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鄉村共同富裕是中國式現代化的一個重要特征。南京市武家嘴村經過40多年的鄉村現代化建設,從一個生計艱難的“漁花子村”發展成為共同富裕典范的“金陵首富村”。依據“村”、民兩大理論維度,對鄉村共同富裕進行類型學劃分,并以武家嘴村為案例剖析“村”強民富類型。研究揭示,鄉村共同富裕的發展路徑體現為互助、互惠、互信的“村”民共演機制和“強耦合-正反饋”的“村”民共演邏輯。與已有的“資源增能”和“技術賦能”研究進路不同,“村”民共演是從“整體分析”轉向“要素分析”,為研究鄉村共同富裕的實踐邏輯提供了一個新的解釋框架。
關鍵詞 中國式現代化 鄉村共同富裕 “村”民共演
曾維和,廣州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空間再造視角下基層社會治理共同體建設研究”(20AGL03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共同富裕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也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1]在實現鄉村共同富裕的道路上,全國各地積累了不少特色鮮明、內容豐富的鄉村共同富裕實踐經驗,南京市武家嘴村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它經過40多年的鄉村現代化建設,從一個生計艱難的“漁花子村”發展成為共同富裕典范的“金陵首富村”。本文基于共演理論,深度揭示武家嘴村在推進鄉村現代化過程中的“共同富裕密碼”,總結提煉鄉村共同富裕的發展路徑。
一、文獻回顧與問題提出
在持續性政策驅動下,當前學界對鄉村共同富裕的研究碩果累累。這些成果主要從理論層面闡釋鄉村共同富裕的內涵、意義、目標、挑戰與政策議程等。例如,有研究認為鄉村走向共同富裕是黨組織、國家和企業在外來制度和原生制度的融合共存中共同構建鄉村治理體系的過程[1]。也有研究基于整體性治理理論提出鄉村振興要解決鄉村治理系統碎片化問題,將主體、制度、價值、技術、供求五大要素整合成一個鄉村整體性治理系統,以鄉村治理體系的整體優化,推進鄉村共同富裕[2]。這些研究基于制度構建與要素設計的視角,進行整體分析,從“村”強行動邏輯出發,回歸到“村”富目標,較好地研判了鄉村共同富裕的總體價值與發展方向。
有學者開始探索鄉村共同富裕存在的問題與對策,已有研究大致可劃分為“資源增能”和“技術賦能”兩種研究進路。“資源增能”進路主要是通過分析挖掘鄉村特色資源、發展集體經濟與特色產業推進鄉村振興,來研究鄉村共同富裕的實踐邏輯。有學者基于旅游共生系統研究了鄉村旅游開發促進鄉村共同富裕的實踐過程,即通過挖掘旅游資源,借助鄉村旅游共生單元,打造良好的旅游共生環境,產生旅游共生效應,以旅游開發推進鄉村共同富裕動態演進[3]。“技術賦能”進路主要是通過分析先進數字技術賦能、構建信息化平臺支撐推進鄉村振興,來研究鄉村共同富裕的實踐邏輯。有研究認為數字技術賦能鄉村共同富裕的深層邏輯在于破除數字孤島、推進數據要素增值,改造傳統經濟發展模式,以提升數字技術持續賦能共同富裕實現能力[4]。“資源增能”與“技術賦能”可以充分挖掘和發揮鄉村振興的潛力,成為鄉村共同富裕強有力的實現工具。
已有成果為研究鄉村共同富裕提供了有益的借鑒,但這些成果大都將“村”及其村民作為一個整體的分析單元,采取一種“整體分析”的研究取向,注重“村”的行動邏輯,忽視了村民的主體性作用及其與“村”的互動邏輯。因此,對鄉村共同富裕的研究應突破“整體分析”的研究束縛,進行細致的要素分析,關注“村”、民的關系維度,把“村”、民作為鄉村共同富裕的兩個重要行動者,把強“村”與富民作為鄉村共同富裕的演變中軸。基于此,本文依據“村”、民兩大理論維度,對鄉村共同富裕進行類型學劃分,形成四種類型(見圖1)。
