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丹
我有一個漫長的書寫計劃,這個計劃從2017 年開始實施,大約到2026年結束。這次在《傳記文學》推出的這篇長文就屬于這個宏大書寫中后半程的一小部分,是一些關于20 世紀90 年代北京生活片段的集合。這個計劃將沿著我個人生命的軌跡,逐次描述那幾處將生命環繞著的外在環境,包括承載、接納我生命成長的社區,以及社區所依附的城市,還有許許多多和時代息息相關的人物和事件。它觸及個體生命的體驗、社區生活的羅列,還有早期工業化與城市化所經歷的波折,與面對的重重矛盾。
我所描述的三座城市分別是太原、哈爾濱和北京,它們都曾是中國位列前二十位的大城市和超大城市,都是第一批進入現代化進程的中國城市;三個社區是兒時的太原礦山機器廠職工宿舍區、青年時代學習和工作的哈爾濱建工學院教學區,以及20 世紀最后十年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它們都有著清晰的空間邊界,是我生命在不同的時段,浸潤社會文化的一個個空間載體、一個個環境場所。這種長期的、深入徹底的浸潤刺激著我的體感,由此形成難以抹去的記憶。而在這些記憶之中,既有黑色的部分,也有白色的區域;既有粗糲的片段,也有柔軟的瞬間,當然,其中更是包含著豐富的灰色和說不清質感的那些混沌。
時間是經年累月口述的一根軸線,它由遠及近牽引著我展開紛紛思緒,慢慢地集腋成裘。但敘述內容卻是分散于多個維度上的,它們不斷地串聯形成故事并指向某種意義和批判;它們也在不斷復合與疊加,形成反復的映照和相互的證明。隨著時間的推移,敘事由扁平走向立體,由單一走向復雜,體現出身體和空間互動范圍的不斷擴大,意識緩慢成熟的歷史。而伴隨著身體和意識變化的,是生命體驗由單一走向多重的變化。
書寫中的時間跨度很大,從1966 年我生命的開始直到20 世紀末的三十多年時間,包括了“文革”十年到撥亂反正以及改革開放三個歷史階段。這無疑是中國現當代歷史發展過程中非常重要的幾個階段,也是中國的現代社會進入當代社會過程中不斷發生重大變革的歷史階段,它跌宕起伏,生動無比。這其中蘊含了許多嚴肅的問題,比如早期現代化中的糾結、再次現代化中的澎湃激昂、繼續現代化中的重重障礙。在這幾個歷史階段中,城市形態和社區風貌也在隨之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包括從城市規模到社區格局,從城市肌理到建筑風格樣式。城市和建筑既為社會發展的基礎,也是社會變革的產物,體現著不同階段的期冀、理想和社會生活的具體、細膩以及無奈抑或安適。
關于太原往事的長篇累牘最終集成為《鬧城》,借用了方言“鬧”以隱喻這座古老城市現代化過程中的喧鬧,展現了計劃中的理性和沖動。《鬧城》一書在2020 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發行,成為書寫共和國工業社區文化的代表性作品。關于哈爾濱的青春歲月部分取名為《黑白之城》,通過描寫這座城市80 年代的社會景觀同時追溯它獨特的現代化開啟方式,揭示了人文和地理相互作用的關系。該書在2023 年由文匯出版社出版發行,成為東北文藝復興中的一枝報春小花。眼下我正在進行關于1991 年至1999 年遷徙到北京后的這段經歷的書寫,計劃2025 年結束,2026 年出版,書名暫定《沸城往事》,講述那個市場經濟蓬勃發展、社會生活風云變幻的歲月。這次發表的文章就是從這一部分中抽取的片段。
在這幾本書呈現的歷史中,我是一個旁觀者、在場者、記錄者與審視者。對于自己生命的歷程,對于自己所感知的社會風貌和社區生活以及借助于專業所認知的城市和建筑,我想,它們都是事實和線索,都是歷史真實面目的一個局部。往事如煙,每個人的回憶都有片面性,如果不借助檔案和文獻,就不能證明歷史中的確存在過的某些東西。相比個人化的、片段性的記憶,連續性的、系統性的記憶會獲得更多的信任。那么問題來了,連續性、系統性的記憶的資本又是什么呢?
我的書寫借助于天賦以及大學和研究生期間所學的專業知識,天賦往往指個體對事物感知的靈敏度。而我的天賦卻是指冥頑不化的記憶力,我能夠清晰地記著那些發生在幾十年前的事情,包括場景、人物、事件的來龍去脈甚至是語氣、腔調。這種能力總讓我吃盡苦頭、受盡折磨,因為它的存在使我很難擺脫曾經遭遇過的困頓和傷害的糾纏。后來我發現這天賦唯一能夠使我受益之處,可能就是口述歷史這件大事。因為對于個人生命歷程的考古離不開頑固的記憶力,現當代城市社會學歷史考古也離不開堅韌的記憶,這兩方面工作都需要如挖土機一樣強有力的記憶能力。
生命的經歷難以詳細敘述的緣由,是因為隨著生命的不斷延長個體所經歷的人和事不斷地增加,它們一層層疊摞起來,形成厚厚的堆積。那些新鮮的、余溫尚存的,甚至是帶有火熱體感的記憶,必然會將那些陳舊的、已經冰冷的記憶牢固地碾壓、粉碎甚至將之逐漸從記憶深處清除出去。對于自己曾經生活其中的城市也是如此。魯迅先生曾經說:“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在由堅硬物質構建起來的城市中,有過多少風流倜儻和喧囂一時的人士,他們叱咤風云、興風作浪,鼓起驚濤、拍岸不止,終究變成一座座城市演變歷史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我們經常說:“建筑是百年大計,城市是千年謀劃。”個體的生命長度是有限的,我們只會身處一座城市急速發展歷史進程當中的一個片段,而無論是空間的格局、建筑的樣式、城市的版圖及其邊緣,在這個歷史進程中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滄海桑田般的巨變,以至于我們經常會遭遇僅僅時隔幾年重回故地,卻發現早已面目全非的狀況。這個時候用非凡的記憶力輔以專業的知識在腦海中重建歷史場景,就變得非常有趣而且具有非凡的意義。歷史的真相,需要我這樣較為強大的記憶能力,來進行社會學考古和城市文史探究工作。
挖土機屬于建筑工程機械,記憶的挖土機的工作就如同按照工程藍圖指引下挖掘沉積物質一樣,小心翼翼地觸碰、搜尋,再不斷向下奮力挖掘,直到那些被壓抑著的回憶得以重見天日。當然記憶挖掘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展現記憶力,而是為了開啟一個新的建構計劃。
蘇 丹
2023 年7 月24 日
于CA1902 航班上
對于人類歷史而言,堅如磐石的建造是一種物證;對于中國的歷史而言,一切建造都是社會時代變化進程中的參與者,同時又是見證者。絕對地看去,時間是最強勁的風,建筑如同裸露的巖石在時間中風化,更不用說那些流動的人口、變幻無常的情緒、驚心動魄的事件。
人類傾盡全力營造了一座座城市,為自己的文明發展提供了一座座豐碑。每一座都城都是在一次次的建設中塑造出來的。都城的歷史在循環往復中被書寫著、講述著。
20 世紀90 年代末,建設CBD 是北京城市建設過程中一個具有時代特性的事件。從現在新建的那些摩天大樓中,關于原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痕跡已無從探尋,一座座建筑被新的建設潮流完全替代。當然,隨著學院龐大的物質載體的變遷,觸動的是我們一代人對一座座與之朝夕相處的建筑物體之間的難以割舍又難以言盡的情感。這是一段歷史,關于一所院校的歷史;而我所記錄的是對于一段歷史記憶的懷念,對一所院校舊址的懷念。
我的大腦中依然記得曾經的通信地址:北京東三環中路34 號。因為在北京的道路系統中,光華路實乃無名小輩,三環路可是當時首都的外掛大動脈。東三環是八九十年代京城最有活力的地帶,四九城外最潮的片區。90 年代初的三環路遠沒有像當今這樣繁忙擁堵,它從容淡定地匍匐在大地之上,汲取著土地深處的營養,花木茂盛的三環路既是這條路良好的生命體征,更是詩意的。兩行高大參天的行道樹樹冠在主路上空相會,形成了濃蔭蔽日的舒爽大道。舊時的東三環也是和諧的,那時路是譜,車是符。路上行車少的時候,大多數機動車的顏色都追求亮麗,車身紅黃相間、車體手工痕跡明顯的公交是記憶中最耀眼的符號,它們主人翁一樣氣宇軒昂地大行其道。此外,黃色的面的、紅色的夏利也著實不少,它們可不像大公交那樣慢悠悠地行駛,一個個急赤火燎地在“多拉快跑”,爭分奪秒。個別時段自行車會突然成為大路上的絕對主流,上下班高峰期從各個工廠涌出的人們在三環路、光華路上各匯成兩股平行但逆向的洪流,沉著、緩慢地流淌著。

一號樓西立面,樓前是東三環中路,學院地址是東三環中路34 號
功能決定形式,北京擁有著全國各種中心的名分且基本上名不虛傳,規劃的時候不同的片區司職迥異的功能。比如,昔日的東城、西城、崇文承載著古都文化和政治文明,海淀所擔當的是科技創新和高等教育,而石景山則是聚集了礦業、能源和冶煉等重工業企業。但在東三環中路這一片區的布局卻矛盾又復雜。一方面星羅棋布著機器轟鳴的大型工廠,比如光華路北的北京汽車制造廠、南邊的核儀器廠、光華路東頭的北京熱電廠,三環路斜對面的3501 工廠、北京開關廠,長安街南的北京內燃機總廠等;一方面排布著靜謐、莊嚴的使館區,緊鄰使館區的還有熙熙攘攘的秀水街、人頭攢動的雅寶路。這里顯然是當時中國最國際化的社區。
不同的社區就有不同的人群、不同的習俗,建筑形象也是完全不同的氣質。和京廣中心、國貿、摩托羅拉大廈這些精致的現代建造相呼應的,是和學院隔著三環相望的兩座巨幅的板式住宅,它們那薄片一樣的身軀上刷著涂料,配著纖細的鋼窗,樓內都安裝了電梯。這樣的建筑才是當時理想的空間模型,它們粗放、簡略、言簡意賅。如此大面積的板樓上竟沒有一處開放的陽臺,因為人們都知道陽臺在我們擁擠的生活中無一不是被用來曬衣物、堆雜物的,這種生活方式若出現在主干道兩側一定會大煞風景,于是陽臺都用鋼窗封閉了起來。樓體當中所有向東的窗口都面對著學院,那些身在朝陽區的住戶們熱情地向朝陽袒露著自己,擁抱著生活。
對于一所藝術設計類專業學院來說,這樣多元化社區的組成倒是形成了其豐富完整的生態圈,可謂得天獨厚。那時候各使館外交官的夫人們喜歡來學院學習手工藝,她們在陶瓷系學習拉坯,在染織系和林樂成老師學習織毯,在環藝系和陳增弼先生學習中國傳統家具知識。一度,美院里無論男生女生,腳上都蹬著一雙3501 工廠門市店買來的大軍勾,他們“咔、咔、咔”地在校園內來回走動,威風八面。環藝系的個別學生課間喝杯可樂也非得去國貿飯店享受異國情調。在國貿飯店、國際大廈寫字樓辦公的企業經理們也常常來找美院學生提供設計服務。那時火熱的賣方市場,是如今深居在大學校園里的學生們根本無法想象的。
北京是著名的古都,但東三環這一帶的底色卻是現代的。在我看來,工業制造業是現代設計依托的基礎,也是其融入的目標;國際化是20 世紀末至21 世紀初中國現代設計教育的發展方向,而光怪陸離的現代商業則是藝術設計實現價值轉化的途徑。一個藝術設計學院身處在這樣的格局里,可謂左右逢源,真是要營養有營養,要氣息有氣息。總之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環境,是一個理想社會,是現實中的烏托邦,學院的使命與職責是面向現代化的,是面向社會服務的。
80 年代中后期開始,三環大圈中的北京正在積蓄能量,它將要瘋一樣地增長,并碰撞一個個處在圈外的小圈子,讓它們逐一爆裂,如同迎接千禧之年到來的聲聲爆竹。
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也算是個馬路大學,三環路在西,光華路在北,南邊是一條斷頭小路,路的盡頭是光華路中學。三環路是城市的環狀主干交通,四環沒開通時,它是這座城市邊緣的軸線,兩側是高潮迭起,各領風騷。和三環路整日的川流不息相比,光華路是略顯冷僻的,路的兩側多是附近工廠或研究所封閉的圍墻和緊閉的大鐵門。光華路上的車流是潮汐式的,一早一晚,潮起潮落。
工藝美院是個大圈外的小圈子,一個五行齊全的小宇宙。占地四十畝的學院主要由七座樓組成,七座樓的間隙里還填充著幾座外廊式簡易的小二樓,是提供給青年教師的周轉房。這些建筑雖七零八落,但它們鉚足了勁兒手拉手肩并肩圍合成一個袖珍校園,且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它在內精心醞釀著自己特有的文化,大張旗鼓地向外釋放著芬芳。這個圈子里支撐著一個學校運行的建筑有教學樓、行政樓、學生宿舍、工藝樓、圖書館、食堂、禮堂等;配套設施有小賣部、小餐廳、地下招待所,還有一個幼兒園;人工營造的環境有運動場、下沉廣場、苗圃、小花園,實用的、休閑的、觀賞的,也算應有盡有,氣象萬千。
和外部世界最大的不同,是這個小圈子里獨特的聲場。手拉手的建筑完全阻隔了三環路上車水馬龍的喧鬧聲,讓師生們把耳朵掏空了留給校園之聲。校園里的響動是專業的和人性的,操場旁那一排坡屋頂的工坊里,金屬工藝專業的學生們常常敲敲打打弄出叮當作響的聲音,相比之下來自工藝樓南邊臺階上的敲擊聲則顯得連續、細膩……校園內的主旋律依然是高音喇叭中反復播放的流行歌曲,美國歌手萊昂納爾·里奇的Say You Say Me、邁克爾·杰克遜的We Are the World,到中國臺灣歌手趙傳的《我是一只小小鳥》、羅大佑的《光陰的故事》,這些歌曲總會令青年學子們個個豪情萬丈,躍躍欲試。夜晚才是聲音的大雜燴,每一個學生宿舍的窗口飄出的聲音都截然不同,古典吉他和電吉他間的博弈;從廣播中字正腔圓的播音到電視中的對白;還有男女生隔空扯著嗓子喊的表白聲……教工宿舍里,電爐上的爆炒魚香肉絲發出的滋啦滋啦聲、水房里衣物和搓板的摩擦聲混合成生活的煙火,裊裊升起。真可謂男聲、女聲、嬰兒聲,聲聲入耳,經久不息。直到管理員果斷地拉下電閘之后,整個校園才漸漸歸于平靜。
校園里的一些植物長勢旺盛,消除了建筑堅硬的幾何體之間的緊張感,它們的存在令空間變得柔軟甚至浪漫。爬墻虎如同一個溫柔的巨獸,在慢慢啃食著校園里幾座堅硬的建筑實體,綠植覆蓋掩映下的紅樓看上去美極了;運動場北側是一排大楊樹,春天來臨時會落下遍地的楊穗子,像毛毛蟲一樣;南側則有幾棵蒼勁有力的榆樹,在楊樹吐穗后不久,它們接力似的開出一串串像葡萄一般的槐花;炎炎盛夏,一號樓前的圓形花壇里花團錦簇、爭奇斗艷,有時會看到常沙娜院長在此給學生上花卉寫生課;小賣部旁邊茂林深篁的小竹園是巴掌大的校園里最私密的地方,里面除了每日堅持練功的青年教師張樹新外,大多時候都被一對對膩膩歪歪的情侶們霸占著,這里是戀人們的最愛,尤其在夜幕降臨之后;圖書館前那棵玉蘭樹據說是張仃院長早年手植,它的確無愧于前輩寄托,在每年的三月都會成為這小小校園里最引人注目的景觀。屆時滿樹玉蘭花開得突然,仿佛一夜之間沉寂的枝頭就綻開了無數圣潔無瑕的花朵,仿佛帶著爆竹一般的聲音,十余日后又香消玉殞,遍地殘骸。玉蘭樹花開花謝,驚艷了我們年輕的歲月,也給許多前輩提供了創作的靈感,比如祝大年先生膾炙人口的《玉蘭花開》。
色彩上,校園里的樓分為紅、灰、白三色。紅色的樓共有三棟,一棟是行政和女生宿舍在一起的一號樓,另一棟是作為老教學樓(后來用作成人教育)的二號樓,還有一座就是位于最東邊的學生食堂——一個再簡易不過的平屋頂二層樓。它們均是用清水紅磚建造的,年份較早,也最為經濟,門窗均是木質的,外門套用了中國傳統建筑門扇的花格裝飾,表面漆著紅漆。這些紅樓的外門都是終年敞開的,即使在寒冷的冬天。灰樓是具有現代主義風格的,也有三棟,分別是圖書館、工藝樓和男生宿舍。灰樓體現了現代主義美學,造型簡潔,樸實無華。此外灰樓比紅樓更注重功能,其封閉性遠勝于紅樓,這在北京這樣的氣候條件下非常重要。它們的灰實際上是一層水泥飾面的保護層,有著細微的構造處理。窗戶也都是深灰色的鋼窗,看起來骨感精練。白色的建筑是七號樓,是1991 年建成并投入使用的。這個建筑位于校園的西北角,是一座十四層的高樓。這座板式高層利用垂直交通部分的封閉,和教室富有韻律的開窗形成虛實對比變化,同時也利用每一扇窗戶形成彼此間豎向的凹縫,如此它的主體造型強調了豎向線型變化。這座白色的建筑窗戶使用了銀灰色的鋁合金窗框,這也是當時最為流行的材料。在90 年代初期,在一站地范圍內,它一度是除了國貿一期和京廣大廈以外最醒目的高層地標。

