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和家園

□程瑋

這些天晚上，米蘭和媽媽總是在晚間新聞開播以前，早早地坐在沙發上等著看新聞。戰爭好像越打越激烈，每天都有很多平民流血死亡。在一個被炸毀的住宅樓的廢墟里，有一個金發碧眼的布娃娃，它看上去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不知道它的主人在哪里、是否還活著。每天都有很多老人、孩子和婦女逃離戰區，涌向德國。德國的一些城市在體育館、會展中心搭起了臨時接待中心，可據說那些床位還遠遠不夠，更多的難民隊伍正在向德國涌來。

當天的新聞里正播出城市中心火車站的畫面。在一個站臺上，聚集著很多人，他們正在迎接一列火車到來。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少人手里舉著牌子，上面寫著：

歡迎母親和三個孩子，一個星期。

一個單間，可住兩個大人兩個孩子，十天。

專收女士兩人，三天。

收留一個家庭，可以長期居住。

主播向電視機前的觀眾解釋：為解決難民床位不足的問題，一些家中有空房、有條件的市民自發組織起收容難民的活動。他們先把難民接回去，讓他們暫時住下來，洗一個熱水澡，吃幾頓熱飯菜，睡幾天安穩覺，等找到住處以后再離開。

“這些人太了不起了。唉，可惜我們家沒有多余的房間了。”媽媽嘆口氣說，“今天社區打電話來，問我們能不能收留一個難民家庭。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另外，我也有點擔心，我們跟人家不熟，再加上語言不通，也許會發生很多誤會。不過，我已經告訴他們，我隨時愿意去給那些收容難民的家庭幫忙。”

“也許我們可以做一些飯菜送到人家那里。”米蘭說。

“我可以烤蛋糕、餅干送去，也可以陪他們去政府機構辦理登記手續。”媽媽說，“聽說這也很重要，因為他們不會德語，很多人英語也不好，跟工作人員打交道很困難，需要有人幫忙。”

她們正聊著，米蘭突然在電視里看見了愛麗絲。雖然鏡頭一晃而過，但米蘭清清楚楚地看到，愛麗絲穿著那條長長的綠色布裙子，銀閃閃的頭發在人群里格外耀眼。愛麗絲平時看起來像一個住在世外桃源的仙女，很少跟外界打交道，可這次竟然也出現在火車站的人群里，這讓米蘭大吃一驚。

“我好像看到愛麗絲了！”米蘭驚叫道。

“那個住在薔薇街的老太太？”媽媽有點不相信，“我覺得她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她不會參加這樣的活動吧？”

“也許是我看錯了？”米蘭有點沒把握了。

不管怎么樣，她想，周末應該再去看望一下愛麗絲了。

星期六上午到愛麗絲家去的時候，米蘭給愛麗絲帶了一小把鮮花。這是她從自己家的花園里摘下來的。

自從認識了愛麗絲，米蘭也受了愛麗絲的影響，在花園里種了很多花。米蘭穿過薔薇街，推開愛麗絲家白色柵欄的小門，走進了花園。草坪上濕漉漉的，空氣里還飄著淡淡的白霧。有幾只小鳥在草地上蹦蹦跳跳，見米蘭走過去，一點兒也沒有害怕的意思。

花園里沒有人，米蘭敲敲小屋的門，沒有人回應。

米蘭繞到屋子的后面，突然發現在屋后的大平臺上，有兩個老太太正在吃早餐。

兩個老太太面對面地坐在一張白色的圓桌旁，圓桌上放著咖啡壺、面包籃，還有果醬、蜂蜜、橙汁。她們中間還放著一把椅子，椅子上放著一本厚厚的畫冊。

這兩個老太太都是白發蒼蒼。穿著綠長裙、披著綠毛衣的是愛麗絲，那個穿著棕色毛衣的老太太，米蘭還從來沒有見過。

“看，這是誰來了？”愛麗絲一抬頭，看見了米蘭。

“早上好，愛麗絲！”米蘭走過去，把鮮花遞給愛麗絲。米蘭解釋說：“媽媽讓我去集市買一盒雞蛋，我想先過來看看您，也許我來得太早了？”