本文中“村”(狹義)與民是鄉村(廣義)的兩大構成要素,不再籠統地把“村”及其所屬成員(村民)并在一起討論,而是認為“村”與民之間存在著分離、互動、協同、融合的可能,二者能夠形成共向性,也可能產生張力[5]。具體而言,“村”主要包括村黨組織、村委會、村轄區的集體經濟(企業)及其相關的管理干部、社會組織、區域化黨建組織,等等。民是指村民及其家庭。圖1中四種鄉村共同富裕理論類型定義如下:
第一,貧困村落型。從象限分析法看,貧困村落型實質上不屬于鄉村共同富裕類型,它只是一種鄉村共同富裕起點上的類型。其他三種鄉村共同富裕類型均可能從這一類型發展而來,形成三種發展路徑。這種類型不僅表現為“村”貧,缺乏集體經濟和特色產業,村集體沒有穩定收入來源,而且一定數量的村民處于貧困狀態,例如政府扶貧開發主管部門批準并向社會公布的一些村落。2020年我國取得了脫貧攻堅的全面勝利,貧困型村落已經實現了脫貧,正向鄉村共同富裕邁進。
第二,強“村”型。這種類型主要是指村集體具有較好的集體經濟或者穩定的收入來源,但村民缺乏致富的動力,例如城內的一些拆遷安置村、年終炫耀分紅的“土豪村”“暴富村”等。“村”雖然富起來了,但民卻陷入了思想上的“腦袋貧困”,缺乏致富的動力。這種類型需要對村民加強引導,提升村民致富意識與能力,在“村”強的基礎上實現民富。
第三,強“村”富民型。這種類型主要是指村集體具有較好的集體經濟或者穩定的收入來源,且村民具有致富的動力,過著富足的生活。如長三角、珠三角地區村集體經濟發展較好的村落,村集體具有強勁的收入來源,村民也通過勤勞實現致富,這是鄉村共同富裕的目標類型。
第四,富民型。這種類型主要是“村”缺乏較好集體經濟與特色產業,村集體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財力有限,處于相對貧困的狀態。但村民生活并不貧困,具有穩定的收入,甚至比較富裕。例如一些村民大量外流,從事個體經營的小微企業或個體戶,以及具有一定專業技能的務工群體的村落。這種類型需要鼓勵精英回流,在家鄉創業,推進強“村”建設。
武家嘴村在改革開放后,經過40多年的探索,成為強“村”富民型鄉村共同富裕的實踐范例。全村總戶數285戶,總人口911人,村域總面積70公頃[1]。造船水運業是武家嘴村的主業,村民造船、焊船,一直購買鋼板和電焊機進行手工制造。2004年后,武家嘴村建造了兩個造船基地,至2008年,造船業具備了完整的生產能力,形成了專業分工協作、生產管理與銷售統一的現代化造船模式。武家嘴村級公司是村委會管轄的村集體經濟支柱。2007年南京武家嘴集團成立,成為南京市第一個村企產業集團,該集團以南京武家嘴集團有限公司為母公司,由南京武家嘴集裝箱有限公司等9家全資公司、南京武家嘴實驗學校等2家控股公司等組成,目前已形成了以造船水運業為龍頭,以現代農業、服務業為兩翼,以農業休閑和鄉村旅游為補充的“一業為主、多元拓展”的產業發展格局。
在研究方法與數據收集上,筆者于2020年8月帶領研究團隊在武家嘴駐村半個月,進行個案研究的體驗式觀察,與區、鎮、村、村民等相關人員召開10余次研討會,深度訪談了50多個村民,整理訪談錄音10余萬字。同時采用多信源的數據收集方法,詳細收集了武家嘴村歷年的工作總結、宣傳文案、工作方案、建設規劃、村志以及媒體報道等文檔材料。駐村調研結束后,2021—2022年,研究團隊又先后兩次入村進行訪談、補充實證材料,并一直關注武家嘴村的發展動態,與該村保持較好的調研關系,及時更新研究數據,這為本文研究積累了連續性、系統化的實證材料。
二、從赤貧到共富:“村”民共演的嬗變過程
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20世紀80年代初,武家嘴村長期處于一個緩慢發展的狀態,“村”衰民流是其基本特征。1949年,武家嘴村是南京市高淳縣古柏鎮石臼湖畔的一個非常普通的小漁村,耕地面積還不到16公頃,人均耕地嚴重缺乏,不足三分,導致“村”民的生計空間非常有限,很多村民以外出乞討為生。20世紀80年代初,圍湖造田、水體污染嚴重,對武家嘴人來說更是雪上加霜,依靠捕魚摸蝦為生的村民生存空間受到嚴重擠壓,更是面臨失業危險。1982年,村集體負債數十萬元,人均年收入不足100元,“村”與民相互隔離,缺乏互動,都面臨生存危機。