現如今的北京東三環CBD 區域
我從1991 年進入學院學習到留校任教,再到1999 年搬到海淀區居住,感受到了一個時代的澎湃洶涌、社會的巨變,目睹了街區的變換,還有一個學院的改弦更張。對于這段歷史我是一個在場者,觀察并記憶著;對于這所學院我是一個過河的小卒,無畏前行卻又舉步維艱;對于自己則是成長中最關鍵的轉折,一段痛并快樂的生命經歷。每一個個體的人生都是一步一個腳印走來的,在不同的空間里孕育、蟄伏、運籌,空間中的人和物組成了個體的母體,溫暖的記憶揮之不去。
如今當我在高架的三環上驅車經過時,用眼睛余光掃視一下,那是清一色的鋼結構巨作,它們在垂直方向上競相追逐,不斷地創造新的紀錄,不停地改變著都市的天際線。昔日的霸主京廣中心已經淪落為一個小弟,最高的那個“中國尊”的確是高,鶴立雞群一般超凡脫俗。這些巨構的表皮是清一色的玻璃幕墻,有寶石藍的、咖啡色的、銀灰色的,它們彼此映照,相互反射,生成無窮無盡的圖景。
這塊熱土如此變幻著模樣,但每個人的情感、精神乃至靈魂都依然需要幾所歸宿,讓勞頓者暫時歇息,讓走到盡頭的人停步回望。而眼下面對著陌生的東三環和光華路夾角的那一大片區域,有一種悵然若失涌上心頭,令我們只能在回憶中重建歷史。
我們的校園是一個內向型的建筑群,其中最有條件張望外部世界的,就是編碼為六號樓的學生宿舍。
對我來說,在書寫中重建光華路舊址的第一步,必定是從自己居住所在的六號樓開始。因為那座樓是一個世界,“各國人民”共居其中;那座樓是個倒掛的社會譜系,各階層垂直分布;那座樓也是一個異托邦,隱匿著形形色色的夢想。

即將蓋新樓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光華路舊址(沉睡攝)
在我看來,六號樓是這個院子里最精致的一處建筑,它從頭到腳都用水泥和砂石弄成了灰不溜秋的顏色。和校園里那些紅色清水磚附帶水泥雕花建筑的撫今懷昔相比,灰色的建筑更具有幾分工業美學的革命氣質。
幸運的是,最近通過同事找到了一張灰樓建設過程中的圖片。這是一個南北向的板式現代建筑,它巍然屹立于校園的最南端,入口是沖北的,拾階而上就進入一個小巧且精致的門廳。門廳的裝修在當時絕對堪稱是國際標準,地面一律用灰綠色的預制水磨石鋪裝,門窗洞口使用了淺木色的水曲柳門套,屋頂天花有兩盞扣著磨砂玻璃的吸頂燈。進入門廳,左手邊有一個傳達室,向前徑直再上幾步臺階,就進入電梯間的過廳,過廳的右側通向醫務室的走廊。有一部容積不大的電梯供全樓幾百人使用,電梯門也是灰綠色的,轎廂內的按鈕則是紅白兩色。這個電梯“抽瘋”的時候,會像發射中的火箭,猛然向上一躥一躥地行進。

在建的六號樓(楊潔萍供圖)
這個建筑的內部空間雖然簡單,但處理得非常細致得體,會令我想起在北京使館區各使館館舍中的那種空間體驗。后來得知這個樓的裝修標準,顯然是執行了當時國家對外交類館舍建筑的標準,并遵循了現代主義建筑美學來進行設計。當然,這是屬于中國本土現代建筑的一種典型性類型。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大師們是在創造現代主義建筑的DNA,所以追求完美和精練。但現實中則并不需要在乎什么DNA的排列順序,而是務實的。現實中的例子多有適當的多余和少許的殘缺,如此這般,作為空間載體的它才有可能與非標準化的內容形成互補與互動。
六號樓是一個有十層樓的高層建筑。在其所建造的年代,在東三環一帶也稱得上是一個地標性的大體量的家伙。現代建筑強調功能決定形式,而處于寒冷地區南北向的板式建筑卻有一個難以調和的矛盾,就是南北兩個方向的房間居住質量差別是巨大的。一條走廊,兩分天地,南向居室整天陽光明媚,北向卻終年陰冷黯淡,而我就非常不幸地一直居住在北向的603 號宿舍。那時,北京朝陽區流行著這樣一句話:“寧要北京一張床,不要通縣一間房。”但對于我這樣一個剛從東北來此讀書的年輕人來說,能夠和另一個同學共享一間三環邊上的單身宿舍,也是心滿意足的了。
板式建筑就是筒子樓的加高版,對外,每一個板樓都是陰陽兩面維系著自身的形象;對內,每一層依靠一條筆直的走廊串聯著“口袋”一樣的房間。
宿舍樓的南向正對著一路之隔的光華飯店,此時的光華飯店屬于三星以下的中型賓館,設施上能滿足現代生活的需求,價格比附近京倫、建國、國貿里的中國大飯店低了許多,因此這個賓館生意非常好。六號樓內的景觀同樣也是無比鮮活生動。這座樓里每一間宿舍都是同樣大小,一間宿舍大約14 平方米左右,可以貼墻放置三張上下鋪的鐵床。房間雖然不大,但是條件確實很好。每間宿舍在進門的右邊均有一個雙開門的壁柜,分上下兩層,并且所有房間的墻面竟然都貼著豎條紋的暖灰色壁紙,木門、木門套和壁柜的門以及踢腳和掛鏡線都漆成了灰色。窗戶上安裝的鋼窗是深灰色的,纖細的窗框讓窗戶顯得通透了許多。這樣的裝修在當時中國的大學學生宿舍里,堪稱是高標準的。
按照當時校方的規定,每一個宿舍分配三個碩士研究生同住,本科生是六人同住。單身的教師,一般也是兩個人一間房,資歷老一點的可以獨享一間房。
每一層樓都有衛生間和盥洗室(水房),它們并置被安排在北向的一側。水房和廁所旁有一間清潔工用的儲物間,它和水房對稱在衛生間的兩側,推算一下面積應當和水房同等。這個在廁所隔壁的、計劃外的宿舍,特殊情況下也有可能被個別教師長期占用。那年頭,能擁有獨立的生活空間是一種奢望,令無數人魂牽夢縈。
該層是學院的衛生所,能處理一些簡單的外傷和頭疼感冒之類的小病。但因我那一階段連小病也從未生過,只是在每年一次的體檢時會走進其中。所以對在其中工作的醫務人員幾乎沒有什么印象,唯一一位有點印象的,是吳冠中先生的次子吳乙丁。

六號樓內部平面圖(本文作者繪)
該層電梯不停,是學院招待所,供來訪的專家學者或外教臨時居住。
二層還是一個通向美食的通道,留學生餐廳設在六號樓和一號樓之間的玻璃房子里,掌勺的大廚姓陳,據說廚藝為家傳。那里的飯菜質量非常高,堪比校外品質上佳的餐館。
此層電梯還是不停,六號樓的三層、四層是留學生居住的地方,他們人均一個獨立的居住單元。
當時工藝美院的留學生比例還真不低。有來自非洲的,如塞內加爾、布隆迪、埃塞俄比亞等;有來自亞洲的,如日本、朝鮮、巴基斯坦、越南、尼泊爾等;有來自東歐的,如波蘭;還有來自拉丁美洲國家的,如厄瓜多爾。眾多留學生中,我印象中比較深刻的有來自布隆迪的大個子帕斯卡爾,這家伙長得帥氣,球踢得很好,后來還曾擔任過布隆迪駐華大使;另一位也是來自布隆迪的留學生皮埃爾,中等身材,長得英俊。
南亞國家的留學生比較多,我們同屆有一個叫賽福爾的孟加拉國留學生;而另一位叫哈比巴的巴基斯坦女生學習非常刻苦,她的作品得到該專業教師們的高度評價。
在我讀碩士研究生期間,由于一段時間里的特殊情況,被安置到六號樓的三層住過半年,于是有了與這些留學生朝夕相處的經歷,對他們的生活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當時在我隔壁居住的是一位來自厄瓜多爾的留學生奧斯卡,他個頭不高,其實不是學工藝美術的,而是從事現代繪畫創作的。他的宿舍和畫室是混在一起的,沒什么家具,整個一面墻都用來擱置畫框,看上去很是奢侈。有一次我走進他的房間,一邊看著他揮毫創作,一邊夸他的畫面氣勢宏大,他停下手中的活計,看了我一眼后用流利的漢語跟我說:“哥們兒,現在這個不算大,我將來要畫2 米×4 米的。”
我的宿舍分配經歷比較坎坷,入學報到的時候,在安置新生的名單中我居然被總務部門給忘掉了。學校只好把我和另一位同學暫時安置到行政樓的四層,半年后又被調整到留學生宿舍。直到1992 年9 月,我才搬到六號樓的六層宿舍,自此算是入了學院生活圈子的主流,并在此熱火朝天地一直住到了1997年。
六層是碩士研究生和單身教工混合居住的樓層,研究生們兩到三人一間,后來由于招生規模的逐漸擴大,大多改為三人一間。
由于單元空間的局促狹小,每間宿舍既要滿足基本作息的要求,也要盡量騰出一定的空間做公共面積,供大家閱讀、會客、畫圖之用。在困難的現實條件下,藝術設計專業人員都成了合理利用空間的高手,房間里的每一寸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一般來說,每個房間會擺放兩張上下鋪的鐵床,三個鋪位住人,一個鋪位放置行李和書籍。有一個公用的方鋼焊成的書架也被漆成灰色,它多被放置于貼近窗口的地方。衣物會疊起來,收納在灰色的壁柜,電飯鍋、電爐之類的“違禁物品”都被藏在床下的空當里,再用垂下來的床單遮擋住。
由于學院食堂伙食不佳,許多人都在偷偷摸摸地使用電爐做飯。盡管宿舍樓的管理條例里是嚴禁使用電器烹飪的,但到了飯點兒“家家戶戶”都在煎炒烹炸又是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由于身份的模糊性,六層成了留學生和本科生宿舍的中間地帶,一個動靜相宜之地。當時工藝美院的研究生數量極少,我們的身份也是模糊的,不知到底算教師還是學生。對于這個問題,宿舍管理員也是心存疑慮,于是大多時候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很多房間里都準備了煲湯和燜飯用的電飯鍋、煎雞蛋和小炒用的小型平底鍋、熬粥用的小鋁鍋。傍晚的時候,這些炊具都最大程度地發揮著它們的功效。同時在艱苦條件下擅于烹飪的人才輩出,到了晚餐時分,小小的六層樓竟然飄香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同屆的工業系研究生曲延瑞是使用電爐烹飪的高手,這位老哥是我們那一屆年齡最長者,連考四年才入的學。老曲是山東青島人,自出生以來一直沒虧過嘴,因此嘴刁,嘴刁手就勤快,每晚都會忙活一小桌飯菜。老曲貪杯,每晚必喝,且酒量不大,三兩過后話就多了起來。陳芝麻爛谷子反復講述的,就是山東快書《武松打虎》。四兩喝完,老曲就會正坐著閉目睡去。但是由于老曲和我一樣都屬于小眼睛,所以在亂哄哄的酒局上,一般也不會被大家察覺;半斤以上,老曲就會神志不清倒頭便睡。有一次中午他就自斟自飲,然后睡去,但是人歇息了電爐卻沒關,上邊有一鍋羊肉燉活魚一直在沸騰著。直到鮮美的湯汁全部熬干了,他還在酣睡。于是,肥美的羊肉逐漸碳化并轉化為一股股異常濃厚的白煙。這白煙徐徐上升并慢慢自上而下堆積,倒逼熟睡中的主人。時間一分一分過去,屋內的云層一寸一寸下沉,而此刻的老曲鼻息如雷,神情安詳地靜候著危險的逼近。平日里看起來狹小的宿舍此時仿佛一個濃縮的自然,云層、大地,中間是一個仰面朝天的身軀和呼吸均勻的面龐。絕對是一幅超現實主義風格的景象,蔚然壯觀。眼見這云層距老曲鼻孔一拃的距離時,房門猛然被推開,同宿舍的室友回來了……
筒子樓里的故事多就是因為直筒狀的公共空間形態,它既是一個交通又是一個公共關系的媒介,使得發生在其中的任何事情都會得到迅速傳播,比如某房門虛掩著,又傳出女性銀鈴般的笑聲,這說明來客人了,且關系正常,純屬社交活動……
六層的走廊是東西向的,東頭的那扇窗下是光華路中學教學樓的西出口。俯視下去,這所中學的校園景觀盡收眼底;平視前方,能看到遠處熱電廠里體量巨大的廠房輪廓和那尊高聳入云的煙囪;走廊的西頭是兩扇緊閉的門,它通向一個屋頂平臺,那是一個用于晾曬招待所床單、被褥的地方,每當那兩扇門打開時,陽光、新風就會撲面而來,那些在陽光下飄舞的床單會令人形成一種在海灘的錯覺。

左圖:圖中左側是工藝樓(五號樓),中間是留學生樓(六號樓)和跨廊,右側是行政樓(七號樓)

