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娜,歐陽峣
20世紀50年代末期至70年代末期,中國連續實現了生物技術領域的三次重大突破,創造了發展中大國科學技術自主創新的東方奇跡,對世界科學技術和經濟社會發展做出了杰出貢獻。本文通過回顧20世紀中葉中國生物技術實現三次重大突破的歷史事實,從經濟學視角系統地分析中國生物技術創新取得突破的驅動因素,總結中國生物技術創新突破的經驗教訓,獲取帶普遍性和規律性的認識,并在此基礎上思考構建技術創新的新型舉國體制的路徑,這不僅可以為研究中國式創新提供典型事實和典型案例,為技術創新經濟學理論提供新的內容和素材,而且可以為發展中大國的技術創新提供有益的經驗借鑒和可供選擇的模式。
從1958年開始到1978年的20年間,中國面臨著西方國家和蘇聯的經濟技術封鎖,經歷了抗美援越以及“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然而,在這樣的特殊歷史時期,中國科技工作者通過發奮努力和艱辛探索,在生物技術領域連續實現三次重大突破,創造了后發國家技術創新的“東方奇跡”。
第一次是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的技術突破。蛋白質合成是20世紀中葉生物技術的國際前沿,美國、德國和中國科學家同時把解決這個難題擺在面前。1958—1965年,中國科學院生物化學研究所的專家提出了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的課題,并同上海有機化學研究所以及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單位合作攻關,分別進行胰島素A鏈和B鏈的合成及A鏈、B鏈的拆合,首先發現了混合物能夠表現出天然胰島素的活力,然后獲得了跟天然胰島素結晶一致的重合成胰島素的結晶,從而實現了在世界上首次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的科學技術目標,人工合成牛胰島素被寫進了世界科學技術發展的史冊。人工合成牛胰島素技術的成功,主要是圍繞攻克國際前沿技術難題提出創新課題,并被列入國家科技計劃組織集體攻關和大兵團協作,獲得領先世界的重大科技成果,但是忽視了在生產領域的應用推廣。
第二次是提取和研制青蒿素藥物的技術突破。這項課題來源于中央直接部署的研發任務,包括仿造西藥或制造衍生物、從中藥中尋求抗瘧藥、制造驅蚊劑等。1967—1975年,由國家科委和總后勤部牽頭,組織了瘧疾防治藥物研制的聯合攻關。中國中醫研究院藥學家屠呦呦帶領的研究小組集中研究青蒿,她經過動物試驗及人體試驗發現青蒿乙醚提取物的高效抗瘧作用,并提出改“水漬”為“醇提”、改“高溫乙醇提取”為“低溫乙醚提取”的技術路徑,在臨床實驗獲得成功的基礎上制造出抗瘧新藥青蒿素,最后在國際上推廣,為人類抗瘧做出了巨大貢獻。屠呦呦獲得201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青蒿素藥物的研發,主要是中央提出技術研發計劃,研究小組攻關取得突破,由中國政府和國際組織推廣應用以及企業生產制造。
第三次是雜交水稻育種及其應用的技術突破。湖南農業專家袁隆平從國家遭受三年困難時期“餓殍的震撼”中深深地感受到糧食的重要性,立志解決糧食增產問題。1961—1976年,袁隆平通過反復試驗和分析論證,發現水稻雜交組合優勢,并提出以雄性不育系、雄性不育保持系、雄性不育恢復系“三系配套”的方法來利用水稻雜交優勢的設想;然后,在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和湖南省政府的支持下開展聯合攻關和栽培試驗,摸索出“兩系法”育種的雜交水稻制種和高產關鍵技術,在全國大面積推廣中獲得成功之后,組建了袁隆平農業高科技股份有限公司進行公司化運作。該技術獲得1981年國家技術發明特等獎,袁隆平在國際上被譽為“雜交水稻之父”。雜交水稻育種技術創新的特征,主要是從國民的糧食需求到專家的科學追求,從專家的獨立探索到群體的協作攻關,從政府的組織應用到市場的運行推廣。