改革開放后,武家嘴村以強“村”富民作為基本的追求目標,預防鄉村衰落風險,抓住政策機遇,經歷了持續致富的四個階段。
“村”起民奮的創業階段(1984—1991年)。這是一個艱苦創業、脫貧攻堅的階段。改革開放后,一個20歲名叫WJJ的年輕人,帶領本村70名青壯年組建一支由72條小木船構成的水上運輸隊,從安徽到南京跑運輸,成功地挖掘到了武家嘴村水運業的“第一桶金”。跑一次運輸就賺1.2萬元,極大地鼓舞了村民們的士氣。幾個月下來,WJJ也成為村里的第一個萬元戶。這個時候,“村”組織看中了這個既有創業干勁又有高中文化的年輕人,1984年WJJ走馬上任武家嘴村第一任村主任,從此,“村”開始創業,民有了盼頭。1985年2月,村辦的鳳山鄉水運隊成功組建,成為全縣首個村辦水務運輸機構。1987年9月,高淳縣水上運輸服務公司成立。1988年,武家嘴村居家合作社成立。1990年開始,村黨支部定期舉辦船民技術培訓班,提升船民的經營管理水平。這一階段,“村”、民從隔離走向融合,開啟了共同創業致富的道路。
“村”調民隨的發展階段(1992—2000年)。這是一個應對挑戰、抵抗壓力的階段。1992年,武家嘴“村”、民在鄧小平南方談話精神的鼓舞下,卸下了“政策多變”的思想包袱,全村開啟了“造船熱”。1993年11月,武家嘴名列“南京市首屆綜合實力百強村”榜首。也正是這一年,國家為了保證重點項目建設資金,對基本建設總量進行大力壓縮,導致黃沙價格暴跌,售后資金回籠困難,武家嘴村水運業也跌入了谷底。在WJJ書記帶領下,“村”辦企業對船舶運輸結構和水運組織結構進行調整,并大力發動、積極鼓勵村民(船戶)成立船務公司,走集團化運作、專業化運輸和集約化經營的發展道路。1997年,全村人均年凈收入達2.1萬元。1999年,南京武家嘴集裝箱運輸有限公司成立。“村”調民隨,邁開了共同富裕的堅實步伐。
“村”轉民進的轉型階段(2001—2008年)。這是一個快速致富、幸福提升的階段。2001年,高淳縣首家村集體性質的房產開發公司(武家嘴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成立,村集體經濟在造船水運業的主業之外,開始探索轉型,實現多元化產業發展。2002年,村集體制定了“一業為主、多元發展”的鄉村振興方略。同年,村集體與個體船戶攜手發展、共同投資,成立了長武江海船務有限公司,“村”占40%股份,每年可增加村集體收入350萬元。2003年,86戶村民喬遷到高淳縣城的武家嘴新村——“武家嘴花苑”,住進了整齊劃一、寬敞舒適的別墅群。此后,多元產業開始勃興,2005年武家嘴教育發展有限公司成立,2007年建成武家嘴農業生態園,2008年9月武家嘴國際大酒店有限公司成立,同年10月建成武家嘴農業科技園……諸多現代農業、現代服務業、現代旅游業等非造船水運業獲得了快速、蓬勃發展。在武家嘴產業集群興起的過程中,“村”開始轉型,探索在主業基礎上多元產業發展的路徑,村民也緊跟“村”的步伐,開始向現代農業、現代服務業相關工作轉型,形成了“村”轉民進式互動特征。
“村”強民富的示范階段(2009年至今)。2009年后,武家嘴村多次榮獲全國、全省、全市“示范村”等榮譽稱號,成為全國鄉村共同富裕的典范。例如,2009年上榜“全國文明村鎮”,2010年獲“江蘇省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示范村”稱號,2012年武家嘴農業科技園獲評“南京市現代農業示范園區”,2013年獲“江蘇省文明村”稱號,2014年獲“南京市十大最美鄉村”稱號,2016年獲“中國特色村”稱號,2018年獲“江蘇省最美鄉村”稱號……2021年,武家嘴村已形成以造船水運業為龍頭,以現代農業、現代服務業為兩翼,以農業休閑與鄉村旅游為補充的產業發展格局。2021年,武家嘴村集體經濟可支配收入為5355.78萬元,村民的年人均純收入大幅增加,達到9萬多元。武家嘴“村”強民富的基本經驗主要有三點:一是牢牢地抓住了鄉村振興戰略的政策機遇,將政策紅利轉化為鄉村發展動能;二是堅持多元產業融合發展方向,產生了規模經濟效應,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了單獨依靠造船水運業的高風險;三是“村”、民在發展過程中形成了緊密利益共同體,為鄉村共同富裕的持續推進提供了強大的動力。