下圖:從屋內望向晾滿衣物的屋頂平臺
因為集體居住的緣故,大多時候作為學生宿舍的房門都是開放的,隱私實在無法安放。而作為教師宿舍的那些門大多緊閉著,因為這是從集體中剝離出去的私生活,必須時刻保衛,方能阻止集體生活的逆襲。即使開放也會掛一面半截高的布簾。晚飯之后到熄燈這一時段,是走廊最活躍的時候。酒足飯飽的人們開始走出來在走廊里討論、閑聊、吹牛。研究生的宿舍都是徹底開放的,出入自由,加之沒有家庭生活的約束,所以總是會很晚才熄燈。但是教師們的則不然,尤其結婚生子后的更是如此。這些人和大家的交流多在家門口,蹲在那塊懸掛著的門簾下。
90 年代工作節奏相比今天還是要慢許多,圍棋、象棋、跳棋、麻將是生活中少不了的娛樂項目。六樓走廊的棋局也是風景,住戶們在昏暗的走廊里下棋是為了不影響家人或他人。下圍棋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一盤棋動輒一兩個小時,但在圍棋的對局中想找到般配的對手是很不易的事情。六樓的圍棋高手楊運生是工業系師資班的,來自湖南益陽,水平大概是業余四段。老楊下棋在美院找不到對手,但我喜歡和他死纏爛打。我倆下棋的時候他會讓我五個子或是兩個子另加兩把“飛刀”(連走兩步叫“飛刀”)。他對我進行“屠殺”的時候喜歡念叨一句《秋菊打官司》中的臺詞“犯有故意殺人罪”,然后發出幸災樂禍的笑聲。
和圍棋相比,象棋的好勇斗狠來得直接、過癮,如短兵相接一樣肉搏,頗受大家青睞。下象棋的時候,雙方的嘴也不會閑著,相互貧著、斗著,甘拜下風的狀態基本上是不存在的。研究生同學中,喜歡象棋的比較多,棋逢對手的也比較多,因此戰況激烈,屢屢上演好戲。有一次兩位爭強好勝的同學相遇,二人在昏暗的走廊里蹲在一名新婚不久的青年教師許正龍家門口鏖戰,往來五六十回合,互有勝負。這場對弈殺得昏天黑地,從頭天傍晚開始直到東方既白。那房間的主人第二天一大早要坐9 路車去北京站乘車出差,天剛蒙蒙亮,鬧鐘響起,老許急忙收拾行李出門,可打開門后看著門口蹲著的兩位,他凌亂了,以為還是夜里,是鬧鐘出了問題,于是尷尬地笑了一下,返回屋內繼續睡去。
和象棋相比,軍棋更是簡單粗暴,基本上是靠運氣,瞎貓碰死耗子的事兒是常態。軍棋在圍棋、象棋的角逐中扮演了一種為弱者尋求心理平衡的角色。因為圍棋和象棋是依靠實力的,雙方一經交手高下立判,沒有什么懸念。軍棋則不然,弱者也有一半左右贏的希望,因此六樓師生們在一頓象棋搏殺之后,往往會再來一盤軍棋,如餐后甜品。但即使是這種安撫人心的游戲,到了愛較真兒的人們手里,也會演變成一場沖突的導火索。老W 和小C 就是這樣的人,兩人遇到一起好戲就開始了。一次二人在小C 的宿舍里對壘,另一位年長的裝飾繪畫專業的研究生L 在一旁裁判,小C 在屢次碰壁之后開始懷疑L 偏袒老W。當他再一次試探性進攻受挫之后,直接把那個被吃掉的團長狠狠摜到地上,怒氣沖沖地指著二人質疑道:“你們在聯袂作假吧?”老W 認為這個質疑是對自己人品的詆毀,立馬硬邦邦地回應道:“你怎么這么說話!”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語調逐漸升高,話語內容火藥味漸濃,終于離開桌面,動手撕扯了起來。最后在聞聽吵鬧紛紛出來勸架的眾人百般勸說下,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卻仍然憤憤不平地繼續相互放著狠話。自這盤沒下完的棋之后,兩位同窗竟老死不相往來,算是斷絕了情義。
六層筒子樓是一個偶爾也會有些風波的小社會,管理員之間、同學之間、室友之間都會有一些溫暖或摩擦,但總體上還是發生在人和人之間的,多年后回想起這些往事伴隨著快樂和惆悵。但人和蟑螂之間的爭斗就沒有那么多客套了,作為原住民的人類對這些入侵者毫不手軟,以斬盡殺絕為后快。
從1993 年開始,學院突然出現了大量的蟑螂,逐漸泛濫成災。校園里的蟑螂災害以學生宿舍為重,壁柜是它們的老巢,抽屜、行李箱是它們的驛站,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人們的零食、殘羹冷炙、空酒瓶或易拉罐中的遺留液體都是它們的營養供給,所有的孔洞、縫隙都是它們的棲息之地。這些鬼頭鬼腦行動迅捷的家伙不斷攻城略寨,成為空間的二號主人,它們百折不撓地與老主人展開了領地的爭奪。
蟑螂不光令人厭惡,有時還會偷襲人類。一次半夜,隔壁房間傳來一陣騷動。原來熟睡中的一名同學左耳朵里鉆入了一只成年蟑螂。這家伙的六只爪子和兩條須子在他的耳膜上制造出雷鳴般的響動,令其大為驚駭。同宿舍的室友想盡了一切辦法想誘惑逼迫這鬼東西出來,可是蟑螂天生不會倒著爬行,受到驚嚇之后反而更手忙腳亂在這位同學的耳朵眼兒里一頓鼓搗。無奈之下他只好打車去了朝陽醫院急診,值班醫生用一把細長的鑷子將這個困在“死胡同”里的家伙夾了出來。
師生們和蟑螂的戰爭持續了兩年多的時間,使用了各種招數來對付它們,比如下藥、火攻、水淹……
六號樓最上面的四層住的是全院最鬧騰的男生們,這是一群精力最充沛,荷爾蒙爆棚的主兒。生理上的無敵是他們產生破壞力和創造力的基礎,因此被抬舉到城市高空中的男生宿舍就成了這一片區域里的一個蜂鳴器,制造著“嗡嗡嗡嗡”的噪聲。
男生宿舍擺六張床,但住五個人,空出一張床放置行李。集體生活就像一個小社會,一切生活習慣、想象力出格的段子,都會出現。七、八、九、十這四層宿舍是年輕人的天堂,夏日里,男生大搖大擺在水房沖涼、串門,對此早晨搞清潔的大媽也是熟視無睹,出出入入竟相安無事。
在這樣的群體里,喜歡獨處和思考的個體經常成為這個玩世不恭的群體挑弄的對象。1992 年,有一次我到本科宿舍借宿,遇到一位喜歡安靜和閱讀的學生吳詩中。他喜歡和我談當代藝術,也談傳統文化。和其他追逐流行音樂的同學不同的是他喜歡聽古典音樂,尤其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胡桃夾子》等,這可和當時的宿舍樓氛圍有點格格不入。每當他開始在宿舍播放這些典雅的曲子時,同年級的一些不懷好意的家伙就會湊上來故作好奇地發問,直到把那位同學氣得關掉錄音機摔門而去,留下幾個壞笑著的男生。
那個年代,搖滾樂那種狂放、激烈感是年輕群體的精神寫照,因此每逢夜幕降臨,許多宿舍的錄音機里都會放這樣的音樂。90 年代,中國本土的搖滾樂隊突然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這方面的歌手更是層出不窮。“唐朝樂隊”“黑豹樂隊”“指南針樂隊”“白天使樂隊”“蒼蠅樂隊”……歌手有竇唯、鄭鈞、丁武、何勇、張楚、謝天笑等。學院里的搖滾青年也有幾位,其中印象比較深的有環藝系90 級的梁軍等。從河南來北京追逐搖滾樂的熱血青年沉睡,那一陣也長期借住在工藝美院的男生宿舍中。學生們在90 年代初喜歡聽《無地自容》《姐姐》等搖滾樂歌曲,其中許多男生都想模仿張楚的歌喉來唱《姐姐》,但多是上氣不接下氣敗下陣來。我留校任教后教過的一茬學生中,曾有一個劉姓學生因做搖滾而放棄了學業,我當時挺佩服這個敢于追求自己夢想的年輕人。多年之后在798 碰到他,問到他的近況,他靦腆地笑著對我說已經放棄了搖滾。其實對他這樣的年輕人而言,搖滾樂只是青春飛揚時的翅膀,青春一旦逝去,翅膀也就隨之萎縮成身體正常的一部分了。
青春熱血的年輕人住在高處,有諸多的危險,失意的時候他們會聲嘶力竭地吶喊,比如在音樂的蠱惑下,或是看命懸一線國足比賽的過程中,讓快樂漫天飛翔,并點燃它們,把怨氣拋出去,讓無法安放的情緒變成一連串爆裂的聲響!一次一位特能折騰的裝潢系男生“老魚”,飯后威儀不肅地坐在八樓走廊西向的窗口上,盡情地享受著陽光、空氣和美妙的音樂,慢慢地,他從瘋狂的嘶吼和手舞足蹈漸漸進入平靜的凝視和冥想狀態,最后身體一個后仰從窗口慢慢地墜落了下去。幾個小時后他恢復了知覺,發現自己掉落在六層的屋頂之上,四下里一片寂靜……

從房間向外望去的校園景色
高層建筑的功能是垂直分布的,一般來說它的人流控制是從下向上依次減少,即越靠下使用人數越多,越往上使用人數越少。這樣可以避免垂直交通上的擁堵、設備運行能量上的損耗,這樣的結構設計還有對經濟利益的考量,等等。但一直令我疑惑的是,這種關系在我們的六號樓卻完全顛倒過來了。六號樓的縱向格局是這樣的:一樓是學校衛生所,二樓是學校招待所,三樓四樓是留學生宿舍,五樓是青年教師宿舍,六樓是青年教師宿舍和碩士研究生混居,七樓以上是本科男生宿舍。各樓層使用的人數呈倒三角狀,資源的分配是嚴重失衡的。這樣安排的結果是每日里那部可憐的電梯都要承受巨大的壓力,因此它會不定期地出現各種問題。住在這個樓里的師生,幾乎都有過被困其中的尷尬遭遇。
學院對樓層如此奇特的安排還造成了一個自下而上由靜到動的系統。這種反常性設計也必然會形成非同凡響的存在,以至于這個被積聚能量充盈的高層建筑,像昂起的眼鏡蛇的蛇頭,它向南眺望,暢想著大北京的未來;它又如同一個直立著的頭重腳輕的鐵錘,不時地會發生搖擺敲擊著圍合它的銅墻鐵壁,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它還像一個懸在空中的社會,每一次折騰出的巨大動靜都是青春之歌中的一個又一個的強音……
每一個時代都有特定的人與物形成的關系,那是一個標志,是歷史具象的刻度。
在具體的歷史中,人和物互相啟發著、牽引著、交替著進步。但最終的遺存總是人越來越少,物卻越來越多。時間永是流逝,沒有人不會遺忘,沒有人不會消失。很多物卻會留下,在相當長的歷史中像化石一樣存在著。在博物館中,它們作為歷史的物證向后人講述歷史。談到20 世紀90 年代,我們必須要談及一些物,它們是見證時代變遷的憑證,甚至可以這么說,確實有一些物影響了歷史進程。

1996 年,廣州火爆的大哥大市場(安哥攝)