愛麗絲溫和地笑起來：“小米蘭，你任何時候來都是合適的。”她用米蘭不熟悉的語言對坐在對面的老太太說了幾句什么。那個老太太微笑著向她點點頭。

“這是斯坦芬妮。”愛麗絲向米蘭介紹說，“她是我前幾天從火車站接回來的。”

“這下確認了，那天我在晚間新聞里看到的就是您。”米蘭說，“我媽媽說，你們太了不起了！”

“啊，沒想到老了老了，竟然還上新聞了。”愛麗絲開玩笑地說。她找來一個花瓶，把米蘭帶來的鮮花放進去，斯坦芬妮把放在中間椅子上的畫冊拿到一邊，笑瞇瞇地對米蘭做了個手勢。米蘭笑著點點頭，坐在了椅子上。

“斯坦芬妮有個女兒，她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國家。斯坦芬妮也不愿意離開，但覺得留在那里會增加女兒的負擔，所以決定先來德國生活一陣。那天晚上我在火車站等著接難民，她剛下車，就被我一眼看到了。她跟我年齡相仿，兩個老太太住在一起，太合適了。”愛麗絲笑著說。

米蘭好奇地打量著斯坦芬妮，她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一個來自戰爭地區的難民呢。斯坦芬妮有一張友善的臉，她的眼睛像愛麗絲的一樣，亮晶晶的。她的神態溫和從容，看上去不像米蘭想象中匆匆忙忙逃出來的難民，也沒有苦大仇深的樣子，倒像是應邀來愛麗絲家做客的一個老朋友。斯坦芬妮指指橙汁，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米蘭。米蘭知道她邀請自己喝橙汁，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斯坦芬妮給米蘭倒了一杯橙汁。

“您能跟斯坦芬妮交流？真沒想到，您懂這么多語言。”米蘭喝了一口橙汁，敬佩地看著愛麗絲。

愛麗絲笑起來：“小米蘭，也許你不知道，這是我童年時代的母語。”

米蘭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結結巴巴地問：“難道……難道您不是德國人？”

“我是德國人。”愛麗絲在斯坦芬妮對面坐下，靜靜地說，“我出生在東普魯士，它夾在波蘭和俄羅斯中間，以前是德國的一個省。那里的居民能講德語，也能講俄語和波蘭語。所以，我和斯坦芬妮可以用俄語混雜著波蘭語來交流。”

“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德國還有這么個省呢？”米蘭有點摸不著頭腦。

“那是因為它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東普魯士被劃分給了俄羅斯和波蘭。”愛麗絲解釋說。

“那您是怎么到的德國呢？”米蘭好奇地問。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有兩百多萬生活在東普魯士的德國人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家園。這是德國歷史上有名的一次大逃亡。小米蘭，我曾經也是難民，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溫暖的家。那時我還很小，可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愛麗絲沉默了一下，緩慢地接著說，“那是一個晴朗的冬日，家里的壁爐跳躍著溫暖的火苗。從窗口看出去，天空是藍色的，大地覆蓋著雪花，屋檐上懸掛著的冰柱在太陽下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芒。突然，我父親從外面匆匆回來，對母親說，趕緊收拾東西，蘇聯軍隊馬上就要打過來了，我們必須立刻離開。我們家一時找不到裝東西的口袋，母親就把墻布撕下來，把它縫成兩個很大的口袋，把被子、衣服和食物裝進去。父親趕上家里的馬車，把兩個大包袱裝到馬車上，讓我和母親坐上了車。他趕著馬車，一步一回頭地看著我們的家。瓦藍的天空下，家里的煙囪還冒著煙，窗玻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第一次看到，我的父親在哭泣。”