中國科學家人工合成牛胰島素、從青蒿中提取青蒿素和發明雜交水稻育種技術,這三大技術成為后發國家科學技術自主創新的成功范例,這些重大的技術突破具有重要的創新價值和世界意義。
首先,三大技術突破均屬于原始性技術創新的范疇,從而成為世界現代生物技術發展史上三顆璀璨的明珠。我國人工合成牛胰島素是世界上首次人工合成具有生物活性的結晶蛋白質,它成為人工改造生命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并且從實踐上證明蛋白質的高級結構決定于它的一級結構,為人工合成更多的蛋白質開辟了無限的前景。瑞典皇家科學院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化學組主席蒂斯利尤斯評價說:“人們可以從書本中學到制造原子彈,但是人們不能從書本中學到制造胰島素。”[1]從青蒿中提取青蒿素技術,在科學史上首次發現了青蒿治療瘧疾的原理,青蒿素提取的整套新技術,創造了一種速效和低毒的抗瘧新藥,青蒿素被譽為“世界上唯一有效的瘧疾治療藥物”,為人類驅除瘧疾提供了科學手段,屠呦呦因此摘取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的桂冠。雜交水稻育種技術的發明,首次解釋了水稻雄性不育性的原理,在生物技術史上創造了“兩系法”雜交水稻和“三系法”雜交水稻的育種技術,并通過“兩系法”“三系法”與形態改良相結合的技術路線,創造出新的“超級雜交水稻”,通過長期探索和應用推廣,使中國雜交水稻保持世界領先地位。國際水稻研究所所長斯瓦米納森稱袁隆平為“雜交水稻之父”,認為他的成就給世界帶來了福音。
其次,三大技術突破為人類幸福生活做出了巨大貢獻,從而在世界現代生物技術發展史上寫下了光輝的篇章。人工合成牛胰島素不僅為人類研制蛋白質開拓了道路,而且由于它具有促進人體對葡萄糖的攝取以及抑制糖原分解的機制而形成降低血糖的功效,以此為基礎的藥物研制,可以為人類提供治療高血糖癥的有效藥物。青蒿素的發現和使用,在全球范圍內挽救了數百萬人的生命,被世界衛生組織列為治療瘧疾的首選藥物;青蒿素在獲得自主知識產權新藥證書后,促進了一系列衍生藥物的開發,為人類健康做出了杰出貢獻。雜交水稻技術的應用和推廣,推動了糧食產量的大幅度增加,這不僅為解決中國人的吃飯問題和糧食安全做出了重要貢獻,也為中國農業和農村發展做出了杰出貢獻,而且雜交水稻技術已經成功地推廣到亞洲、非洲、美洲和南美洲的數十個國家,用事實證明了“中國人不僅能依靠自己解決吃飯問題,而且還可以幫助發展中國家解決糧食短缺問題”[2]216,為保障世界糧食安全和消除貧困做出了巨大貢獻,袁隆平因此榮獲了“世界糧食獎”。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那些擺脫殖民主義統治的國家試圖改變貧窮落后的面貌,涌動著加快發展的強烈愿望。中國是典型的發展中大國,主要特征就是人口數量、國土面積和消費需求、市場潛力大,但勞動生產率和人均國民收入低[3]。在追趕發達國家的過程中,最基本的需求和目標是解決人民的生存和健康問題以及所需科學技術發展的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通過自主創新的路徑實現了生物技術領域的三次重大突破,這必然同發展中大國的特殊國情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我們將遵循“需求-市場-社會”的分析框架,從經濟學視角探討發展中大國的特殊國情對生物技術重大突破的影響。