三、互助、互惠與互信的村民共演機制
共演(co-evolution)理論最初用于解釋生物學的種群演化和自然選擇現象,延伸到社會、管理系統后,主要指兩個及以上變量之間互為因果、協同發展的過程[1]。強“村”與富民之間的關系是一種互相成就、共同發展的共演關系。強“村”為富民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富民則是強“村”的目標追求,雙方發展方向一致,利益趨同、價值共振,在“村”民共演的過程中,通過互助、互惠、互信三大機制實現鄉村共同富裕(見圖2)。
互助、互惠與互信是“村”民共演三大機制的表征,其深層機理則是行動、規范與認同三者相互促進、協同共演,推進鄉村走向共同富裕。在實際運作中,“村”民互助(行動)促進互惠(規范),互惠(規范)又促進互信(認同),而互信(認同)又會促進更高層次的互助(行動),從而使三大機制形成一個螺旋式持續推進的共演過程。
1.多維度互助機制
互助是社會行動者之間互相支持、互相幫助的行為。當代西方福利國家形成了“以社區為本的互助機制”,社區內的街道小組、福群中心、自主組織、慈善組織與居民相互依賴,相互幫助,共同致力于社區福利的提高[2]。“村”民互助機制是鄉村共同富裕集體行動的基本表征。武家嘴的“村”、民在走向共同富裕的共演過程中,都是“積極的幫助者”,相互幫助、動態扶持,形成了一種互助共生的共演關系。
“村”民互助機制具有多維性,主要體現在制度、經濟、經營管理等方面互相幫助、共同發展。首先,在制度方面,“村”管轄集團及公司實行集體經濟下的股份合作制,這是一種集體所有的股份合作制,全體村民都可以入股武家嘴集團旗下的子公司,同時村民也可以發展一些小微企業,經營以家庭或互助小組為單位的造船水運業或其他個體經濟,進而形成了集團與村民的共生互助關系。其次,在資金方面,村集體管轄集團及公司在資金短缺的時候,通常要求村民集資入股,村民都會積極響應,有的子公司村民股份份額達到60%左右。當村民發展小微企業或個體經濟缺乏資金的時候,“村”也會給予借款;當村民遇到天災人禍、重大疾病的時候,“村”會進行臨時補助與救濟,使其渡過難關。最后,在經營管理方面,“村”里的高層管理人員主要來自村民,村民家庭的大學生、研究生畢業后回到武家嘴,成為“村”優秀管理人才。“村”也會定期給村民組織關于經營管理的免費培訓,提升村民的管理水平和專業技能。例如,1987年開始的船民技術培訓班就堅持了下來。此外,在其他方面也有不少“村”民互助行為,例如,“村”組織活動,村民會踴躍地參加志愿服務;村民之間偶爾發生了矛盾糾紛,村干部會及時調解,形成了“矛盾不上交,矛盾不出村”的優良傳統。
2.持續性互惠機制
互惠(reciprocity)是社會交換理論的一個重要概念,它是指“構筑給予幫助和回報義務的道德規范”[1]。互惠機制是交換過程中各方形成的具有穩定性相互認同的行為準則、相互回報的規范及其運行方式。武家嘴的“村”、民之間形成的一些穩定性互惠措施和規范,在走向共同富裕的過程中得以逐漸強化,形成了持續性“村”民互惠機制。
首先,以產業惠民為準繩,發揮“村”轄產業帶動的富民效應。以造船水運業為引擎,以農業科技園、生態農業園為輔助,切實增加村民及園區周邊村莊農戶的工資性收入。例如,以建設全國美麗鄉村示范點和省級鄉村旅游示范村為抓手,加快武家嘴老村綜合開發,精心打造村莊建筑形態、色彩格調和整體布局,不斷優化整體環境和功能設施,努力促進由美麗鄉村衍生出來的休閑觀光、餐飲服務等新興業態的發展,切實增加本村及周邊村民收入。
其次,以福利提升作為回報,“村”投資建設了多樣化、多層次的惠民性基礎設施回饋于村民。例如,武家嘴新村、武家嘴實驗學校、武家嘴養老院等都是“村”投資新建,提供給村民部分免費或全部免費使用。在義務教育、養老、生活環境改善、基礎設施建設等方面開展了諸多惠民的公益事業,持續提高村民的福利水平,解決了村民后顧之憂。從2004年起,每年為村民全額繳納新型農村合作醫療中需要個人承擔的部分;從2011年起,對進入武家嘴實驗小學、初中的村民全額補助學習費用;自2020年起,對年滿60周歲入住武家嘴老年公寓的村民給予補助。這些措施持續增強了村民生活的幸福感、獲得感和安全感。