斯坦芬妮好像明白愛麗絲在說什么，輕輕地嘆了口氣，撫摸著愛麗絲的肩膀。

愛麗絲的眼睛閃著淚光。她回憶道：“當時，蘇聯軍隊已經把東普魯士和德國西部領土之間的陸路切斷了，離開那里的唯一方法就是穿過冰凍的維斯瓦潟湖到格但斯克去坐火車……”

“對不起，我打斷一下。什么叫潟湖？”米蘭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愛麗絲解釋說：“潟湖是一種因為海灣被沙洲封閉而形成的湖泊，一般都在海邊。這些湖本來是海灣，由于海灣出海口泥沙沉積，海口處逐漸形成了沙洲，把海灣與海洋分隔開來，這就成了潟湖。”

《運河邊的密室》

她接著說：“逃難的人群趕著馬車，推著手推車走在湖面上。冰凍的湖面上覆蓋著雪，一步一滑，人和馬都走得非常艱難。那是零下二十多度的嚴冬，有很多人摔下去了，就再也沒爬起來。我記得，有一個嬰兒被凍死了，可他的母親仍然緊緊抱著他往前走。”

“沒有一個母親愿意扔下自己的孩子，哪怕他已經死去。”米蘭低聲說，“可是，那是多么絕望啊！”

“三個星期以后，我們到達格但斯克的火車站。我們必須扔下所有的東西，只帶一點隨身行李上火車。父親不愿意丟棄我們家的馬——羅納。他說，羅納辛辛苦苦走了這么多天，救了我們的性命，他不忍心這么對待它。他說他要留下來，讓羅納休息幾天，再來追我們。我們約好把德國親戚家作為聯絡點。”愛麗絲停頓了一下，聲音哽咽起來，“可我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

“啊！”米蘭驚叫起來，“您父親竟然愿意為一匹馬放棄逃難的機會，真的太令人驚訝了！”

“小米蘭，那不僅僅是一匹馬。從我記事起，我們就把羅納看成家里的一員。你想，我們怎么會忍心拋棄一個家人呢？”愛麗絲接著說，“我們的列車在冰天雪地里向西開著。火車在德國的第一個城市停下來的時候，火車站里擠滿了人……”

“他們在迎接你們？”米蘭說。

“不，不是。他們在喊，把車門關上，這里不需要你們！”

“啊，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同胞！”米蘭驚叫起來。

“小米蘭，我不怨恨他們。連年戰爭，人們都缺衣少食。而且，在我們之前已經有很多列火車經過那里，很多難民從那里下車，他們一定是實在沒辦法了。”愛麗絲冷靜地說，“火車繼續往前開，每到一個城市，就下去一些人。有的是投奔親戚，也有的被熱心人接到家里。那時候，我第一次明白，失去家園的人就像一片落葉，只能隨風飄蕩。”愛麗絲的眼中閃著晶亮的淚水。

米蘭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她終于明白，平時像仙女一樣的愛麗絲為什么會成為在火車站自發迎接難民的人群中的一員了。

愛麗絲喝了口茶，平復了一下情緒。“據記載，在這次的大逃亡中，有一百多萬人逃到了德國西部，有三十多萬人在逃難的路上被凍死、餓死，或者被敵軍的飛機轟炸，被坦克碾壓。這一次的大逃亡是德國人心里永遠的傷痛。”

米蘭震驚極了。

“人們事后采訪過那些蘇聯人，他們說，他們當時認為那些人就是納粹，因此對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和同情。”愛麗絲說。

米蘭仍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愛麗絲嘆了口氣，接著說：“小米蘭，那時沒人會同情德國，更別說這個國家里那些普通的平民了。”

沉默了一會兒后，米蘭緩緩地說：“那您一定很恨蘇聯人！”

愛麗絲也沉默了一下，輕聲說：“小米蘭，仇恨是一種很可怕的情緒，它只會導致戰爭和屠殺。七十多年過去了，我選擇了原諒，但我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