根據現代經濟學原理,經濟增長是由需求拉動的,需求決定著社會生產的方向和規模;特別是消費需求屬于最終需求,它對國民經濟增長具有持久的動力作用。消費是國民經濟循環“生產-分配-流通-消費”整體路線的起點和終點,它通過促進生產的擴大使整個社會財富增加。同時,消費需求的變化具有階段性規律,錢納里和賽爾奎因(1986)的研究發現:國內需求中食品的份額與國民收入水平成反比例關系,樣本國家的食品消費份額從國民收入為基準水平1(140美元)時的29%,下降到基準收入水平為2(560美元)時的19%,以及基準收入水平為5(2 100美元)時的13%[4]。所有的例證都表明,隨著人均收入的增加,食品需求的份額顯著下降。從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來看,糧食不足仍然是國家面臨的困境,1960年中國人口為6.620 7億人,糧食總產量為14 350萬噸,人均糧食產量217千克;為解決糧食需求的缺口,1961從國外進口糧食580多萬噸,“直接搶救了人民群眾的生命”,“避免了京、津、滬、遼和重災區糧食脫銷的危險”[5]。這種緊迫的糧食需求,逐漸變成中國農業技術創新的驅動力量。正如袁隆平所說的,1960年前后國家遭遇三年困難時期,“面對全國糧食大規模減產,幾乎人人吃不飽的局面,作為一名農業科技工作者非常自責。本來我就有改造農村的志向,這時就更下了決心,一定要解決糧食增產問題,不讓老百姓挨餓!”[2]40-91
同時,健康是國民最基本的需求之一,是國民幸福感的重要體現和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基礎。缺醫少藥也是建國初期面臨的困難。如瘧疾是熱帶和亞熱帶地區的常見病,據衛生部門統計,20世紀50年代中國有瘧疾流行的縣市達1 829個,約占全國縣市數量的70%~80%[6]。其中云南、貴州、廣東、江西、湖南、四川、河南等省,1955年瘧疾發病人數占19種傳染病患者總數的60%左右。當時中國的人口眾多,衛生條件差,傳染壓力特別大,這種緊迫的健康需求,逐漸成為追求有效治療瘧疾藥物的驅動力量。張昌紹等于20世紀40年代就開始探索用常山的粗提物治療瘧疾病人;為幫助越南解決瘧疾防治問題,1967年中央領導人下達了緊急研制瘧疾防治藥物的“523任務”,周恩來要求把防治藥物除保證援越外,在國內一些重點疫區使用;把瘧疾防治工作列入國家重點研究計劃[7]。正如屠呦呦所說的:“我一直感到欣慰的是在傳統中醫藥啟發下發現的青蒿素已拯救了全球數以萬計瘧疾病人的生命。”[8]
根據亞當·斯密的“市場范圍”假說,“分工起因于交換能力,分工的程度,因此總要受交換能力大小的限制,換言之,要受市場廣狹的限制”[9]。中國是典型的大國,具有人口眾多和幅員遼闊的特征,能夠形成廣闊的市場范圍和龐大的市場規模,進而支撐產業的分工和專業化,有利于產業的成長壯大。擁有龐大的人口規模的中國,由于對糧食和健康的巨大需求,驅動了生物技術的突破,取得了雜交水稻育種技術和青蒿素藥物研制技術的研發成功;同時,還是這種規模龐大的糧食市場和藥物市場,支撐了雜交水稻和青蒿素藥物技術的推廣應用,并在國內形成成熟技術和產品的基礎上,進一步向國外推廣和應用,開拓了更大規模的市場。人口眾多的國家糧食消費市場很大,而處在貧困型消費階段的20世紀60-70年代的中國,糧食消費市場就更大;水稻谷物是中國南方地區的重要糧食作物,也是北方地區的重要糧食來源,在全國的銷售市場特別大。袁隆平雜交水稻技術成功之后,正是依托這種龐大的市場走向全國,然后再走向世界的。第一代“三系雜交”水稻于1975年在湖南、廣西、江西、廣東等地種植373.3公頃,1976年在全國推廣種植13.87萬公頃,比常規品種增產20%~30%[2]110-112。第二代“兩系雜交”水稻從1991年的0.43萬公頃發展到1998年的43.3萬公頃,再發展到2008年的300萬公頃左右。第三代“超級雜交”水稻,從1997年到2015年全國累計推廣面積達4 638.46萬公頃[10]。雜交水稻被大面積推廣應用并被稱為“東方魔稻”,從1980年開始向美國推廣,20世紀90年代初期由聯合國糧農組織在印度和越南推廣,目前雜交水稻已經在全球四十多個國家成功試驗示范,在亞洲、美洲和非洲的十多個國家實現了商業化生產應用;據專家預測,2025年國外雜交水稻種植面積將達到5 000萬公頃[11]。