最后,“村”給民提供了優質的福利,民也能夠較好地遵守村規民約,把“為村爭光”作為基本的行為準則,積極主動地回報于“村”,給“村”帶來切實的好處:一是村民給村集體與村集團公司持續地輸入優秀人才,為“村”的發展進行“免費”的人力資本投資,使“村”具有了人才優勢。二是村民之間關系和諧、民風淳樸、睦鄰友好,使武家嘴村多次獲“全國文明村鎮”以及省市“民主法制示范村”“‘平安家庭創建活動示范村”“和諧社區建設示范村”等與鄉風文明直接相關的榮譽稱號。三是村民積極參與社區治理、社區志愿服務,關心社區建設和“村”的發展,形成了對“村”強烈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3.深層次互信機制
互信是兩個及以上行動者之間的信任關系。穩定的互信機制能夠形成相互信任、一致行動的共同體,使“每個行動者將自己的力量貢獻給符合群體利益的行動,并相信他人也會這樣做”[2]。武家嘴村深層次互信機制主要表現在“村”、民心理層面的相互認同,奠定了“村”民共同富裕的文化底色和鄉土根基,為鄉村共同富裕提供深厚的文化支撐。
一方面,“村”對民信任是一種制度性信任。村集體經濟實行全體村民所有制,“村”集團公司的所有資產歸全體村民所有。村干部雖兼任集團及分公司的主要管理者,但他們只拿固定性工資,其他福利待遇和普通村民一樣。在深信于民的過程中,“村”形成了“干部講奉獻、不圖享受”的不成文規定。例如,當村民住進了武家嘴新村別墅群的時候,主要村干部只是分到了別墅群左側那棟小高層的套房,這與村民的待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另一方面,民對“村”信任是一種對治理權威的信服。這主要體現為村民對“村”黨組織治理權威及掌舵人WJJ書記的深度信任。在調研中,村民說得最多的是“這得聽W書記的”“這得益于W書記的果斷決策”“感謝W書記在關鍵時候幫助了我”。此外,還表現為村民對村集體的管理與經營的信任,每次“村”要搞項目、集資做公司,需要村民入股時,村民都是踴躍參加,積極投資入股,這給“村”的發展提供了堅實的資金支持,使“村”的管理與發展具有堅實的群眾基礎。
在互助、互惠與互信的“村”民共演機制中,“村”的作用表現較為突出,它是鄉村共同富裕強有力的推進者,但民也發揮了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一方面,村民中的優秀成員被持續吸納到村兩委、武家嘴集團有限公司及分公司擔任管理干部,成為“村”的精英骨干。另一方面,村民在鄉村共同富裕中發揮共建與監督作用。作為鄉村共同富裕的受益者與行動主體,有不少村民入股武家嘴村企業成為村集體經濟的“投資者”,也有不少村民是武家嘴集團有限公司及子公司的員工,成為鄉村共同富裕的“建設者”。同時,村民通過村民監督委員會,對村兩委執行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進行監督,對村級各項管理制度落實情況進行監督,對村級資產、資金和資源使用、處置及分配進行監督,對村務公開進行監督,促進村務、財務公開的內容、時間、形式及程序規范化。
四、“強耦合-正反饋”的村民共演邏輯
在互助、互惠與互信的基礎上,“村”民形成了“強耦合-正反饋”的共演邏輯。行動者之間的共演模型包括多因果性、多層次性、正反饋、歷史依賴性等多種互動屬性,這使得它能夠刻畫一些非常復雜的演變與發展過程[1]。在共演過程中,強耦合與正反饋是解釋行動者共演的兩個重要工具。強耦合表現為共演過程中兩個及以上變量在價值、結構、制度、方法、運行等方面的一致性、兼容性和共促性[2]。正反饋則表現為變量之間持續地呈現增量績效,獲得信任與支持,強化協同推進,發揮積極主動性的過程[3]。基于此,本文構建一個鄉村共同富裕“強耦合-正反饋”的“村”民共演邏輯(見圖3)。
1.“村”民共演的強耦合