1998 年,廣州街頭的電話亭(安哥攝)
1992 年4 月的一個上午,我突然得到了一臺BP 機。那是一臺老款的摩托羅拉機型,樣子沉著樸實,深灰色麻面的機身正面有一個磨得發亮的黑色摩托羅拉標識。它的造型是長方形,顯示屏在機體頂部,緊貼顯示屏的位置有一個微微凸起的按鈕,用拇指端部狠狠地按下去,那窄窄一條的顯示屏上就會出現一連串黑色的字符或號碼。
這臺BP 機屬于別人有償贈送,是研一下半學期的合作項目中,對方抵扣部分設計費給我的。遞給我的時候,那個王姓的工頭笑呵呵地對我說:“蘇,這機子別看它舊,皮實著哪!”
那個BP 機的號碼是:2031113呼5757,這是我自己第一部私屬的通信工具,我將它所有的一切記了個真真切切。
這只BP 機大小介乎于火柴盒和煙盒之間,一點五公分厚,分量大約是一個饅頭的重量。隨著BP 機一起到手的還有巴掌大的密碼本,是對姓氏和常用語的英文字母或數字標注,像字典一樣。比如說郭姓,屏幕上顯示的就是031,王姓就是020,陳姓是012,也有一些簡單留言模板,比如“我已到”“晚上見”等常用語。
BP 機是一種通信聯絡工具,供人們遠距離傳遞信息。這是中國社會改革開放過程中第一次通信革命,大大降低了通信的時間成本,提高了工作效率。BP 機也被稱作“尋呼機”,換成地方俚語常被喚作“Call 機”或“呼機”,如果是動賓詞的話叫作“打傳呼”。BP 機的出現大大帶動了公用電話的使用頻率,自從BP 機規模性地成為中國人日常性裝備之后,幾乎每一個公用電話機旁都有人排隊等待回復電話。美術學院的公用電話在校門附近的澡堂和教工單身宿舍旁,每天這里都是呼叫和等待回復的人群。由于學生來自五湖四海,回電話的時候南腔北調,盡是一個接一個的口音急轉彎。這顧客盈門的場景,令胖胖的老板娘心花怒放。BP 機的突然出現像一個有力的支點,令市場經濟的杠桿撬動了中國電信的局面。
BP 機的背面都有一個結實有力的夾子,用它夾在衣服上以便BP 機能隨時緊跟著主人。那時候的時尚是將BP 機明晃晃地別在腰帶上,因為它不僅技術先進,而且代表著個體的社會價值,因而光芒萬丈。在我們的生活習慣里,許多人的腰間都別著最貴重的東西,比如鼓鼓囊囊的錢包和稀里嘩啦的鑰匙串。如今,一個時代的“新貴”來了,它是傳遞信息的家伙。那時候許多美院男生的腰間有三樣東西,一個ZIPPO打火機、一把軍刀、一只頗具現代感的BP 機,分別代表著格調、勇氣和人脈。
年輕人都是追風的人,當他們意識到BP 機的社會價值和經濟價值的時候,這東西很快就風靡校園了。與此同時,市場上不斷推出樣式更新、功能更多的新產品。尋呼臺的服務水平也蒸蒸日上,和為我的BP機服務的那個聲音冷冰冰的工號相比,126、127 才是貼心服務,一段時間那些服務員甜美的聲音令人陶醉。美院一些調皮的學生有時候閑得無聊,就會故意撥打傳呼臺和接線員臭貧。
校園里BP 機數量驟增的使用者也會帶來很多負面的影響,課堂上此起彼伏的BP 機鈴聲會嚴重干擾教師講課的思路。一次,某公共課上,一個學生的BP 機總是在老師講到精彩處響起,老師惱羞成怒責令該生把BP 機上交,放在講臺上。不一會兒另一個學生的BP 機又響了,于是老師繼續警告,繼續追繳。這樣,一只只款式各異的BP 機被收繳上來,在講臺前擺了一長串。但老師沒想到一個學生偷偷溜了出去,跑到樓下公用電話亭對那些被追繳的傳呼號碼每個狂呼十遍。少頃,課堂上的BP 機鈴聲如爆豆般響起。
我被BP 機騷擾的經歷比較有趣,有一次在北京飯店里有一個外企招聘兼職設計師,我就跑過去提交了一份簡歷,聯系方式自然是留了BP 機號碼。一周后,正當我和女友在東四工人俱樂部看電影《遭遇激情》,BP 機響起,于是忙不迭地出去找公用電話回過去,奇怪的是電話那頭的人一直不說話,我滿心疑惑撂下電話回到影院繼續看。不一會兒BP 機又響,一看還是那個號,再打過去還是沒有人答話,但是能隱約聽到幾個男生“哧哧哧”的笑聲。就這樣我被折騰了四五趟,一個電影看得跟拼圖似的。回到宿舍,BP 機依舊響個不停,氣得我最后把電池卸了下來。第二天我終于想明白了,那幾個男生一定是被我上交的招聘信息誤導了,以為我是個女生……
漢顯是BP 機的絕唱,華麗中透著一種走到盡頭的無奈感。
大漢顯尺寸大而扁平,它的比例關系是橫向的,顯示屏大了好幾倍。重要的是能顯示漢字,這就省去了查閱小密碼本的程序。留言信息也能表達得比較充分。漢顯BP 機的顯示屏是草綠色的,看上去比數字機靈動不少。漢字出現的時候是從右向左滑動的,由于屏幕大了許多,商人們又開發出很多新的功能,比如一度流行電子寵物,這種感情綁架的游戲著實害人不淺,半夜都得起來給它處理糞便清洗方面的事情。
由于漢顯BP 機價格昂貴,剛上市要五千多塊,相對于那時的工資平均水平,算是相當貴。由于值錢,對它就加了雙保險,除了一個夾子以外,還有一條金屬鏈子拴在上邊。不過因為比例和尺寸的關系,漢顯掛在腰上顯得有點累贅。對于小個子女生來說腰間的大漢顯有點過于醒目,關鍵是每逢來了信息就必須取下來端在手里閱讀,這其實挺不方便的,后來大家也就多將其揣褲兜里了。
絕大多數BP 機都依附于尋呼臺126、127 麾下,這些呼叫平臺提供的服務多,態度熱情友好。留言服務是信息傳遞之間很重要的環節,但是由于中國東南西北口音差別很大,轉譯成文字的時候對接線員是一個巨大考驗。一次,一位湖南籍學生和熱戀中的女友通過BP 機留言約會,電話接通后他說“上午十一點在國際藝苑畫廊見面”,結果口音的誤導讓接線員譯成了“上午十一點在國際醫院發廊見面”,弄得女方一頭霧水。
BP 機是通信技術根據社會迅速發展的時代要求出現的一次偉大創新,它帶動了社會整體性的萌動。它用輕松愉悅的滴滴聲調動著每一個使用者的情緒,強化了人類的社會性意識。對于一個實用性的美術學院而言,BP 機的普及對于推進師生們的社會實踐發揮了非常顯著的作用,滴滴聲響起的那一瞬間,就如水面上魚漂微微顫動所帶來的激動,不論是友情、愛情還是行情。90 年代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廣告詞曰:“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如果用這句話改編成針對BP 機的詞語也很恰當。BP 機給那一批年輕人留下了難忘的記憶,其中有焦灼、期待,更有興奮。
到了90 年代中期,校園里BP機的普及率已經相當高了,學生們和社會的互動也就更加頻繁更加熱烈。記得學院學生會還搞過一次相關調研,涉及機型、美學、用途等各類問題。總之,BP 機的普及改變了一代人的社會觀念。
環藝89 級韓居峰回憶:“記得那是1989 年9 月,我剛剛考入大學,和同班同學陳玫(陳增弼先生的女兒)乘9 路公共汽車外出,當我們站在行駛中的汽車車廂里時,突然陳玫拉了我一下,小聲地告訴我:‘你看到對面站著的人腰上掛的東西了嗎?’我看過去,只見那個人腰上別了一個小方盒子,還有意地向外人顯示出來。陳玫告訴我:‘這是BP機,掛這個東西的人都是大款!’她告訴我這個BP 機很神奇,別人隨時可以聯系上他。這是我第一次知道BP 機這個東西,兩年后,BP 機在我們同學中開始流行起來了。”
環藝系92 級張暉回憶:“92 年剛入學時,爸爸送我一臺BP 機,那個年代還沒有一百面值的人民幣,這一臺BP 機要兩百多張大團結!于是見人就留BP 機呼號,號碼好像是2218!連同班同學、同宿舍同學也要留號。那時見面最流行的告別方式:‘有事呼我哈!’當時北京的學生在大一的時候還沒給解決宿舍,每天騎車上學。每當遇到紅綠燈時,一定要掀開衣服,扭身看一眼BP 機有沒有人呼。同時用眼角余光掃下周圍的人,看見大家羨慕的目光盯著我的BP 機,心里別提多滿足了。”
環藝系92 級崔笑聲回憶:“我用BP 機在班里不算早的,覺得數字機挺麻煩的,得查代碼。我那個BP機的型號忘了,韓國產的,銀色,樣子不難看,好像是能顯示漢字的(不是摩托羅拉那種數字的)。我一直用著它直到買手機。對我來說BP機主要是用于效果圖‘業務’,還有同學間的吃喝玩的聯系。那時候不少人皮帶上掛著BP 機。我沒怎么掛在皮帶上,一直擱褲兜兒或包里。我和其他院校聯系不多,BP 機用得不是很頻繁。”
工業系92 級周海廣回憶:“第一次看到BP 機是在考前班某老師的腰間,我當時就覺得很時髦。等到大一的暑假,我去西直門消防局門口那條街買了一個,是127 自動臺的,在當時算是便宜的一款摩托羅拉數字機。買回來之后一定要把這個呼機別在腰間,因為是夏天,明晃晃的,好跟哥們兒顯擺顯擺。那時候非常想讓別人有事兒沒事兒多呼幾遍,當年在上大學時經濟也都不算富裕,所以說這也是一個能夠簡單炫耀一下的小東西。我估計好多朋友都有這種同感。剛買來那會兒,號兒沒發出去,好幾天也都沒人聯系,很失落!能聯系你的這個新機器的肯定都是哥們兒、朋友。再后來出現了漢顯機,我記得很清楚當年應該是五千多塊,按當時收入差不多要一年工資呢!同時期的其他產品還有隨身聽、瑞士軍刀、ZIPPO 打火機等。”
在BP 機即將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候,在《北京晚報》上出現了一篇報道。該文揭示了這個時代寵兒的前世今生,說這項技術最早在美國應用的場所是牧場,這些小東西是掛在牛身上的,農場主利用群呼功能和動物條件反射來管理牛群。其實,雖然掛在成年人的腰間,其性質在根本上也還是如此,它的響聲對每個人的影響屬于一種社會條件反射。
二哥大是籠罩在大哥大陰影下的一次命名,從產品類型上來看,二者實際上相去甚遠。
二哥大是一種對講機,80 年代就經常出現在香港警匪片中,它屬于警察的一種通信裝備。其功能是單向性的,顯著的特征是通話雙方每說完一段話后要加一句“over”,以此告知對方自己已經說完,然后讓對方再說。但是從外形上看,它的機身、天線以及按鍵和大哥大頗為相似,所以一般人都把二者看作是同胞兄弟。
二哥大是專業通信工具,屬于高頻對講機,使用起來程序比較復雜,得經過專業人員培訓。使用BP機后不久,由于飽嘗通信便捷的甜頭,我就想到了繼續升級通信手段,并很快通過人找到了購買渠道。在動物園附近的一處民房里,結識了胡某。這哥們兒很熱情,坐在小馬扎上一邊招呼我喝茶,一邊從腳下一個專用的背包里拿出一個黑乎乎的家伙,我接過來一掂感覺沉甸甸的有好幾公斤重。機身是黑色的,有七公分寬、近二十公分長、四公分厚的模樣,正面設置了一大堆按鍵、一個顯示屏、隱藏在條縫后的話筒和擴音器等。它有一個用灰色膠皮套起來的逐漸變細的天線,約十七八公分長,自帶可靈活拆卸和安裝的旋鈕。姓胡的哥們兒眼花繚亂地給我做著使用示范,他嘴里叼著煙卷,空出手來費力地給我介紹著各種功能,最后叮囑我說:“哥們兒,這天線輻射性強啊,別對著自己!”
二哥大并未在市場上銷售,它只能通過這樣內部的渠道獲得。價格是八千八百塊,比當時賣三萬六的大哥大還是便宜了許多。但姓胡的哥們兒當時也有個事情有求于我,他正在籌辦婚禮,問我哪里能拍攝等大的婚紗照,我胸有成竹地告訴他:“王府井,卡爾吳波!”
作為友好的回報,對方并未馬上收我的錢,而是讓我先試用一周再決定。于是,我就背著這臺沉重的二哥大返回了學校。當時二哥大這種通信系統在呼家樓設有一處發射臺,能覆蓋包括光華路校區在內的半徑三百米左右的范圍。我帶回學校鬼鬼祟祟使用的過程還是引起了樓層的騷動,很多人跑到房間好奇地打探這種通信工具的妙處。
與此同時我也獲悉自己并非在校園使用二哥大的第一人,聽說環藝系大一學生張暉也在使用這個笨重的家伙。多年之后,張暉和我聊起他的二哥大經歷。他說他那部設備在年級里引起不小的震動,連系領導都知道了,很多年輕教師也會找各種借口過來擺弄一番,順便打個長途電話啥的。有一次,系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說:“聽說你挺能折騰的,還弄了一部二哥大?拿來我看看。”把他嚇出一身冷汗!好在張綺曼教授是個十分豁達的先生,手里擺弄著那部巨大的移動設備,語重心長地對他說:“要把專業搞好,不要太急于在社會上接活,項目以后你們會干不完的!”
最終我還是放棄了這部二哥大,因為它太復雜,有空間局限性,另外自己隱約預感到,使用更便捷的大哥大即將大規模現身了。二哥大雖然屬于過渡性通信工具,但幾乎沒有普及推廣,因為還未等人民大眾廣泛動念,大哥大就已經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迅速占領了市場。一個新時代開始了……
80 年代,大哥大就進入了人們的視野,電影、電視中的行頭總有這款設施。這黑色啞鈴形狀的東西拿在身著一身黑色服裝的“老大”手中,真是威風八面。它是一個自然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神器,是遠程發號施令的工具,網絡有多大它就能通多遠,可謂指哪兒打哪兒。

1994 年,在“沈陽一大連”的火車上使用大哥大的乘客(王福春攝)
有一段時間,工藝美院那個白色教學樓的樓下,時不時會來一輛加長的黑色奔馳,每當它大搖大擺停在三環和光華路的交叉路口時,車上會下來兩位黑衣人,一個板寸,另一位留著披肩長發和小胡子。這二人每人手持一個大哥大款款而來,后來知道他們以土建和房地產開發為主業,和這身行頭很般配。
但是大哥大的作用是那一階段絕大多數人都無法理解的,因為一來大家都閑得很,二來每個個體活動的空間范圍有限。但進入90 年代后,中國社會進一步加大改革開放力度,此外一大批先知先覺者在經歷了第一個階段的準備之后,業務升級了,動作幅度迅速加大了。這一階段賓館寫字樓中的一些商務人士開始使用大哥大,這是成功和實力的象征,看上去分量不輕的它更是商務洽談中重要的砝碼。
工藝美院的環藝專業是最早和市場接軌的,一些身懷絕技的老師也成為第一批富起來的人。1991 年剛入學的時候,在校園里看到滿面春風的齊愛國老師,不僅開著一輛白色的拉達轎車,下車后還時不時從拎包里抽出大哥大又接又打著,極為引人注目。這種形象也成了許多學生勵志的背影,在今后的時日里,我眼見著一撥兒又一撥兒的學生走上“半工半讀”的道路。
早期的大哥大是被壟斷的,門檻很高,不僅價格令人瞠目結舌,而且申辦和等待的時間極長,令人可望而不可即。這也導致一些專家學者誤判了形勢,居然認為這東西會增值。聽說過曾有某知名大學教授一口氣買了三部大哥大囤了起來,耐心地等待著它價格飛漲,此事一時傳為佳話。
在我看來,大哥大是大哥大,手機是手機。雖然都能通信,但是大哥大有濃郁的江湖氣息,而手機則是強調它的通信功能。因此,二者雖然有血緣的關系,但是一個在追求靜止,一個在追求不斷進化。手機的出現必然是伴隨著一個機體優化的漫長過程,靠的是技術創新、材料創新和美學的迭代。
大哥大中的“大”是個美學概念,它造成了威武、霸氣這樣的自我想象。這種形象至上也需付出代價,比如承擔過于沉重、體積過大帶來的不便等,令它背離了工業設計的初衷。而手機的輕和小是個人性化問題,是理性思考和價值判斷的方向。選用小、巧、靈通的機型,對大多數人來說更有價值。到了90年代中期,得心應手成為了無線電話的發展方向,這是一個關鍵的分水嶺,手機觀念終于水落石出。
1994 年年底,我終于擁有了一部看起來小巧的手機。當時剛簽了一個總量不算小的設計合同,我們用業主支付的第一筆錢置辦了三部手機,申請號碼的時候在西直門北京電信公司托了熟人,在每部手機交了1500 元的加急費后,號碼的申請時間由三個月大大縮減至半個月。我的號碼是模擬的,八位數。當我拿到這個看上去比大哥大小了許多的手機時,除了難以抑制的激動之外,確認這東西已經不能叫大哥大了。因為它除了小巧,還有女性般的細膩,握在手里儼然沒有了雄風英姿的感覺。
我的第一部手機是日本制造的OKI,價格17600 元,今天聽起來真是貴得有點不可思議。這個牌子當時剛開始進軍中國,它的廣告就懸掛在賽特購物中心對面公寓樓的屋頂上,也算是躋身長安街國際品牌名人堂的陣列中了。但不知為什么,這款手機后繼乏力,幾年之后在市場上就難覓其蹤影了。而摩托羅拉、諾基亞、愛立信、NEC、三星等品牌群雄并起,手機市場諸侯割據的時代來臨了。市場競爭的結果是消費者受益,價格也隨之紛紛跳水。
剛持有手機的那一段時間里,自己似乎每天渾身上下都飽浸著幸福感,每一次在比較公共的場合掏出精致的小手機撥號,都會引來羨慕的眼光。我把手機號第一時間就印在了名片上,社交場合遞上它時也有幾分驕傲感。運營商在一開始對手機用戶巧立各種名目收費,撥出去一次每分鐘5 毛錢,接聽居然也收費,長途要一塊錢一分鐘。雖然電話費很貴,但是我依然天南海北地撥打著各地朋友的號碼。我想讓天下朋友都了解我已經執掌了手機,執掌了通信天下的能力。
當時電話費的確高得嚇人,自己每個月此方面的花費都在1500 元以上。生意做得大一點的老板多在兩三千元,這還算是不出意外的情況下。如果出了意外,那手機費用可能就會大幾千甚至上萬。這個意外就是手機被盜號,當時把這種情況叫做“孖機”。經濟繁榮的廣東最早將復制的模擬移動電話稱為孖機,后來這個說法逐漸傳開,最后成了全國通用的稱呼。當時甚至有人復制別人手機之后,用孖機當公用電話賺錢……有一段時間,許多手機機主都遭遇了被孖機的黑色事件,天價的花費屢創新高。
除了強化手機通信的核心功能之外,便攜性是其優化的另一個目標。小而輕是很關鍵的,只有這樣才會讓使用者得心應手。因此在1994 年看起來還被認為是袖珍款的那部OKI,三年之后已然成為當時的巨無霸了。摩托羅拉的翻蓋設計很令人中意,折疊起來就是一小方疙瘩,但是機體和天線在使用時都可以伸展開來。有一次,一個寬盤大臉的哥們兒去電信門市買手機,他在試用諾基亞時,服務員看了他一眼說:“先生您臉太大了,建議還是選摩托羅拉折疊的吧!”
90 年代之前,中國社會最先進的通信工具是電話,但普及率極低。一個城市里擁有電話的家庭比例很小,一旦有了電話都會被明晃晃地編印在一本城市通信錄上。進入90 年代,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商業信息的傳遞變得越來越關鍵,每一個企業、團體、個人都在絞盡腦汁提升自己的通信水平。手機的天線總讓我想起蟑螂頭上伸出的那對觸須,它們靈動、機敏,探尋著環境中極其微妙的信息,再讓身體做出快速的反應,積極進取或望風而逃。但是這個器官的進化估計經過了漫長的時間,十萬年甚至百萬年。而我們人類執掌如千里眼、順風耳一樣的通信工具,比如從BP 機的現身到手機的普及,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
我入學那年正是大白樓啟用的頭年——1991 年。該樓從1991 年至2005 年用于本科教學工作,2011 年拆除。
大白樓在當時的亮相還是非同凡響的,有一定的感染力,令美麗的東三環路增光添彩。
在今天回想起來,它還像個預言家。因為大白樓不僅向上猛躥,它也在努力向下狠挖,最終掏出一個地下展廳并且勾連著戶外的下沉廣場,形成一個人工的第二地表。它基本上完整地展示出這塊土地未來的建造模式,給十年后的CBD 建設指明了方向。
這座教學樓高十五層,把不同的專業和職能沿著垂直方向摞了起來。和80 年代灰樓的使用功能排布一樣,依然是頭重腳輕,學生們最密集使用的空間被安排在頂層,越往上人口密度越大,越喧鬧;越向下使用率越低,愈安靜。大白樓的功能安排從上至下依次為:十五層——天窗的素描教室,十三、十四層——基礎部,十二層——服裝專業和史論系,十一層——染織系,十層——專科班,九層——裝潢系,八層——工業設計系,七層——環藝系,六層——裝繪系,五層——陶瓷系,四層——黨辦和科研辦,三層——財務和國際辦,二層——馬列教研室和研究生教室,一層——門廳、展廳和傳達室,地下——展廳和庫房。