青蒿素藥物研制技術的應用和推廣,同樣也體現了市場規模的特征和作用。1978年青蒿素鑒定會召開時,參加研究的單位已經進行了6 555例的臨床驗證,較多的病例為青蒿素技術研究提供了支持。青蒿素藥物技術不僅在全國推廣使用,而且通過世界衛生組織推薦給瘧疾流行的所有國家,在全球范圍內挽救了600多萬人的生命。而且,青蒿素不僅可以治療瘧疾,還是抗肥胖、抗衰老以及抗炎、抗癌和抗菌的潛在和輔助藥物,因而具有廣闊的市場前景。據統計,2012年國內青蒿素產量為200~220噸左右,其中諾華公司的消耗量約50噸,印度兩家公司分別消耗40噸和30噸,這些公司取得WTO的訂單后,再向中國采購蒿甲醚或青蒿琥酯等青蒿素下游原料產品,經加工成復方制劑后供應到全球市場,每年全世界的青蒿素及其衍生物的銷售額達15億美元[12]。
恩格斯曾經說過:“社會上一旦有技術上的需要,則這種需要就會比十所大學更能把科學推向前進。”[13]20世紀中國生物技術的三大突破,既受國家技術趕超的戰略需求的影響,也受中國科學家認識世界和探索真理的學術追求的影響。雜交水稻育種技術的突破,就是在國家保障糧食安全的戰略需求與袁隆平追求農業科學技術的志向的高度契合下實現的;青蒿素藥物研制技術的突破,也是在國家保障人民健康的戰略需求與屠呦呦追求醫學科學技術的志向的高度契合下實現的。
結晶牛胰島素的人工合成技術的突破,并沒有直接的國民消費需求和國內市場的驅動,主要體現了國家追求技術趕超的強烈愿望以及生化科學發展的驅動。在社會主義的新中國,國家和人民滿懷趕超發達國家的強烈愿望,從而提出了實現經濟起飛和技術趕超的宏偉目標。1956年,毛澤東在中共中央召開的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會議上提出,全黨應該“努力學習科學知識,同黨外知識分子團結一致,為迅速趕上世界科學先進水平而奮斗”[14]。隨后制定了科學技術發展遠景規劃綱要,確定了“重點發展,迎頭趕上”的方針,全國迅速掀起“向科學進軍”的熱潮。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的專家提出了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的課題。胰島素是典型的球狀蛋白質,它是構成生命體的基本物質。英國化學家弗雷德里克·桑格(Frederick Sanger)在1955年完成了胰島素的全部測序工作,首次確定了天然蛋白質分子的結構。然而,人工合成牛胰島素則是生物化學領域的世界性難題,當時的美國科學家卡佐亞尼斯(P.G.Katsoyannis)和德國科學家查恩(H.Zahn)正試圖攻克這個難題。特別是“在遙遠的東亞,對多肽合成和胰島素本身知之甚少,但正處于“大躍進”的熱潮之中的中國科學家也已經等不及了,在維格納奧德等富有經驗的生化學家尚不敢提合成蛋白質的時候,他們率先把這個難題擺到了自己面前”[15]。通過人工合成牛胰島素,中國科學家認為這證明了“我國的科學技術水平在生化方面在短短幾年中已經趕上并超過了國際水平。這將是震動世界的大事,大大提高了我國的政治威信和科學威望”[16]20。
在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那種物質條件匱乏和科學技術落后的社會環境里,中國連續實現了生物技術領域的三次重大突破,通過人工合成牛胰島素、青蒿素藥物研制和雜交水稻育種技術的成功,極大地增強了趕超發達國家科學技術的信心,也積累了在舉國體制下組織科技攻關的經驗。為此,有必要總結計劃經濟條件下技術創新的舉國體制的基本框架,并且通過從創新動因、組織方式、技術突破和應用推廣等方面的比較分析,概括中國生物技術自主創新的經驗和教訓,在此基礎上提出構建技術創新的新型舉國體制的轉型路徑。