黨組織引領是“村”民共演強耦合的軸心。基層政府始終堅持把建設充滿活力的武家嘴村黨組織作為引領鄉村共同富裕的堅強保障,以發展的要求、創新的思維、扎實的舉措全面加強村組織建設,進一步發揮黨組織在新農村建設中的領導核心、規劃引領和戰斗堡壘作用。在村黨組織及W書記的帶領下,武家嘴村在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上抓住了三次機遇:一是20世紀80年代抓住中央開發浦東的機遇,掀起全村第一次“造船熱”,快速實現脫貧致富。開發浦東,黃沙運輸隨之大熱,黨組織引導村民造船,搞運輸業,快速地回籠資金,獲取高效益,短時間內集體收入增加,使村民們的錢包一下子鼓了起來。正因黨組織的科學引領,“村”民在短時期內快速實現了脫貧致富。二是20世紀90年代初抓住了鄧小平南方談話的政策機遇,掀起了第二次“造船熱”,實現了共同富裕的跨越式發展。小平同志南方談話給村黨組織及W書記吃下了一顆“定心丸”,激勵村民埋頭搞建設,不用擔心政策多變的風險。村黨組織充分發揮引領作用,動員全體村民你追我趕,不甘人后,小船變大船,“村”民齊心,一起奔向共同富裕。三是2002年抓住了上海建大小洋山港,交通部在內河推行標準船型的機遇,掀起了第三次“造船熱”。這一次,村黨組織引導村民進行造船更新換代,開始建造運輸量大、安全性高的“海船”,大幅拓展了武家嘴人的生存空間和發展天地。
產業發展是“村”民共演強耦合的主線。武家嘴村產業發展的一條重要經驗,就是在“一業為主、多業發展”戰略下形成產業共同體發展模式,該模式使“村”、民以共同富裕為目標,互相支持、協同共進。“村”是產業發展的主導者與戰略規劃者,開拓產業市場、決定產業發展方向,推動造船運輸業及多元產業強勁發展;民則以“村”為依托,跟著“村”的產業發展方向,融入“村”的產業體系,大力發展風險小、成本低的小微企業和個體經濟。產業發展是鄉村產業共同體的基石,“村”、民在產業共同體內實現深度耦合,共演發展。首先,人力嵌入。武家嘴村黨委的主要干部、武家嘴集團有限公司及其分公司的管理層的主要成員均來自村民,是村里的一員。這樣,“村”、民就構成一個深度耦合的社會關系網絡。其次,資產集體所有。武家嘴集團有限公司的全部資產都屬于村集體,屬于全體村民。同時,集團公司里面還有村民的股份,可以進行分紅,“村”、民因資產與收入建立了緊密聯系,“村”民“共發展、共生活、共命運”地協同演進。
精神激勵是“村”民共演強耦合的支點。除了收入持續性增長的經濟激勵,“村”民共演還有強力的精神激勵,即通過武家嘴精神的內在驅動,激勵武家嘴人產生獲得聲望、尊敬、榮譽、成就感等心理目標的集體行動[1]。在長期發展過程中,武家嘴人形成了“敢為人先、敢創大業、敢爭一流”的武家嘴精神。這種精神使得“村”、民在精神上同頻共振,在行動上協同一致,“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推動了武家嘴村多元產業蓬勃發展。在調研時,武家嘴村給人留下一個十分深刻的印象:村集體在發展著,村民也在奮斗著,沒有“搭便車”者,看不到“小富則安、大富則滿”的一點點痕跡,“村”民都在共同富裕的道路上奔跑。在武家嘴精神激勵下,武家嘴村經過40多年的發展,由弱到強、由強到富、由富到美,成為遠近聞名的共同富裕示范村。
2.“村”民共演的正反饋
鄉村發展中的績效持續提升體現了村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村”對民的正反饋主要體現在持續性的經濟收入增加方面,使“村”強民富具有持續促進、相互強化的正反饋特征。2000—2020年,村集體收入增加了131倍。隨著村集體收入持續地增長,2022年過半村民資產超過500萬元,92%的村民年收入超過20萬元。20年來,“村”、民的經濟收入持續增長。
“村”對民的正反饋還表現在提高社會福利、提升生活品質等方面。隨著收入的增加,村民住進了別墅群,小孩可以免費上優質的實驗學校,老人可以免費進養老院,每個月還有補貼,每年村集團的投資也在持續增長……“村”不斷地滿足村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2017年開始,“村”、民收入略有下降,主要是受到經濟轉型及2019年暴發的新冠疫情的影響,但仍保持著高位態勢。此外,在制度制定及完善方面,“村”也給民持續地正反饋。在制定惠民措施的時候有一個基本原則,就是“不養懶人”,不是直接給予金錢的補貼,而是持續地提升老人養老與小孩上學方面的福利待遇。