大白樓(周海廣攝于1994 年12 月)
高層建筑的標準層由一條南北向的走廊統率,兩邊并聯著功能用房。東側是辦公室和教室,西側是電梯間、防火樓梯、廁所以及少許的教室和辦公室。由于是框架結構,兩側的空間分割有一定的自由度。走廊北端有窗,南端是一個疏散樓梯,可以說是兩頭都有自然采光,因此身在其中并不感覺壓抑。每一層的走廊都是自我宣傳的展廊,滿是從膝蓋到直通天花的大玻璃展,進深超過一個結構柱的尺寸,可以布置從平面設計到建筑模型、從家具到雕塑的學生作業。展窗的照明雖然沒有商業化的射燈,但還是采用了當時算先進的日光燈管和鋁合金隔柵,挺符合學院樸實無華的氣質。
大白樓用垂直性安排替代傳統水平方向的排布,在管理上簡單易行,但是這種安排對功能運行再一次提出了挑戰。因為教學課時的安排最嚴謹,要求學生和老師必須在指定的時間抵達指定的空間。因此每天早上八點左右,眾師生爭搶電梯就像打仗一樣,體力好的男生索性就放棄了幻想,直奔藏在電梯后的樓梯而去。于是相對封閉的樓梯,雜亂的腳步聲咚咚作響,像擂鼓一樣。為了鼓勵男生們這種爬樓梯的行為,學院曾舉辦過一次跑樓梯大賽,巧妙引導并極大消耗了男生們過剩的精力。
但是若換個視角,從人才培養的角度來透視大白樓垂直方向的功能安置,也會發現另一種邏輯,并且這個邏輯還挺現代化的。從造型基礎到專業學習,再到畢業展覽和答辯,這樣的時間軸對應的是從上而下的素描教室、專業系科、展廳,十分順理成章。
大白樓的門廳入口朝東,由一水兒的茶色鋁合金框架和玻璃組成,它被緊緊夾在十余步花崗巖臺階和懸在空中的多功能廳之間,仿佛被沉重的體量壓扁的一張嘴,艱難地吞吐著進進出出的師生。門廳的裝修簡潔明快,再一次摒棄了工藝美院慣用的裝飾手段。地面鋪著芝麻灰的花崗巖,墻面使用的是一種平價的白色大理石。在重重壓迫之下,天花就是一個大平板上嵌著十余盞筒燈,沒有任何造型,挺干練的。
傳達室在門廳入口右邊,面積很大且有套間。它有一扇很寬的窗戶對著并不算大的門廳,兩張漆成灰色的辦公桌拼起來緊貼著窗臺,桌邊坐著一個虎視眈眈的看門人。那時候并不算大的校園里,卻有許多看門人。校門、男女生宿舍、工藝樓、圖書館,浴池更是如此。盡管職能不同,但看門人是標配。守衛校門的門衛態度尚可,其余全都是難纏的對手。
容我繼續描繪空間形象:門廳正中矗立一根結構柱,環繞一圈漆成黑色的金屬座椅。鐵椅的結構形式稍顯夸張,底部的粗壯的支撐結構和座椅形體的比例略顯失衡。東側墻下也有一排同樣的座椅,這些座椅的功能是非常實用的。這樣,一些約會就可以在門廳里進行,避免了上上下下的忙碌。
兩部電梯承擔著垂直交通主要的職能,它們正對著入口,兩扇不銹鋼的電梯門不停地開合,像一座活生生樓體的兩只鼻孔,交替地呼吸著。時不時地也會門洞大開,露出復雜的機械裝置和正在忙碌的工人的半個身體。還有一部貨梯隱藏在這兩部電梯的南側,和其身后的疏散樓梯共用著一個消防前室。

大白樓共16 層(楊潔萍供圖)
傳達室正對著的南墻上,在東窗和包著紫紅色人造革的展廳門之間,垂掛著一幅掛毯。典型的工藝美院風格,畫面上日月山川、都市交通、文化科技天衣無縫地拼接在一起,大千世界,蔚為大觀。這應該是前輩的作品,看那幾抹土紅色,感覺是張仃先生的畫稿。
教學樓旨在昭示理念和態度,而在各層水平方向的觀察則是美術學院教學活動的剖面,生動而具體,激烈而有趣。只有深入其中,方知其奧妙。
由于基礎部的存在,加之當年工藝美院每年全國招生也就一百多人,這樣進入各專業學習的學生并不多。每一個系大多只設三個教室,每個班多則十五六人少則八九個人。因為需要天窗形成穩定的光源,素描教室設在大白樓的頂層,但據說一直沒有啟用。基礎部占據的十三、十四層里聚集了百十位活力四射的一年級新生,這兩層氛圍比較特別,新生們個個生龍活虎,整體氛圍顯得躁動不安。我讀書的時候很少上去,留校后給一年級學生講授《專業制圖》時,才在那里逗留過相對較長的一段時間。從電梯里一出來就能感受到一種頑劣和對抗性,那個時候美術學院男生占有絕對高的比例,電梯廳的白墻上有不少腳印。學生們都會冷冷地打量新來的老師,常常帶著懷疑和不屑。一次趕著去上課的時候,我躋身已經塞滿了學生的電梯轎廂,不一會兒聽到幾個學生的對話。
一個女生問:“你們現在在上什么課?”
男生回答:“制圖課!”
女生又問:“誰給你們上呢?”
男生不屑地回答道:“一個小孩兒!”
女生再問:“誰?”
男生再道:“蘇丹,剛留校的一個小孩兒!”
我才知道我在這幫學生眼中的形象。
和基礎部相比,各系樓層則雅致了許多。德高望重的系主任坐鎮一方,運籌帷幄。專業教師們各懷絕技,在課堂上或口若懸河,或大顯身手。教師們的辦公室多由工位隔斷分割成若干細膩的小空間,碼放整齊的書籍,安裝搖頭晃腦的專業燈具,點綴貼切的精致工藝品。各教室也因固定而有了營造的動念,走廊是各專業花枝招展的門面,自然是傾囊而出、精挑細選,令通頂的玻璃櫥窗內琳瑯滿目。主干課程的作業陳列也是對外展示的主要內容組成,吸引了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兄弟院校師生在此駐足觀摩。大白樓落成啟用后的頭幾年里,造訪的客人的確不少,每天都是門庭若市。可見,這種垂直安排各學科的空間模式還真屬于一種創新,使各專業的獨立意識得到了強化。
雖說剖面中各層級的物理格局是統一的,但由于學科和專業性質之間明顯的差異,每一層的風景氣象自然是大相徑庭。
環藝系辦公室守在東北角正對廁所的一間小房間里,設一個系秘書和一個干事;環藝系系主任的辦公室在西南角,是個里外套間。系主任在里,外間是為數不多的幾個研究生。系辦公室和系主任辦公室處于矩形平面的一條對角線上,路線最長,好在每層面積不大。工藝美院師生喜歡灰色的色系,教室門、門套、踢腳線、掛鏡線、課桌、課椅都刷了灰色的混油,墻裙也是灰色的。相對于六號樓里的深灰,90年代的灰淺了許多,有一點加了少許奶油的味道。從六號樓建設到大白樓出現十年期間一直使用灰色,應該是個一貫性的思維。
由于樓體是一個東西向的板式建筑,樓內辦公和教室都朝東西方向。出于安全性考慮,每個房間的窗臺都要高出正常水平三十公分左右。而因強調造型之故,建筑立面的垂直性裝飾構件和形體變化中的一塊塊凸起,造成了窗口非常性的厚度,反而因此遮擋了西曬。
研究生的專用教室在二樓最靠南的一個教室里,這是提供給全院研究生上課、自習和創作的共用空間。那時的美院信奉“用手思考”,因此為研究生開設的公共課程不多。英語、政治這兩門課就在二樓研究生教室里上,教授馬列的是蔡厚菊老師,教授英語的是年輕漂亮剛工作不久的王艷老師。
二樓很安靜,只有我們這一撥碩士研究生和隔壁的馬列教研室教員。馬列教研室里能經常看到的就是一位濃眉大眼的女教師帶著她的小女兒在那里做功課。
93 級研究生入學之后,學院里研究生的規模擴大了許多。且隨著社會發展,學院辦學理念也在變化,對研究和實踐的位置關系不再像過去一邊倒了。研究生中有許多是工作經驗非常豐富的職業設計師,年紀過35 歲的也不在少數,他們都是因人生或工作中的困惑而來求學的。這些人多志向遠大,在考研這條路上跌跌撞撞一路泥濘,也都珍惜來之不易的深造機會,能安心做研究。
93 級新生入學不久,院領導要舉辦一次和所有研究生的座談會。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院領導集體前來二樓研究生教室,小屋子里頓時蓬蓽生輝。常院長讓每位研究生都作個自我介紹。大多數同學只是把自己的基本情況作了一個介紹,就坐下來等待院領導們講話和提問。座談會的氣氛在極其平淡中進行著。但是當來自海南島的一位大齡同學站起身一開口,浪頭終于來了。這位衣冠楚楚的老兄,身著白色短袖襯衫,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只見他站起身聲情并茂地說道:“從去年到今年,我們望眼欲穿,希望有機會能和院領導進行一次交流。而直到現在,我終于等到了。我是從巍峨的五指山腳下開啟人生的旅程的,曾經堅定地循著清澈的萬泉河水來到大海的邊上。在那里,我看到沙灘上到處都是美麗的貝殼兒,于是自己俯身撿拾,并串成一掛項鏈戴在胸前。有一天我戴著這串項鏈走在海口的大街上,遇到幾個東北人,他們看了我一眼笑嘻嘻地說道:‘挺有錢啊!’……”
在1993 年后半年的整整半年時間里,我都在這個小教室里準備畢業設計作品。這是難得的半年寂寞的時光,和我朝夕相伴的還有現在北京大學任教的翁劍青同學,老翁大我十歲,但性情活潑。我每天在畫圖,他在一旁畫畫。設計圖繪是經濟學的延展概念,繪畫則是個人情趣、審美的實驗,二者相去甚遠,但我們二人還是在那一時段里交流甚多,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美術學院的教學和創作離不開展覽,展廳的品質非常重要。此外展廳也是唯一具有公共性質的空間場所,雖然在校園里,但基本上對公眾開放。
我們的展廳是個復合空間,為全樓形態最生動之地,共兩層。東側是貫通了一層和地下一層展廳的共享空間,并由一整面巨大的玻璃聯結著戶外下沉廣場的景觀。廣場中緊貼著落地窗處有一個景觀水池,中間擺放著一件幾何形雕塑。
每年的本科、碩士畢業作品展都會在這里舉辦,這也是全年中的高潮所在,作品數量大,風格多元,質量良莠不齊。有時也是答辯現場,一些專業會把畢業答辯設在此處,目的是方便于針對現場的作品發問和辯論。研究生畢業展始于我們那一屆,當時負責研究生管理的姜老師爭強好勝,于是就不斷鼓勵我們擴大展覽的區域。最終我們不到十個人的畢業作品展覽,占滿了兩層空間。
輪流舉辦教師作品展是一樓展廳的常態,這里是基礎部和裝繪系教師輪番亮相的地方。在90 年代初期,整個中國藝術展覽的水準還有待提高,相比之下我們這個地面鋪著花崗巖,墻面裱著麻布、安裝著掛鏡線的展覽空間算是相當好的了。所以那時候還真有一些高水平的展覽在這里舉辦。我記得入學不久就是袁運甫、常沙娜兩位前輩的雙人展,之后還有吳冠中先生的個展、張仃先生為首的焦墨創作群展等。有一個外展印象深刻,是一個跨媒介的設計展,模糊地記得設計者來自德國或奧地利。
教師職稱評定時的個人申報材料展示也在這里,屆時老師們將自己的學術成果和作品畢恭畢敬地呈現在此,交予評審委員會審查。有一段時間,這種展覽采用了開放的形式,使得好奇的學生們也可以進去看看老師們到底有些什么家底兒。
展廳中最盛大的活動就是一年一度的本科畢業季,屆時每個學生和指導教師都會使出渾身解數進行專業表達。總體上看,美術學院重視動手能力,因此畢業作品中實物占比較高。老師們基本都是按照擺出來的作品去評價學生的理念、方法和技能。這時候,一貫高冷肅穆的展廳里氣氛轉向活潑、熱烈,展品的密度陡增。我總覺得畢業展有一種創意集市的味道,這一點沒什么不好,是一種真實狀態的客觀表現。這主要是由于作者思想多元,作品類型豐富和密集引起的聯想。有時各系還會因展覽位置和面積發生爭執,各系系主任則一個個坐懷不亂,穩坐在辦公桌前給教務部門施壓。年輕氣盛的老師們扯著嗓門和展廳工作人員交涉,學生們則在嘻嘻哈哈、相互擠兌。大家都希望能夠在顯要位置充分展示自己,不管留下的是奪目的光彩還是一團令人疑惑的暗影。
工藝美院有個中等規模的階梯報告廳,它像塊豆腐一樣高懸在一樓入口的上方。報告廳是思想的圣地,也是外部世界的窗口。能在此處發聲的人要么是海外來交流的專家學者,要么就是在本土赫赫揚揚的大佬。
各學科代表著不同的領域,影響著不同的地理區域,風水輪流,總有惠顧。從對學術話語空間的占據時段來看,90 年代當屬于環藝。90 年代中期以前,環藝組織的學術講座特別多,活動也多,受關注度很高。除了在讀的本科和碩士,校園里還寄居著數量極為可觀的來自全國各地的進修生。每逢環藝范疇的講座總是人滿為患。在我的記憶中,除了有來自歐美、日本等國的專家學者,如加拿大建筑師埃里克森、日本建筑師池上俊郎之外,也有國內知名的教授,比如關肇鄴先生的“晚期現代主義”講座、吳良鏞先生的“舊城保護”演講等。
袁運生先生從美國歸來的那次講座盛況空前,吸引了中國美術界眾多的人物到場,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袁運生先生,過去只聽到關于他的傳說,六樓的研究生們會談到他出神入化的白描功夫。那天,階梯教室里人氣爆棚,座無虛席,連最后排的過道里都站滿了人。袁先生和他的胞兄袁運甫先生并肩坐在一起,但二人氣質上相去甚遠。袁運甫先生看上去仁慈,行事穩重;而其胞弟則刀走剛猛,劍走偏鋒。那天的袁運生先生穿一件淺色的風衣,留著長發,那感覺很像電影《風暴》中的施洋大律師。當時受電影文學中故事的影響,加上陳逸飛、丁紹光在大洋彼岸所受到的熱烈追捧,美術圈里的人對出走異國他鄉的同胞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和想象,而袁先生此番客觀的表述卻給眾人展現了一種冷靜的事實,令很多人當時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一次在階梯教室聽講座已是20 世紀末了,主角是本院李燕先生。在整個90 年代里,李燕先生都非常活躍。他熱愛中華傳統文化,除了精通各門類中的曲藝,還擅長用《周易》應對日常生活中的困局。關于他的各種傳說也不停地在坊間流傳,他能掐會算,經常為美院同事解決生活中的焦慮。
李燕老師在階梯教室的那一次講座讓人感覺很過癮,他既是一個博學的人,也是一個率真的人。在侃侃而談的三個小時里,李老師從容地把握著節奏,忽而滿懷深情贊美中國傳統文化,忽而針砭現實疾呼保衛國粹。演講進行到最高潮的時候他還會給聽眾展現“貫口”絕活兒,臺下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在工藝美院這樣狹小的空間中,利用下沉廣場解決交通、采光、增強空間的復合性,都是一條妙計。這個小廣場俗稱“一號坑”,地處學院大門主交通和行政樓、教學樓交會之處,空間上的起伏帶來了視覺上的豐富性和功能上的聚集。因此,它總是充滿活力。
這個袖珍小廣場設計得很棒,得體、貼切,有一石好幾鳥的功效。除了大白樓展廳的茶色玻璃幕墻,小廣場的另外三面是用厚重的蘑菇石砌筑而成的。地面鋪著米黃色釉面廣場磚,墻根處留著窄窄一條花池,種植著雄心勃勃的爬山虎。下沉廣場的存在解決了地下展廳的采光問題,大白樓的內外環境在視覺上也得以貫通。這個小廣場還是一個很好的儀式空間,許多次歷史性的活動都是在這里完成的。