我們從三個方面來進行具體的比較分析:第一,從創新動因看,三次重大突破總體上都是為了解決國家重大需求和推動學術發展,但三次重大突破各有其特殊的動因,如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的直接動因是“大躍進”時期為實現技術超越的政治因素,青蒿素藥物研制的直接動因是援助越南戰爭的軍事因素,雜交水稻育種的直接動因是解決糧食產量問題的經濟因素。第二,從組織方式看,三次重大突破的路徑有所不同:人工合成牛胰島素和雜交水稻育種是由專家提出課題,被政府部門認可后上升到國家戰略層面;青蒿素藥物研制則是由中央提出指令性任務,下派為專家組的研究課題。人工合成牛胰島素和青蒿素藥物研制是由政府組織全國性的大兵團作戰和單位專家組攻關,政府的組織協調作用占主導地位;雜交水稻育種則是專家在探索過程中自然地形成研究團隊,政府的組織協調起輔助作用。第三,從應用推廣看,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由于放棄推廣應用,對人民生活和產業發展沒有起到推動作用;青蒿素藥物研制在國內和國際范圍推廣應用以及企業生產制造,對人民健康和醫藥產業發展產生了積極作用,但是忽視了知識產權保護,后來被印度的企業大量仿制,造成了經濟損失和聲譽損失;雜交水稻育種不僅在國內和國際范圍內推廣應用,而且到后來實行公司化運作,對解決全球糧食問題和推動農業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正如科學史家李佩珊所說的:“胰島素合成的意義就是在于證明合成蛋白質并不是不可逾越的。這個方法不是商業上生產胰島素的方法。它并不能從化學上解決合成問題,也不能從理論上證明生命的起源。”[16]113

表1 中國生物技術三次重大突破的路徑比較
人工合成牛胰島素、青蒿素藥物研制和雜交水稻育種技術是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開展技術創新的三種典型模式,其中蘊含著中國技術創新的舉國體制的主要元素。總結和概括三種模式的共性,可以發現三個基本要點:國家統籌調動資源的資源配置機制、全國范圍專家協作攻關的科研組織機制、專家長期探索提出技術路線的科學發現機制,它們構成了新中國攻克科學技術重大難題的舉國體制的基本框架。
1.由國家統籌配置相關資源,協調人力、物力和財力的利用
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在于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在調動各種資源方面具有統籌能力和更高的效率,在新中國生物技術三次重大突破的過程中,就是在科學探索的不同階段采取了由國家統籌配置人力、物力的方式,保障了技術攻關所需的物資和人力資源。人工合成牛胰島素被列入《1956—1967年科學技術發展遠景規劃》,成立了由副總理和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負責的課題組,統籌全國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各個研究所上報試劑、藥品,將人力、物力均交由“601”指揮部辦公室統一調度;青蒿素藥物研制屬于中央下達的“523”計劃,由解放軍總后勤部統籌協調,從全國范圍調集各種資源以及開展中藥樣品和藥效篩選;雜交水稻育種在引起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和湖南省政府的重視之后,由政府部門下達科研經費,調配專家參與攻關,從人力和物力上給予有力的保障,并支持在全國范圍內的大面積推廣。
2.在全國范圍開展協作攻關,形成專業化分工的機制和效應
一些解決國家重大戰略需求的技術攻關,往往是涉及面很廣的系統工程。它的研發和推廣需要許多地區、部門和單位的配合,通過組織較大范圍的協作攻關,可以更好地發揮不同的團隊和專家的專業優勢,構建專業化分工的機制和優勢互補的效應。人工合成牛胰島素采取“大兵團”作戰的方式,正式參與單位有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有機化學研究所、北京大學和復旦大學等8家單位,后來分成A鏈小組和B鏈小組進行攻關,最后由一個專家組負責將人工合成的A鏈和B鏈總裝配結合以及進行合成物的抽提和鑒定;青蒿素抗瘧疾藥品研制屬于組織性很強的科研方式,參與單位近五十家,根據專業特點將協作組分為藥物合成與篩選協作組、中醫中藥協作組、驅蚊劑協作組和現場防治協作組,通過分工協作進行攻關;雜交水稻育種起初成立了袁隆平、李必湖、尹華奇三人科研小組,后來發展成有7家單位參與的“湖南省水稻不育研究協作組”,最后發展為由19個省、市、自治區的農業科學院和高等院校參加的全國性協作,以湖南省農業科學院為中心開展“三系”培育和配套的協作攻關。
