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陽

原本熱鬧的醫療學術會議,遇冷了。
這與近期的緊張氣氛密切相關。2023 年5月,國家衛健委聯合13 個部門印發《2023 年糾正醫藥購銷領域和醫療服務中不正之風工作要點》,要求重點整治醫藥領域突出腐敗問題。其中明確提出,重點監管各級各類行業組織或學(協)會以“捐贈”、學術會議等名義變相輸送非法利益的行為。
不能對學術會議“一刀切”禁絕,這是醫學界及國家衛健委等部門的共識。8 月15 日,國家衛健委在媒體問答中表態,要大力支持、積極鼓勵規范開展的學術會議和正常醫學活動。
在LED 大屏環繞的舞臺上,演講者在聚光燈下宣讀著最新的醫學研究成果。酒店會議廳座無虛席,聽眾則是年輕醫生、藥企人員……這幅景象如何與醫療腐敗聯系在一起,是年逾七旬的心內科醫生黃榮梅所不能理解的。
真實學術會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黃榮梅從醫生涯始于20 世紀80 年代,在資源匱乏的環境中,是藥企舉辦的學術會議讓她跟上了外國研究者的步伐。黃榮梅表示,即使是在信息便捷的現在,三四線城市的醫生依然與大城市的醫生存在知識差距。如今她參加的許多學術會議是向同一醫聯體內的二級醫院醫生傳授規范的醫學知識,提高基層診療能力。
國家衛健委在8 月15 日的媒體問答中稱,需要整治的是那些無中生有、編造虛假學術會議的名頭,進行違法違規利益輸送,或者違規將學術會議贊助費私分的不法行為。
北京大健康法商團隊負責人鄧勇表示,判斷醫藥企業贊助學術會議是否構成商業賄賂需從四點出發:
贊助是否實際上影響了參會者的專業判斷。
贊助的目的在于介紹、推銷本企業的產品,還是交流用藥理念、藥品的研究發展和新藥的治療功效。
會議當中有沒有諸如不正當的款項往來、安排旅游項目等行為。
會議本身是否真實,或其他往來是否有失公允。
據某藥企管理人員劉虎介紹,學術會議的主辦方主要有三種,分別是藥企、協會與醫院。其中協會是最主要的一方。
在民政部官網的全國社會組織信用信息公示平臺上,通過搜索“醫藥”一詞,可查到1355家狀態正常的協會。理論上,這些社會組織都能主辦學術活動。
北京某三甲醫院骨科的主任醫師彭光明(化名)介紹,對一些醫生來說,參與協會的好處之一在于增加頭銜。“每年要進行全國醫院的評審排名,如果醫院里擔任協會主委和副主委的醫生數量多是可以加分的。”
成立完學會,接下來就要開會。“學術會議確實促進了知識的傳播,但也有很多主委為了謀私利,這次到你的城市辦會,下次你再請我。這次我給你5000 元,下次你給我8000 元。”彭光明表示,“這就是個江湖。”
而黃榮梅回憶,自己參加過藥企學術部門召開的小范圍討論會,用以收集醫生們的反饋意見。藥企向醫生了解藥物的安全風險或者在臨床操作中遇到的問題,接著再根據反饋改進產品。
至于醫院組織辦會,根據規定藥企不能直接付錢給醫院。在這種情況下,醫院之間往往會組成學術聯盟來作為辦會主體,再通過基金會等第三方收取贊助費。
在彭光明的記憶里,從2010 年前后開始,協會主辦的醫療會議開始占據大頭。藥企不再直接辦會,只能以贊助商或協辦方的身份參與。
藥企贊助協會開展學術會議,更確切地說是藥企參與學術會議的招商。從傳單、展臺到衛星會,學術會議上的各種商業曝光機會都能得到公開定價。
2013 年,葛蘭素史克(GSK)在華商業賄賂案被曝光,GSK 人員就是以舉辦會議的名義,從公司套取費用,再以講課費的形式支付給醫生專家,達到為產品開拓銷路的目的。最終,GSK被罰款約30 億元。
彭光明表示,虛構學術會議向醫生行賄的做法至今依然存在,但一些上市藥企會面臨更嚴格的監管。曾參與丹麥一家知名跨國藥企審計工作的一位審計師表示,該公司每年在華贊助開展的學術會議達數十場,不少是在五星級酒店舉行。審計師會向酒店逐一核實,是否真的開會了?花了多少錢?
即便是公開招商得到的贊助費用,作為非營利性質的學術組織如果毫無節制,依然會有不當牟利之嫌。在學術會議中,用廣告展位、醫生通訊錄和注冊信息等作為回報,收取醫藥企業贊助費,是過去比較常見的“操作”。
彭光明稱,虛假學術會議每次支付給醫生的費用為一兩千元,這與一位正高級專家收取的正常講課費相當。
《中央和國家機關培訓費管理辦法》規定,副高級技術職稱專業人員每學時最高不超過500 元,正高級技術職稱專業人員每學時最高不超過1000 元,院士、全國知名專家每學時一般不超過1500 元。講課費按實際發生的學時計算,每半天最多按4 學時計算。該規定被許多協會和藥企作為參考標準。
黃榮梅則表示,擁有正高職稱的她一般每場能拿1000 元。“為了這點錢,專家要花上一周時間做PPT、備課,聽眾收獲的是知識。”想到網絡上對學術會議的非議,她感到很委屈。
除了講課費,醫生在會議中產生的差旅、食宿費用該由誰支付,這仍是行業內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2023 年2 月,深圳證券交易所發布《關于深市醫藥公司商業賄賂相關問題監管工作情況的報告》提到,部分醫藥公司假借學術會議的名義,為參會醫生安排旅游、休閑活動,報銷各類費用,向醫生輸送不當利益。
比起真金白銀的暗通款曲,看不見的“感情投資”更難界定,也更難查處。“人家都贊助我去開會了,那我回來是不是多開開他們家生產的胰島素?這是人之常情,醫生一定會在做某些決斷的時候有傾向。”彭光明說。
一個鮮為人知的制度是,國內醫生需要每年完成不低于25 個學分的繼續教育,在醫學研究的道路上終身耕耘。獲得學分與職稱考評掛鉤,每個地區規定不同。
II 類學分的獲取途徑包括自學、發表論文、科研立項等,I 類學分獲得則主要通過參會。中華醫學會、中華護理學會、中華口腔醫學會等單位召開的學術會議因為能產出I 類學分,所以地位更高。
彭光明表示,一個會議多的有三四個學分,低一點的有兩個學分。雖然醫生也能通過網絡學習獲得學分,但一些上歲數的醫生不擅長用電腦,而且國家對遠程學習獲得的學分有上限規定,線下跑會成為他們最主要的掙學分方式。這也給全國各地的學術會議提供了一個人數龐大的醫生聽眾群。
劉虎表示,常理而言,醫生參會應當用手頭科研項目的資金,或由所在醫院資助,有時會議方也會對醫生的注冊費進行減免。但在實踐中,醫生也可能受藥企資助參會,其中是否涉及賄賂,很難界定。
“與其他類型的學分獲取方式相比,參加學術會議本身并不需要醫生投入太多的精力,因此會有諸多醫生選擇大量參加學術會議以獲取學分。這種客觀存在的需求為協會主辦方提供了參會流量,而這種流量本身又會吸引藥企投入正當或不正當的銷售成本。”鄧勇指出,“我們可以說學分制度導致藥企多了一條投入銷售成本的渠道,但具體是否合規,還需要在具體的個案當中去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