1999 年11 月20 日,清華大學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合并掛牌儀式(楊潔萍供圖)
廣場內還有一次活動也非同凡響,而且是環藝系主導的。1994 年系里承擔了杭州西湖邊上曲院風荷景區內一個度假酒店的設計。按照常規,系領導照例組織全系教師中的名手和學生中的佼佼者,展開一場聲勢浩大的效果圖會戰。那個階段,中國室內設計方法主要是效果圖的思維模式,這也是裝飾思維的一種具體表現形式,在當時屢試不爽。除了環藝系幾乎沒有第二家機構可以一次組織三十張以上的手繪效果圖,而那一次陣仗真叫一個排場,共完成了八十余張,堪稱史無前例。移交投標文件的時候,系里組織為所有效果圖拍照,沖印后再插入文件中。
由于效果圖實在太多,且拍攝需要在光線穩定的戶外,最后拍攝場地就選擇在了地下廣場。拍照那天的場景甚是壯觀,廣場內的地面上、臺階上、水池中的人們在踮著腳平視,廣場外的高臺上、多功能廳的室外樓梯上的人們在弓著腰俯瞰……廣場內外的人們里三層外三層,把拍攝者和裱在圖板上的效果圖圍了個水泄不通。環藝系對此似乎早有預料,派出一組學生維持秩序,再一張一張地擺、一張一張地拍。今天真是難以想象,那時候的效果圖真就如此精妙絕倫。
最后一次感受這個下沉廣場中的場所精神,是1999 年清華大學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合并掛牌儀式的活動。那一次盛大的活動也是在秋天,秋陽依舊,但校園里的大楊樹落葉已開始飄零。
“民以食為天”,在外求學的學生討食不易,所以除了在學習中收獲知識與心得來獲取樂趣,美食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內容。
1993 年4 月1 日,糧票正式退出歷史舞臺,中國人民從“吃得飽”向“吃得好”邁進。追求美食更是首都北京一股強勁的時尚風潮,是大多數先富起來的一批人的第一個抓手。所以回憶90 年代的北京生活,變著花樣去吃飯是重要內容之一。那些各領風騷的餐飲品牌絕對不可或缺;那段吃吃喝喝的歷史,也是同樣海闊天空、波瀾壯闊。
我對90 年代初期美食的頑固記憶竟得益于學校食堂的不堪。我至今想不起來食堂賣過什么菜,但是那粗糙的米飯著實忘不了。這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難以下咽的稻米,在大鋁盆中盛放著的米飯表層,一粒一粒稻米散亂地斜橫著,并泛著一絲微黃的土地原色。

遠處的學生食堂

學生食堂內部(楊潔萍供圖)
好在研究生是可以在教工餐廳用餐的。校園內另起爐灶的餐廳有三個,第一個是所謂的教工餐廳。實際上也向研究生和本科生開放,花樣雖不算太多,但起碼是小炒;第二個是實習餐廳。實習餐廳的廚師還真是一幫毛頭小子,主廚的小師傅是大同人。哥幾個一到下午就圪蹴在餐廳門口,望著運動場上生龍活虎的學生們發呆。但那里的飯菜除了姜絲皮蛋,基本上沒給我留下什么印象。后來這個不大的餐廳里吊掛了一臺電視,以迎合當時的卡拉OK 熱;最后一個是留學生餐廳。這里的菜品,品質非常不錯,中西皆有。中式菜系屬于粵菜和杭幫菜的融合,色澤明亮,注重食材本身的味道。記憶較為深刻的有清炒荷蘭豆,翠綠的荷蘭豆配少許切成片的山藥,看著很清爽。這里的沙拉也挺好吃,那種拌法應該屬于俄式,用很多的沙拉醬拌著水果、土豆、熟雞蛋,口感柔順。還有炸雞排和炸蝦排,外焦里嫩,蘸著椒鹽吃。所以在留學生餐廳點菜時往往中西交融,進餐時刀叉筷子并舉。主廚姓陳,一副圓乎臉,但是總板著,只有一次在我陪著系主任和美國華裔建筑師許樹成在此用餐時,才一睹其笑容可掬的模樣。
不管怎么說,還是校園外的飲食世界博大、豐富,讓人覺得津津有味。這是市場經濟的環境所誘發出的創造力和耐心所致,中國的改革開放雖然不是從餐飲業開始,卻是由此引發的第一波海嘯。北京社會餐飲的龍騰虎躍是90 年代最亮麗的社會景觀之一,是社會圖景中躍動的筆觸。潮起潮落,值得一書。那些口味涵括東、西、南、北、中的各色飲食,不勝枚舉的餐飲品牌此起彼伏、層出不窮,如汪洋大海圍繞著校園。
大排檔如潮水激蕩往復鼓起的泡沫,它們貼附在學院邊界的幾條道路上,不間斷地浮現和幻滅。在學院北門附近,光華路上流動的排檔是一對夫婦經營的。老板是位長得高大魁梧的漢子(其父是美院基礎教研室的模特),領導著兩三個小姑娘。經營高峰時段,老板經常赤膊上陣,吆五喝六地吼叫著、張羅著。他面部表情的劇變非常具有戲劇性,堪稱“變臉大王”。當看到三三兩兩的學生勾肩搭背而來時,他會滿臉堆笑地迎上去用極溫柔的語氣進行對話:
老板:“您吃點什么呀?”
學生:“來兩份蔥炮羊肉盒飯吧。”
老板:“好嘞您哪,稍等!”
然后一扭頭換一副表情,怒目圓睜對著幾個手忙腳亂的幫工小姑娘呵斥道:“還愣著干嘛呢!快點兒啊!”
來自貴州的老板娘脾氣倒是挺好,矮胖矮胖的,每天挎個腰包不停地拉開拉鏈收錢、找錢,樂得合不攏嘴。
這個由一輛板兒車、一個煤氣罐、一個簡易灶臺組成的草臺排檔,每天煙熏火燎。一個生鐵的鍋在與炒勺碰撞出的“哐哧哐哧”的摩擦聲中,源源不斷地生產著盒飯。最開始只是向學生以及附近打工者出售盒飯,后來由于飯菜價廉物美,客人就越來越多,規模也不斷擴大,終于在學院北門的便道上擺上了折疊桌椅,開始“大排筵宴”了。
和學院隔著東三環的排檔條件稍好一些,它們的環境和物質支持要比“變臉大王”強大許多。路北的一家排檔自帶一個簡易的鐵皮房子,這使得它能對抗較為復雜的環境變化,比如刮個風下個雨啥的。但是它的飯菜品質如何,我實在是沒什么印象。
路南的一個排檔就開在副食商店的臺階下面。這里提供啤酒,炒菜的花樣也多一些。這個排檔的主人也是一對夫婦,但年紀稍大。掌勺的男主人是個瘦小的中年人,南方口音,話很少,只記得他不斷地點頭,不停地微笑,來回地跑動。
三環路邊的便道較寬,因此食客可以坐在便道上從容淡定地享受美食。這一家最叫座的菜是爆炒田螺:一盤花生米大小的田螺配上少許的姜絲、辣椒和蒜末,油汪汪的,呈灰綠色。點了這道菜之后,攤主還會送上一小袋牙簽,讓人們用牙簽一粒一粒挑著吃。在這家排檔中,我最喜歡的配菜以爆炒田螺為中心,再搭配一份刀工尚可的尖椒土豆絲、一盤鹵鴨翅、一盤拍黃瓜。天黑下來之后,就更有一點情調了。攤主雪亮的汽燈向三環路燈和國貿的霓虹燈狂叫板,就餐者零星的煙頭和滿天星斗遙相呼應。我們吃著田螺,喝著啤酒,仰望著星空……
覓食的路徑受空間格局的影響,也和錢包的充盈與否有關。
“京淮餐廳”是我從校內食堂走向校外的起點,它也是工藝美院師生們校外餐飲活動的中心。之所以稱之為“中心”,是因為飲食活動沿著它向四周延展開來,并導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它是光華路和東三環兩條空間軸線的交點。東西向是光華路,南北向是東三環。
我們姑且把南北向稱作縱軸,它體現著京城餐飲市場的更迭、升級,是精神上的享受;而東西向是橫軸,代表著和我們的生活緊密相關的當下,是現實。那就先說說活色生香的當下吧。
光華路非城市主干道,它串聯著一系列的社區和更細微的街巷,有人情味,小飯館比較多,且經營者的音容笑貌容易給人留下記憶。
從“京淮餐廳”沿著光華路向西會路過一個小區出入口,那里有一家延吉朝鮮餐廳,餐廳門臉做得挺細膩,有地域文化特色。90 年代初期,北京還沒有什么韓餐。這一家清凈的餐廳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是海桔梗。那一大碗冷面也很過癮,是冷食美學的經典之作:面是冷冷的一坨,湯是涼涼的一大碗,酸冷的湯上漂浮著一片牛肉和醇香的芝麻粒,撒了少許清爽的黃瓜絲,里面還有切成薄薄一片的白梨。經理是個小個子,尖臉,留著小分頭,總穿著西服,老板的媽媽每日里身著朝鮮民族服裝,戴著金絲邊眼鏡。下雪的時候,這位阿媽妮會拿著掃把不緊不慢地在門口掃雪。
再向西是“傻子火鍋”,接下來是“鴻毛餃子”;再往西是國貿后門附近的一個“黑店”,老板是一個精瘦的老大爺,還有個聊天時會不停東張西望的兒子。之所以稱之為“黑店”,是因為餐廳里一扇窗戶都沒有。
在這個路段有一條向北而去的小路,路西是幾個工廠的家屬院,東邊是一個又一個的工廠。把頭的一個簡易房子里開了一個延吉冷面館,由幾個朝鮮族姑娘打理,價廉物美;再向北是一個經營魯菜的“京海餐廳”,窗明幾凈,裝修標準高了不少。記得有一道湯菜叫“山東丸子”,是下飯的好菜;接下來是一家東北菜館,我很喜歡去,那里有許多我喜歡的東北菜,比如涼拌大拉皮、地三鮮、尖椒干豆腐、小雞燉蘑菇、得莫利燉活魚等。還有就是那位來自牡丹江的老板娘,有一種成熟女性的干練美;再向北有一家叫“玫瑰酒吧”的小餐廳,規模很小,但氛圍溫馨。雖稱作“酒吧”,但其實只是有一個兼作收銀臺的吧臺罷了,酒柜里碼放的竟然都是白酒。這家小館子的菜是整條街做得最好吃的,連炸花生米都好吃。老板娘是個年輕姑娘,漂亮!
最后一家是搭著一個竹制牌樓的傣家村飯店,開設在3501 工廠電影院的大院里。每天由幾位身著民族服裝的服務員敲敲打打,迎接客人。這個餐飲品牌注重民族風情,禮儀、服裝、道具、聲樂都是其吸引食客的要素。其中傣家的米酒迷人,度數不高,容易讓人提高就餐的興致,以便和餐廳里的表演生發更融洽的互動。他們關于各種各樣的菌類營養成分的介紹,更是令北方人聽得一頭霧水,唯有頻頻點頭,表示認可。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我們回過頭來再從“京淮餐廳”向東挨個描述:
光華路是一條有始有終的斷頭路。西邊半拉工廠和宿舍、酒店成混合社區,最后通向一段使館區,文化多元,很有活力;東邊半拉就比較單一,基本上都是工廠。但是新時期里,個體餐館猶如破土而出的一粒粒種子,不停地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爆裂、發芽、茁壯成長。學院北門東側60 米處的一個通向造紙研究所宿舍的胡同里有兩家餐廳,胡同口是一個名叫“樂島餐廳”的個體小飯店,老板是個瘦高挑、戴眼鏡的老頭,貌似是個從研究所下海的車間主任之類的小干部。
沿著胡同再向里走50 米的右手邊有一個記不起名來的小餐廳,經營北方家常菜。這一家菜品口味不錯,掌門的大姐熱情,見面三分笑,迎來送往非常客套。夏天的時候,餐桌還可以擺到門口的空地上,生意火爆。我們經常舍近求遠路過“樂島餐廳”來此吃飯,惹得“樂島餐廳”老板妒火中燒,好幾次阻擋因找不到座席而返回的學生入內。
再向東去餐廳的水準逐漸提高,商務宴請屬性遞增。和喬物業樓下的“楓林小館”是經營商務快餐的,排骨飯、尖椒牛肉飯做得有腔有調,是附近寫字樓里白領們的最愛;繼續向西,路南側的“南海漁村”是個大體量的餐飲場所,主營海鮮,以南派手法進行烹制,消費大幅度提升。
路北有一“鷺鷺酒家”,經營上海菜,細膩精巧。該店雖然門面狹小,進門就得上二樓,但是包間多、環境安靜,是個宴請的好地方。上海菜口味清淡,調料少,用醬油顯得明艷許多,蟹粉豆腐是代表。這里的水煎包也做得很好,每餐必點。
90 年代的東三環被長安街腰斬后形成兩個世界,南半邊因周邊都是大型制造業企業,工薪階層對餐飲的水準要求不高,業態死氣沉沉;北邊則完全相反,這半拉三環路不僅穿越了京城幾處頂級的商務區域,如國貿、農展館、燕莎中心,還經過了一個又一個四星級或五星級酒店,如中國大飯店、京廣中心、兆龍飯店、長城飯店、亮馬河飯店、凱賓斯基飯店、昆侖飯店、希爾頓酒店,還有使館區。因此在這條路線的左右,外事、商務和旅游活動頻繁,對宴請和消費水準要求頗高,充滿無限商機,于是餐飲業態極為活躍,代表了北京最高的水平,可謂爭奇斗艷,口味日新。
從光華路與三環交叉路口一路向南,是個低開高走、高潮迭起的美食之路。北汽大門北側,一座橫跨三環路的人行天橋下有一個“小小酒家”,據說招牌上“小小酒家”四個字是陳叔亮先生所題。老板兼大廚姓傅,人長得濃眉大眼,看著厚道。該餐廳經營家常菜,其中類似于芹菜炒香干這樣親民的炒菜很受美院師生的喜愛,若是提高點消費水準,紅燒平魚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老板很公道,也很理智,每一次的紅燒平魚總是三條,從未見多給,倒也真還沒有少過。有一次我和幾個同學去吃飯,又點了紅燒平魚,上菜前大家打賭看這次是否又是三條,結果我輸了。
我對著老板抱怨了一下,老板探過身子問道:“怎么啦,上錯了嗎?”
我說:“怎么總是三條?”
老板:“15塊錢,你還想要幾條?”