民對“村”的正反饋主要體現在人力資本投資方面。鄉村發展的一個痛點就是精英外流,但在武家嘴村卻沒有這種情況。村里的精英都成為村集團的管理層,牢牢釘在重要的管理崗位上,畢業大學生也大多回到了村組織和村辦企業。“村”發展好了,村民用最好的人力資本投資進行回報。村民的勤勞致富,長輩關愛子孫成長也是一個較好的反饋。在調研中我們發現,村里的中青年常年在船上忙碌,或在村集團及其分公司從事管理工作,老人待在村養老院的其實很少,大多在家帶孫輩,輔導他們的學習,對下一代進行人力資本投資。
“強耦合”與“正反饋”相互促進、內在關聯,共同構成了“村”民共演的內在邏輯。在“村”民共演過程中,“村”對民實現共同富裕發揮了重要的“幫帶”作用:首先,“村”為民提供了別墅群、養老院、實驗學校等基礎性福利設施,這種“單位性”的福利提供,增強了民對“村”的信任。其次,造船水運業是一個高風險行業,村集體為村民的個體化經營提供了技術培訓、融資、風險兜底等保障措施,形成了民對“村”的依賴。由此,“村”民在共演過程中堅持共同發展,而不是選擇獨立的、個體化的發展路徑。“村”民共演邏輯體現了激勵相融與制度匹配的原則,是一個行動、制度、文化良性互動的系統,“村”民持續互動、共演,提升了鄉村共同富裕的層次。
五、結論與討論
鄉村共同富裕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是實現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向往的政策方略。已有的“資源增能”和“技術賦能”研究進路,主要從鄉村共同富裕整體分析出發,將“村”及其成員(村民)作為一個整體的分析單元,注重“村”的行動邏輯,忽視了村民的主體性作用及村民與“村”的互動邏輯。本文從“整體分析”轉向“要素分析”,通過深度的案例剖析,揭示了鄉村振興的“共同富裕密碼”,從“村”民共演的視角總結鄉村共同富裕的實踐經驗。具體而言,“村”民在互助、互惠、互信機制的基礎上,形成了一種“強耦合-正反饋”的共演邏輯,本文將其歸納為實現共同富裕的鄉村治理路徑,這為研究中國式現代化的鄉村共同富裕提供了一個“村”民共演的新型解釋框架。
實現共同富裕的鄉村治理路徑在武家嘴村得以充分實踐,是武家嘴“村”民持續致富、互動協作的共演結果。同時也與中央層面的強國富民政策、江蘇地方層面的強省富民政策持續發力密切相關,是國家基礎性權力發揮作用與地方政府治理能力持續提升的產物,體現了具有活力的民眾與強大而堅韌的國家之間的“融洽相處”[1]。國家層面的鄉村振興戰略指引,地方層面的鄉村振興實施方案落地,村集體經濟的發展壯大,廣大村民的積極配合與勤勞致富,共同構成了“村”民共演推進鄉村共同富裕的發展邏輯。鄉村共同富裕在武家嘴的成功實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改革開放后經歷了40多年的探索與努力的成果,這說明鄉村共同富裕是一個長期的實踐任務,只有“村”民同心,持續攻堅,才能在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上使人民群眾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更加充實,不斷取得新成效。
“村”民共演的鄉村共同富裕治理路徑體現了基層治理的中國智慧。首先,在經濟上展示了較好的示范意義。武家嘴不管是村集體的總收入,還是村民的年人均純收入都達到了較高水平,實現了示范意義上的強“村”富民。其次,在過程上,“村”民產生了利益相容的集體行動。“村”民共演模式通過黨建引領,“在制度設計上遵循激勵相容和制度匹配的原則”[2],能夠最大限度地優化鄉村資源配置、構建合理的機會分配格局,促進鄉村多元主體共建共治,尤其是構建了“村”民互助、互惠和互信機制,產生了“強耦合-正反饋”的集體行動。最后,在價值觀念上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在武家嘴精神的指引下,村民不僅“富口袋”更是“富腦袋”,在致富的道路上積極進取,用奮斗追求美好生活。因此,借鑒武家嘴經驗,推進鄉村共同富裕,除了“資源增能”和“技術賦能”,還要注重“村”民共演的發展邏輯,促進“村”民集體行動與共同奮斗。