3.依靠專家長期的科學探索,提出正確的技術路線取得突破
科學活動是認識和探究事物本質和演化規律的過程,它是科學家不斷觀察、思考、假設和試驗的復雜過程,所以需要依靠專家長期探索的知識積累和技術積累,并且提出新的科學發現和技術路線而取得突破。人工合成牛胰島素是以北京協和醫學院吳憲的蛋白質定性研究為前提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物化學研究所開始著手基本技術的建立和若干種動物蛋白質的抽取、凈化、分析及性質的研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合成胰島素的研究課題,并且選擇了通過胰島素A鏈和B鏈的合成及拆分,從而發現混合物具有天然胰島素活力的技術路線。青蒿素藥物研制是以傳統中醫對抗瘧疾的研究為基礎的,屠呦呦在長期的調查中收集了四千多個中草藥方,通過篩選后到實驗室進行提取和實驗,并且通過比較分析發現了青蒿素乙醚提出物的高效抗瘧作用,進而提出改“水漬”為“醇提”,改“高溫乙醇提取”為“低溫乙醚提取”的創新思路和技術路線,最終取得突破。雜交水稻育種是袁隆平在長期研究和試驗的基礎上發現了水稻的雄性不育性,他提出了通過培育水稻雄性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復系的三系配套法利用水稻雜交優勢的創新思路,并在三系配套和制種成功的基礎上創造了兩系配套法而取得新的突破。
國家“十四五”規劃綱要提出:“堅持創新在我國現代化建設全局中的核心地位,把科技自立自強作為國家發展的戰略支撐,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經濟主戰場,面向國家重大需求,面向人民生命健康,深入實施科教興國戰略、人才強國戰略、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同時,要完善科技創新體制機制,“健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新型舉國體制,打好關鍵核心技術攻堅戰,提高創新鏈整體效能”[17]。這就不僅提出了科技創新的總體目標和發展方向,而且提出了健全新型的舉國體制的重要任務。我們通過回顧20世紀中葉中國生物技術的三次重大突破,可以看到技術創新的舉國體制的優勢和作用,同時也可以發現計劃經濟條件下技術創新的舉國體制的某些弊端,如人工合成牛胰島素過程中的資源浪費以及忽視應用推廣的問題,并在總結和反思的基礎上提出改進和轉型的思路。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構建技術創新的新型舉國體制,應該遵循“有為政府”和“有效市場”相結合的原則,致力于優化提出課題、組織攻關和應用推廣的機制。具體地說,總結生物技術三次重大突破的經驗教訓,構建技術創新的新型舉國體制需要實現以下轉變。
一是實現從計劃經濟體制到市場經濟體制的轉變,致力于優化資源配置的機制。20世紀中葉中國生物技術的三次重大突破,主要是在計劃經濟的體制下實現的,但是雜交水稻育種和青蒿素藥物研制的后續研究及應用推廣延續到了改革開放時期。比較而言,由于人工合成牛胰島素和青蒿素藥物研制上升到了國家政治任務的層面,因而資源配置上的計劃性更為突出。特別是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的技術攻關,充分展現了計劃經濟體制下的不計成本的特點和資源浪費的弊端。大兵團作戰動員了近千人參加,大規模地耗費昂貴的試劑,造成人力物力上的巨大損失,后來吸取教訓將人數降到100人以內。