎么沒得力了？我的力氣，哪兒去了？

這句問話，媽媽后來在不同場合重復(fù)了十多遍，一問一嘆，不服老啊。

周云龍：高級編輯，江蘇省雜文學(xué)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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