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周邊的美食地圖(本文作者繪)
“小小酒家”注重企業文化的塑造,1994 年中意足球對抗賽,看臺上加油助陣的吶喊聲震耳欲聾。我突然看到前面坐著一排“小小酒家”的員工,每個人身著統一的米黃色T恤,背后印著“小小酒家”。
離“小小酒家”不到一站地的呼家樓路口東南角,在90 年代初開了一個“小洞天餐廳”,經營潑辣的重慶菜。那里最受青睞的招牌菜是歌樂山辣子雞,引得每個食客都像草地上覓食的公雞一樣,聚精會神地從一大盆辣椒中翻江倒海般挑揀那些隱沒其中、炸得酥脆并帶著椒香的雞塊。
繼續向北,就到了團結湖公園門口的日本料理“松子”和“東坡酒樓”。這兩個飯店的形象都有鮮明的特色,“松子”的店面灰瓦、本色的木作,另有一個浮世繪日本歌舞伎的頭像掛在靠近門口旁的窗戶里向外看,顯得靜謐;“東坡酒樓”則是粉墻黛瓦,氣宇軒昂。
接下來是“新馬印餐廳”,引人注目的是門口總站著的一個扎著頭巾、胡須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印度門童。走進去,一股咖喱的香味撲面而來。這家餐廳的拋餅是它最值得炫耀的活兒,做的過程漂亮、瀟灑。那不,明檔里另一個胡子拉碴的廚師上下翻飛在舞動著那張薄餅……
星期五餐廳“Friday's”是典型的美式餐,它是繼“加州牛肉面大王”“肯德基”“麥當勞”之后進入中國的美餐。這個餐廳的出現曾經引起不小的轟動,它較為充分地展示了美國食品的類型性特點:大刀闊斧、簡單實用。同時它在營造環境氛圍方面的綜合性手段,包括音樂、陳設、服裝,將餐飲活動轉變成了美國文化的載體。餐廳剛開業時,環藝系就曾組織全體教師造訪,那一次大家開心地品嘗“紐約辣雞翅”“炭燒豬排”“海陸空拼盤”“烤帶皮土豆”等硬菜。當時每一份餐食單價都在100 元以上,個別的如“加州牛排”達到了208 元。為了更多地分享和體驗,老師們盡量各自點了不同的菜品,然后聚在一起分食。緊挨著“Friday's”的是主題餐廳“地球之家”。
和“兆龍飯店”隔東三環相對的是“北京烤鴨店”,后來改成“大董烤鴨店”。那時的“北京烤鴨店”主營烤鴨,順帶“火燎鴨心”“燒四寶”“鴨架湯”之類的衍生產品。當時該店對常客還設有一項激勵消費的店規,即贈送九折卡,憑此卡在各分店都可享受打折優惠。但沒想到真有有心人一直收藏此卡二十多年,如今在新的時尚萬分的大董烤鴨店里結賬時出示,令當今的店家驚掉了下巴。改名字后我還不太習慣,覺得為啥要放棄老字號的品牌?哪承想“大董烤鴨”變招了,把烤鴨由菜品的主體變成其核心,實質上極大地擴展了菜品的品類。如此一來,賺錢的點明顯多了許多,如今已成為京城更有潛質的一家創新餐飲品牌。
過了長虹橋路口150 米左右,一大波兒高檔餐廳撲面而來,豪橫之氣派令人窒息:“順峰大酒店”“阿森鮑魚”“隆博廣場”“萬家燈火”都是京城餐飲界的大鱷。這幾家餐廳屋頂上方霓虹燈飛揚跋扈的氣勢,會讓人聯想到拉斯維加斯。
“順峰大酒店”無疑是當時的頂級餐廳之一,而且它也在東三環向北的延長線上。北京東三環路的兩側,從國貿到昆侖飯店這一段是北京餐飲業最活躍的地帶,如群峰聳立。它們被日益發達的商務區和國際社區環繞著、拱衛著,成為一個個中國式社交圈子的中心。“順峰大酒店”造型簡括,突出的是菜肴本體。
亮馬河大廈里的“Hard Rock”是另一家美式餐吧,空間裝修明顯要高于“Friday's”,這里不僅空間高大開闊,餐桌餐椅品質的樣式也很是考究。吧臺的樣子是由一把電吉他的形式演變而來的,看了讓人心潮起伏,墻上還用了許多黑膠唱片作裝點。每晚前半截是美餐,印象較深的是分量很足的“烤眼肉牛排”。九點之后樂隊開始登場,曲目都是當時正流行的《獅子王》或《人鬼情未了》中的主題曲。吸引人眼球的是餐廳門臉上方懸掛的那輛老式凱迪拉克的敞篷轎車,雖然一動不動,但當人們坐著出租或公交經過時,一定會注視它。
再繼續向北就進入了東三環餐飲敘事的尾聲,燕莎樓下有一家名叫“普拉那”的德國啤酒餐吧,那幾個閃閃發光的啤酒發酵罐是室內空間里最耀眼的藝術裝置,咸豬手、肘子、大肉腸,和那一大扎一大扎的、飄著厚厚一層酒花的黃啤酒和黑啤酒,看著都讓人心醉。溝滿壕平地啃,不覺光陰流逝。
90 年代的我們,就沿著這個空間維系著我們的日常,窺探北京的氣象。橫向的軸線上,那些個體的、國營的小店個個活色生香,向我們友好地顯擺著、誘惑著,那些菜品帶著煙火氣息,令我們口齒留香。但是它們也個個命運短暫,要么在競爭中敗落,要么在城市化過程中灰飛煙滅。在縱向的軸線上,資本和品牌支撐著一個個餐飲的殿堂,源源不斷從食客的頂禮膜拜中獲得力量。它們當中有許多家仍然屹立在如今的東三環兩側,余暉不滅,光芒萬丈。對于我而言,這些遺存猶如記憶的燈塔,使我在滄海桑田中能夠依稀辨別昔日的痕跡,能夠確認自己曾經活生生地存在過。
早在1990 年準備考研,到光華路踩點時,一向敏感的我就注意到這個院子里有一些男生穿著那種堅實威武的軍靴,“哐哐哐”地走來走去,看起來甚是精神抖擻。1991 年來到光華路之后,發現校園里穿這樣靴子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不僅有男生和青年教師,甚至有不少女生也穿著這款略顯笨重的靴子招搖過市。這種式樣的靴子,被大家稱為“軍勾”。
后來去中央美術學院、北京電影學院、中央戲劇學院這些在京的藝術院校,也看到了同樣的景象。90 年代藝術院校的學生著裝,倒也不能說是“不愛紅裝愛武裝”,但是在個人氣質塑造上追求這種準軍事化的、英武帥氣的扮相者,的確不在少數。
總體來看,在美術、表演這些實踐性較強,和現實社會接觸相對更頻繁的學科中的學生們最迷軍勾。專業勞動、社會行動、野外作業也都算是比較強悍的行為,所以這些學生穿軍勾還真不是裝腔作勢,頂多算是借題發揮吧。
92 級環藝系的楚天同學談到軍勾時興致勃勃地說:“初時懵懂,雖然對于這種外形板正、頭呈直角、略具氣勢的皮鞋頗具好感,但仍不解此鞋在校內有如此高保有率的緣由。當然,即便用今天的視角,個人認為鞋仍是功能與形式美感完美統一的代表性服飾。后來在同學的引導下,很快了解到此鞋出自離學校不遠的3501 工廠,一雙一百元左右起的價格,雖對于求學階段的大學生來說不算便宜,但相對于其他品牌類產品,已屬實惠。同時,此鞋在樣式、耐用性和個性化非商業主流的定位方面,也符合藝術類學生特立獨行的特質。于是,軍勾在當時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長盛不衰,也就有了我后來在大學期間的3雙軍勾鞋。”
著裝是行為動念的一種表達,能反映一個時代的一個群體的氣質。改革開放后,工業感十足且有幾分野性的軍勾,是既能滿足這部分年輕人的價值取向,還能讓這個群體脫穎而出的裝束。
21 世紀之前,在工藝美院中,男生具有絕對的占比優勢,那時的男生大多都是能折騰的主兒,鬼點子多,精力旺盛。軍勾首先是由學校里一些人帶頭穿的,隨后引領潮流,再逐漸擴大規模,直至形成一個龐大的軍勾群體。于是,我就訪問了兩位曾經的校友,看看他們當時選擇和穿著軍勾的體會。
87 級陶瓷系的劉人島說:“上世紀80 年代末,突然一陣穿高統軍皮鞋的風氣席卷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很多男同學都穿著這種很酷的鞋,記得好像還有一些女同學也會穿,他們大步走在校園,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確是工藝美院的一道特別風景。我們班上的朱迪、葉永平、張子龍、黃文勝和我都各自在離工藝美院很近的3501 工廠買了一雙,那種莫名的感覺,現在想起來都心潮澎湃。”
92 級工業設計系的周海廣針對這個話題回憶說:“第一次見這個軍勾啊,是在1991 年我上考前班的時候,看到很多人穿這個。當時覺得這個鞋比較‘爺們兒’,又比較結實,還比較帥。學校邊上這個3501 廠有一個商店,專門賣這些個軍鞋、軍備、軍大衣等。我記得很清楚,當時軍勾是138 元一雙,那會兒的138元基本上是三個星期的生活費,老貴了!我就一狠心買了一雙。而且當時穿的時候呢,大家還都習慣把這褲腳掖到這個鞋幫里頭。后來上大學就幾乎是人手一雙這個鞋,非常有這個情結。這也是非常有那個時代特征的一個符號。”
從周海廣同學的敘述中我們了解到,當時就連考前班的娃娃們居然也開始集體追求軍勾。這足以說明1991 年穿軍勾已經蔚然成風,并開始走出大學校園,影響更加廣大的后備隊伍。
從87 級的劉人島和92 級的周海廣對軍勾的熱情表現,看得出來軍勾在工藝美院中流行的時間蠻長的,它經歷了預熱、高潮、余熱、尾聲四個階段。在我的記憶中,穿軍勾的男孩女孩們一直到20 世紀末都有。軍勾折射出一種工業精神,在現代化奮進的過程中令人如醉如癡。軍勾還應和了青春年華中的狂妄與驕橫,它所勾勒出來的陽剛之氣是具有創新性的;它有一種因工業化的質量所形成的碾壓感,讓每一個穿上它的人產生忘乎所以的感覺。
軍勾是一種為應對叢林和潮濕環境而設計的軍用皮靴,它鞋底厚、鞋幫高、鞋頭硬,看上去結實、堅挺、粗獷,在復雜嚴酷的環境里足以保證雙腳的安全并正常行走。
至于為什么取名“軍勾”,多數看法是和它的英文名字“Jungle Boots”有關。在“Jungle”的漢語諧音中取了一個“軍”字,而“勾”既有諧音的成分也有象形的成分。反正這個名字取得不錯,言簡意賅,妙不可言。
因為適應戰斗和越野的需要,軍勾用料多、形體大。鞋體用的皮革有好幾層,具有耐磨和保暖的雙重作用。鞋底是硬橡膠的,底部刻壓著粗大的防滑紋路,并且大出鞋體一圈,形成一個平滑的周邊,像建筑寬厚的臺基。高幫的軍勾皮鞋外形和靴子差不多,它堅實、挺拔,穿在腳上的時候會徹底改變腳丫子自然肉體的氣質。它是半人半機器性的,充溢著一股濃郁的鐵血氣質,即使不穿的時候,將它扔在地上,堆在角落里,它仍有一種寧死不屈的感覺。
軍勾皮鞋的生產應用了軍工技術,用堅硬鋒利的機具鉆孔,用強大的模壓技術成型,用強力黏合劑黏接。鞋底和鞋頭是軍勾制造技術含量最高之處,是材料和構造完美的結合。而這兩個地方也是軍勾美學的核心價值所在,剛強和耐用雖由技術創造而來,但它自然而然也攜帶著別樣的視覺效果,而這就是技術美學的邏輯。軍勾的鞋頭由三個構造層次組成,由外及里分別是黑色皮革層、港寶塑料支撐層、尼龍網料內襯層,每一個層次都承擔著不同的功能,涉及不同的材料;其鞋底構造層次由下而上分別是橡膠大底、低密度橡膠層、凱夫拉防穿刺層、皮質上層,原理同鞋頭構造原理近似,但是它著重應對的是復雜的環境因素,是側重防護性的,而鞋頭則重在攻擊性能。
其實,軍勾文化中有一點是被90 年代的毛糙青年們都忽略了的,那就是鞋帶的系法。高幫軍勾鞋在外形上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密密匝匝的鞋帶綁扎,這有一種原始的氣質。據說高幫軍勾鞋鞋帶的系法有很多種,每一種都展示出不同的創造性和風格。這是美學中的細節,是軍勾文化的衍生品,沒有這方面的存在和記憶,暴露了一個時代的局限性。
這鞋子的堅挺和耐用都是令人信服的,它借助了工業制造技術,是無數的工業文明的物質顆粒之一,即使將其扔在雜物堆里,依然散發著不屈的光輝。
我一直在想當時我們為什么如此迷戀軍勾,線索可能比較多,從校友們回饋的答案來看也是眾說紛紜,但是直接形成這股風尚的首要因素應該是電影的影響。80 年代末在我國上映的電影《第一滴血》開頭的片段中,人瘦毛長的蘭博足蹬一雙高幫的軍勾,豎起衣領,寂寞地走在山間公路上的鏡頭非常打動人心。從形體塑造的角度來看,那超厚實的鞋底和緊裹在腳踝上的高幫,把人體的有機形態和大地的關系哲學化了。這當是工業時代對人和自然的一種物質詮釋。
除了受亞文化交流的影響之外,環境地理條件方面的得天獨厚,也是軍勾躍升為工藝美院校園主流文化的重要原因之一。軍勾當時在市面上并不好買到,但在學院東三環的斜對面就是生產軍用物資的3501和3513 工廠,它們有一個門市就賣這種貨品。這一點絕對是工藝美院師生的福祉,是其他藝術院校無法企及的事情。
在我的記憶里,90 級裝潢系的郭業斌,也是一位天天穿著笨重的軍勾朝氣蓬勃的“文青”。這一次,他向我介紹說:“印象中當年的校園里的男生和女生幾乎人腳一雙軍靴,都是在對面3501 廠營業部買的,3513 廠的巡洋艦牌和3515 廠的強人牌軍靴結實耐穿、價格適中,甚至可以說便宜,穿著看起來至少自認為有形和與眾不同,一年四季,不管冰天雪地或炎熱夏季幾乎都沒離腳。大三我們系出去寫生采風,我就是穿著3513 廠的軍靴去的川西藏區和云南西雙版納,方便實用。畢業后多年還回來買過幾次,記得后來搬到三環里一點的朝陽北路上了。”
時尚就是在不停地捉弄一茬一茬的年輕人,80 年代的大學生還在高唱著“赤足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聽著腳步噼啪噼啪響”這樣的鄉謠,而僅僅過了不到十年,大學生們早已趾高氣揚地開始穿著軍勾到處走了。
學生中更有甚者看中了軍勾的市場潛力,利用空間上的便利條件開始做這門生意。當然了,其銷售對象主要是北京藝術院校的學生們。89 級陶瓷系的胡桉棱和我講述了自己的這段經歷:“3501 的軍靴有兩種顏色:黑色和棕色;兩種款式:高幫和矮幫。我們是89 年入學的,軍靴從90 年上半年開始流行,高年級的學長留著長頭發,牛仔褲扎到靴子里,走起路來拽拽的。大家都爭相尋問哪里有這種靴子賣。光華路往西,過了東三環路不遠右轉有一條街,一到晚上就放通宵錄像,以港片為主,很多工藝美院的同學都去看。現在想起來3501 工廠離錄像廳可能就是幾十米的距離,門市部就開在工廠門口。經過了簡單的‘市調’,89 級內部就能消化幾雙。記得第一次好像是去批了十來雙,在男生宿舍七樓就賣完了;第二次又去批了十來雙,賣得就慢點。第二天中午還擺到了教學樓那個小賣部邊上,主要是考慮到同學們從食堂出來就要經過那里,一會兒就賣光了。還有好多同學問哪里有軍靴賣,就直接告訴他們去3501門市部,再后來3501 門市部搬到了東三環西邊,靠近京廣中心那個路口,也是我帶著同學們去找到的,但是后來總覺得好像靴子沒有以前漂亮有形了。”
92 級環藝系的楚天同學回憶:“當時的3501 工廠坐落于東三環中路的西側,我們俗稱3501 路(工藝美院斜對過)一帶,西鄰北京冰箱廠(盛產‘雪花’冰箱)。也就是今天東起東三環,西至金桐東路,南起景華街,北至兆豐路的區域。每次前往3501,都要穿過其西側的美食街,在東北菜、朝鮮烤肉、玫瑰餐廳和傣家村的菜香中,步入3501的所屬區域。這里的禮堂和臺球廳是大學期間經久不衰的娛樂駐地,大凡除了做功課和上課,在這里看電影和打臺球度過的娛樂時光最多。3501 的經營部開始位于其西門口,后因功能改造移到了緊鄰東三環的3501 工廠西門口大樓一層(今呼家樓橋西南角),不知何時又搬遷至關東店北街北側。經營部里面除軍勾鞋之外,還經營軍用服裝、軍用手套等軍用防護服裝系列。”
90 年代《新聞聯播》的新聞畫面所透露的信息也偶爾會牽扯到軍勾。軍勾的威武形象不斷映入眼簾最終形成一種記憶,這種記憶又不知不覺變成一種惦念,讓我們一個個躍躍欲試。
院附近的3501 工廠是個生產軍事后勤用品的機構,1950 年從東城區的東祿米倉遷址至呼家樓新址。它本來是個以生產軍需被服為主的工廠,由于軍隊現代化的轉向,到了90 年代,其門市竟然主要經營起來軍勾皮鞋這種現代性的軍事物品。從這一點來看,軍勾是當時國家大力倡導“軍轉民”最直接的軍需產品了。
入學不久,我憑著自己敏銳的嗅覺,很快就摸到了位于東三環中路西側的3501 門市部。那是一個一層高的平房,營業廳面積也就50 平方米左右。營業廳沒有什么裝修,和它售賣的商品的品性一致,簡單、直白、堅固、耐用。西、南、北三面墻上都是鋁合金的貨架,前面是鋁合金的柜臺,里面一排排擺滿了低腰和高腰、黑色和棕色的大軍勾,看著真讓人興奮不已。
那一天來買貨的人可真多啊,除了我們這些來自北京各藝術院校的學生,好多買主是來自外地的批發商。門市營業廳的經理是一個瘦瘦的中年人,當時雖已是深秋,但他穿著短袖忙得滿頭大汗。一個外地來的商販遞給他厚厚的一沓鈔票,他一邊麻利地數著,一邊吆喝著讓另外幾個女服務員趕快上貨。
這些看上去沉甸甸的大軍勾真讓人喜愛,我想象著自己穿著它帥帥的樣子,再看看不同的款式和顏色卻有點為難了。看著我咽著口水怦然心動的樣子,服務員積極向我推薦了一款新品軍勾,這是一款略顯精致但顏色棕色偏黃的高腰軍勾,它的獨特性實在是令人難以割舍。猶豫了片刻之后,最終一狠心拍出兩百多元,買了兩雙,并且兩雙是兩種款式、兩種顏色。
此后讀研的三年及留校初始的幾年時間里,這兩雙軍勾成了我最愛穿、經常穿、反復穿的皮鞋。而它們的結實耐用也的確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和大家一樣,穿那雙高腰的軍勾時我也一定要把褲腳掖到鞋子的高幫里,這樣身體結構的關系和比例看起來更接近電影中蘭博的形象。為了搭配這兩雙軍勾,我對日常穿著的上衣和褲子也進行了大幅度的調整:一條寬紋黑色條絨褲、一條黑色牛仔褲、兩件圓領套頭衫,成了我在光華路早期工作、學習、生活主要的行頭。我會妥善地處理兩雙樣式不同的軍勾穿著的時機,在學校學習和工作的時候盡量穿矮幫的那雙,略顯低調,一來為了不引起導師反感,二來讓委托任務方覺得此人靠譜;而“招搖過市”的時候盡量穿高幫的,引人注目嘛!翻過去的舊照,發現那幾年間我的腳上就是這兩雙鞋翻來覆去輪換著穿。有一張在頤和園的照片最有意思,照片中我身體非常不自然地扭曲著,目的就是讓那只高幫的軍勾進入畫面。
除了形象和色彩,記憶是有聲音的,我一方面清晰地記得那些軍勾鞋子踩踏在工藝美院校園里方形水泥磚上發出的響聲;另一方面又感覺這些堅實有力的腳步聲已漸行漸遠。