〔責任編輯:玉水〕
[1]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2022年10月16日。
[1]徐鳳增、襲威、徐月華:《鄉村走向共同富裕過程中的治理機制及其作用》,《管理世界》2021年第12期。
[2]周媛、張曉君:《整體性治理視閾下推進鄉村共同富裕》,《農村經濟》2022年第12期。
[3]王彩彩、襲威、徐虹、徐鳳增:《鄉村旅游開發促進共同富裕的機制與路徑——基于共生視角的分析》,《自然資源學報》2023年第2期。
[4]唐任伍、武天鑫、溫馨:《數字技術賦能共同富裕實現的內在機理、深層邏輯和路徑選擇》,《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學報》2022年第5期。
[5]文軍、吳越菲:《流失“村民”的村落:傳統村落的轉型及其鄉村性反思——基于15個典型村落的經驗研究》,《社會學研究》2017年第4期。
[1]文中未注明來源數據均根據訪談資料整理而成。
[1]Murmann, Johann Peter, Knowledge and Competitive Advantage: The Coevolution of Firms, Technology, and National Institu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22.
[2]殷妙仲:《以社區為本的互助機制:加拿大鄰舍中心及其對中國社區建設的啟示》,《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
[1]A. W. Gouldner, "The Norm of Reciprocity: A Preliminary Statement",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1960,25(2), pp.161-178.
[2]詹姆斯·S.科爾曼:《社會理論的基礎》,鄧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2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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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林克松、許麗麗:《“雙高”時代高職專業群建設與治理體系改革的共同演進》,《高等工程教育研究》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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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曼瑟爾·奧爾森:《集體行動的邏輯》,陳郁等譯,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0—72頁。
[1]喬爾·S.米格代爾、阿圖爾·柯里、維維恩·蘇:《國家權力與社會勢力:第三世界的統治與變革》,郭為桂、曹武龍、林娜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5頁。
[2]郁建興、任杰:《共同富裕的理論內涵與政策議程》,《政治學研究》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