正如鄒承魯所說:“雖然胰島素的全合成后來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集中那么大的力量,花費那么多的時間,究竟是否值得?如果把這樣大的力量用在其他方面,對我國生物化學的全面發展是否更有益?”[16]117為此,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新型舉國體制,應該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基礎性和決定性作用,即使是由政府主導的為國家重大需求的技術攻關,能夠讓市場配置資源的事情要盡量采用市場手段配置,政府主要在市場失靈的條件下發揮作用,使政府作用和市場作用達到最佳的契合,從而節約資源和提高效率,真正實現“有為政府”和“有效市場”的有機結合。
二是實現從臨時協作攻關到長期技術聯盟的轉變,致力于構建產學研結合機制。從協作攻關的時間跨度上看,人工合成牛胰島素屬于短期的,青蒿素藥物研制屬于中期的,雜交水稻育種屬于長期的和適時的。人工合成牛胰島素體現了大兵團作戰的特點,從北京大學的大兵團、復旦大學的大兵團到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各研究所組成的大兵團,用人海戰術無序地折騰了一年之后,轉為由中國科學院有機化學研究所和北京大學協作攻關;青蒿素藥物研制是有組織的分工協作方式,在國家瘧疾防治工作領導小組領導下開展了四年的協作攻關;雜交水稻育種從課題小組協作發展到全省范圍和全國范圍的協作攻關,主要是根據實際需要進行適時的分工協作。比較而言,青蒿素藥物研制和雜交水稻育種既體現了政府的協調作用,又發揮了科學家的積極性和創造性。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和完善,企業成為技術創新的主體,應該擔負起技術研發的主體責任,通過提升技術水平增強企業競爭力,并建立長期的技術聯盟;政府應該選擇關系國民經濟發展和國計民生的重要產業,錨定通用性關鍵核心技術的突破,從而帶動重點產業整體技術水平的提升。在組織協同攻關的過程中應該遵循科學技術發展的規律并進行長期性和緊密型的分工協作,特別是致力于推進科研院所、高等學校和企業科研力量的優化配置和資源共享,將產業鏈、供應鏈和創新鏈融合發展為技術聯盟,從而提升國家技術創新的整體效能。
三是實現從重視轟動效應到重視經濟效益的轉變,致力于推動產業高質量發展。人工合成牛胰島素,主要將目標定位為形成技術趕超的轟動效應,卻忽視了后續的應用研究和推廣,沒有創造任何經濟效益;所以相關領域的專家認為胰島素研究工作有一些缺陷,“它既沒有提出理論上的重大革新,又沒有帶來工具、方法的革命性進展,既沒有引發一系列的后繼研究(譬如掀起合成蛋白質的熱潮),又沒能產生多少經濟效益”[16]126。我們用化學方法合成胰島素的工序極為繁雜,而且價格昂貴,在當時并不具有實用性。青蒿素藥物研制則有所不同,它不僅具有挽救了全球數百萬人生命、解決人民健康需求的社會效益,還促進了企業和產業發展,通過中國中醫科學研究院的附屬制藥廠和后來的吉首制藥廠,形成了青蒿素提取技術和新藥制造的生產線[18],唯一的遺憾是忽視了青蒿素的知識產權保護而被國外企業仿冒生產。雜交水稻育種應該說是一種比較完善的技術創新模式,不僅為解決中國和全球糧食問題做出了巨大貢獻,極大地推動了農業生產發展,而且創造了一種先由政府組織推廣形成示范效應、再由市場推動和實行公司化運營的模式。在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條件下,要認真總結傳統舉國體制的經驗和教訓,重點面向經濟建設主戰場開展技術攻關,在當前特別要圍繞芯片攻關技術以及汽車產業、航天產業等的關鍵核心技術實現突破,以技術創新促進產業創新;需要更好地運用市場化機制和企業化機制,通過關鍵核心技術突破帶動產業升級,真正推動重點產業技術進步和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