下圖:85 級史論系張洪菠穿著軍勾在雪地里赤膊行走(張洪菠供圖)
相比今天,光華路時期的男生女生好像更社會、更狂野、更感性一些。那些男孩子中總有一些以披肩長發裝飾著腦袋,拿軍勾武裝身體;女孩子中不乏腳蹬軍勾的“辣妹”,她們既愛紅裝又愛武裝,在20 世紀的最后十年中昂首闊步,勇往直前。
90 年代每到秋季,總有站在秋風中身著白大褂的剃頭師傅,男女都有;行走街頭的人們也經常心血來潮,駐足理發。一次,長得黑不溜秋的同學二狗在光華路剃頭攤上理發,那師傅打量了他一眼就不假思索開始動手。很快二狗的一縷一縷毛就掉了一地,然后隨著落葉被秋風吹拂而去。其間剃頭師傅和二狗偶爾閑聊幾句,當發現這位土頭土腦的顧客談吐不凡,就滿腹狐疑地從上到下打量了二狗幾眼,最后當他的目光落在那雙磕碰得“鼻青臉腫”的軍勾上時,不由得大驚失色說道:“哎呀!原來你是美院學生啊,我給你理成民工頭啦!咋整?”
“那時候民工好像還沒開始流行留長發,美院男生的潮流標配是一頭看著不太飄逸的長發加上軍勾,沒考據過這種配置是從何時、從何人開始,但結結實實地是那個年代美院男生們的基本裝備,那也是我一生中最費洗發水的日子(飄柔是那時的著名洗發水)。軍勾的好處是走路帶勁并且‘省鞋’,一年四季都是它,冬不暖夏不涼,學生宿舍里若是有一雙的話那這間宿舍就彌漫了軍勾的‘美妙’味道。畢業前在南方實習曾花錢被街頭擦皮鞋的小哥服務過一回,我猜想那是他擦鞋生涯里最費勁、最費鞋油,也很可能是最難忘的一次買賣了。”這是90級環藝系校友辜向陽回憶軍勾往事時的一段話。
所以,那時候的男生喜歡軍勾并不完全是虛張聲勢的裝飾,同時也有與之般配的魄力和身手。而這些如今安在哉?
軍勾作為一種鞋子的類型具有無可替代的功能,它永遠有自己的龐大擁躉。然而它在文化方面的先鋒性代言作用,顯然已經部分或全部喪失了。現在美院的年輕學生們已經很少有人穿那種經典式的軍勾皮鞋了,個別俊男靚女腳上穿著的所謂“軍勾”,在我看來不過是個后代的傀儡,盡管它樣子顯得更加夸張,但已經徹底淪為一種裝飾,顯得累贅。
如今,90 年代穿軍勾的那批人如今都年紀不小了,他們是50 后、60 后、70 后,漸衰的體力和精力令他們都無意再腳蹬沉重的軍勾去征服、去闖蕩、去表現。“休閑”早已替代了“躁動”,“隨意”漸漸擺脫了“偏執”和“蠻擰”。大家甚至連系帶的皮鞋都懶得穿了,取而代之的是“船鞋”“片兒懶”“人字趿拉板”。中老年人都意識到了“要輕松、快活”這樣的道理。帶著沉重的裝備踏上看不到盡頭的征途早已令人厭煩,隨遇而安從腳做起。
但朋友中還是有遺世獨立的活體,幾十年來從未放棄軍勾,一如既往地追隨它。
2017 年,一個在微信朋友圈相互認識的藝術家沉睡來清華找我,第一次照面我就有恍若隔世的感覺,仿佛看到一個因時間的錯動而被丟棄在時光縫隙里的身影。眼前這位精神煥發的中年男子,留著過肩的長發,身穿修身的仔褲,腳蹬一雙黑色軍勾。時光在他的身上仿佛凝固了一般,尤其是那雙不合時宜的軍勾,在今天看起來顯得原始,它極大、極笨重,像一只猛犸象現身今天的叢林。
在不斷接觸的幾年中,我發現他偶爾會變換著裝,甚至發型,但永遠不變的是腳上的軍勾。沉睡和我談起軍勾時顯得格外興奮,他說:“2015 年夏天,有一次到總參的田將軍家做客,當主人問道‘如此炎熱的夏季,緣何要穿一雙軍靴’的時候,當時的回答是:‘旨在為了隨時奔赴嚴酷的人生命運!’陸戰靴,或者稱戰地靴、軍警靴、軍勾,與中國藝術家之人生命運及其投射于世的心靈印象息息相關而持續勾連,絕大多數藝術家一直以來都以能夠腳踏戰地靴為榮。本人早在1991 年就買到了第一雙軍勾,二十多年來,春夏秋冬,年復一年,一直與軍勾為伴,至今對軍靴依然情有獨鐘,且無法割舍。這既是一種情懷所在、時尚所在、標志性所在,又是基于一種實用性的考量。從情懷上來講,軍勾至少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性畫面與英雄場景;在時尚和標志性方面,90 年代初,當時從一些激光視盤上就看到了麥當娜的爵士舞蹈團,人人清一色標配戰地靴來跳爵士舞的畫面令人心潮澎湃、激情驟燃;從實用性角度來講,軍勾具有一系列標志性的特質:防滑、防化、防火、防刺、防雪、防沙、防水、防裂、防砸、防壓,等等。它既可以翻山越嶺,也可以跋涉沙漠;既可以漫步戈壁、草原,也可以穿行雪野、冰湖。緣此,軍勾集帥氣時尚、灑脫奔放、英雄主義與馳騁疆場于一體,熔實用功能與審美表征于一爐,既是一種個性與自信的彰顯,又是一種激情、剽悍與野性的明證。迄今為止世界上其他任何鞋子,均無法具有這樣綜合的、無與倫比的特征和功能。而對于遠離戰爭的一代人而言,軍勾還能夠瞬間將人們拋入到戰火硝煙、炮聲隆隆、鐵流滾滾的重金屬般的電影畫面的音畫圖景當中。”
沉睡在90 年代曾是搖滾樂狂熱的愛好者,他還喜歡詩歌,并經常用播音員一般的聲音朗誦。更是經年累月、廢寢忘食地寫一個關于一戰的電影作品,收集了很多關于早期軍事裝備的信息和樣本。
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當他給我發來在他腳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那一大堆倒斃的軍勾照片時,我徹底被驚愕了,一時呆若木雞,仿佛看到歲月的尸骸。
我們的青春曾經乘著像船一樣的軍勾乘風破浪,也曾經被它嚴實地包裹著、保護著四處游蕩,然而青春總會逝去,軍勾卻永垂不朽。

右圖:沉睡曾經穿過的部分軍勾(沉睡供圖)
中國人以現在的居住條件比較于20 世紀末,的的確確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且其進步之大令人嘆為觀止。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在過去,幾乎大多數的市民都是幾代人蝸居在局促狹小的空間里面,沒有隱私,更談不上環境的舒適和美學,人們會認為這二者都需要起碼的多余度。
80 年代末到90 年代初的舊城改造也是北京城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當時這個城市引以為豪的優雅四合院,其實已經大多敗落成了大雜院。那居住條件可謂是相當的糟糕,于是一些有情懷的建筑學家和設計師希望創造一種新的居住模式,在保護古都風貌和解決居住條件之間取得平衡。吳良鏞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學者,他率領他的團隊當時做出了菊兒胡同這樣一種樣板,當是對院落型集中式住宅的探索。北京城的原住民尚且如此,大批“北漂”更是經歷了艱苦卓絕的一個特殊階段。
我初到北京的十年,也是不堪回首、顛沛流離的十年。那個時候臺灣女歌手蘇芮唱過一首歌《蝸牛的家》,歌中唱道:
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找不到我的家
在人來人往的擁擠街道浪跡天涯
我身上背著重重的殼努力往上爬
卻永永遠遠跟不上飛漲的房價
給我一個小小的家 蝸牛的家
能擋風遮雨的地方 不必太大
給我一個小小的家 蝸牛的家
能安撫疲憊的空間 不必害怕
……
給我一個小小的家 只是小小的家
一個屬于自己溫暖的 蝸牛的家
給我一個小小的家 蝸牛的家
能擋風遮雨的地方 不必太大
給我一個小小的家 蝸牛的家
能安撫疲憊的空間 不必害怕
給我一個小小的家 只是小小的家
一個屬于自己溫暖的 蝸牛的家
這可能是當時大都市里的年輕人,最能產生共鳴的一首歌曲,它道出了我們這些居無定所在北京打拼者的心聲。
從80 年代中期開始,越來越多的大學畢業生落戶北京,他們是新時期中國現代化建設的中堅力量。然而人才涌入的速度大大超過了房屋建設的速度,以至于進入北京的年輕人的居住條件十分窘迫,甚至出現了一些居無定所的年輕人。
老丁是我的學長,1987 年分配到北京工作,在某部委所屬的大型設計院里面做建筑師。那一階段,設計院生產壓力大,每一年都會招收數量可觀的大學畢業生,于是單位里年輕人數量激增,并且新來的大學生多是非京籍,都有住房需求。單位為了緩解住房的緊張狀況,在住房分配和住房補貼方面作了政策上的調整。具體做法就是一部分年輕人可以選擇享用本單位分配的、空間局促且位置不佳的宿舍;另一種選擇是對放棄住房者每個月給予400 元人民幣的補貼。那時候年輕人每月的工資也就200 多元,說實在的,這筆補貼數額倒也不算小。這實際上是鼓勵大家主動挖掘社會資源,以租房的方式解決自己在京居住的問題。
這個政策深得人心。很快,每個人都選擇了適合自己的方式,要么要房,要么拿錢,老丁同學選擇了住房補貼。
這家伙喜歡結交,平時就不甘心總在單位撅著屁股老老實實畫圖,而是每天騎個破自行車在各大設計院之間穿梭、周游。開始老丁和其他人的主要話題還是專業上的,包括項目情況、行業動態、學界風向等,這讓他在圈子里構建了廣泛的人脈。
老丁的計劃可以說是相當周密和巧妙,他先在日歷上標注了經常探訪的朋友,共三十余人,然后按日期每天拜訪一位,長談之后先坦然接受酒肉伺候,然后在酒酣微醺下要求借宿于此,第二天再換一家,故伎重演。“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一個月一次的探訪頻率把握得也非常恰當,令被訪者感動,必須熱情招待。同時他天天周旋在行業內的信息漩渦中,儼然成了新聞的匯聚者和發布者,每天晚上的長談自然是不在話下。這樣老丁既鞏固了友誼又節約下了開支,日積月累,相當可觀。
但是總走偏鋒就會有出軌的時候。1991 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按日歷上的排布,老丁又來到我們在商業部設計院工作的一個同學這里。其實這時候人們對其詭異且規律性極強的行為早已產生懷疑,只是大家礙于面子不好戳破迷局。可那天不巧的是,偏偏這位同學住處接二連三從外地來了好幾位投宿的老同學,床上、地上、桌子上,只要是兩米以上的平地兒都安排滿了。老丁按照套路先是一通客套寒暄,然后隨大隊人馬就餐,再回到宿舍吹牛、看電視,這樣一直熬到了午夜時分。
主人不得已下了逐客令,說:“老丁,太晚了,我們休息啦,你也早點回去吧!”
老丁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11 點40 啦!回不去了,我就在這兒找個地兒睡吧!”
主人無奈地說:“今天外地來了好幾個同學,都住滿了,你還是回去吧!”
老丁又說:“可你們單位大鐵門已經關了吧,我的自行車出不去呀!”
主人斷然說:“沒關系,今天人多,大家幫你把它從鐵門上遞出去!”
話說到這份兒上,老丁沒辦法了,只好悻悻地起身下樓。眾同學待老丁翻過鐵門之后合力將他那一輛除了鈴不響,其他哪里都響的破車高高舉起,然后接力式地從高大的鐵門上遞了出去。老丁小心翼翼接過車,然后推著它漸漸消失在三里河的夜幕之中。
與老丁同在一個單位,外號“劉勞動”的同學選擇要房不要錢,并如《紅樓夢》里一樣,竟然直接住進了假山疊嶂、綠樹成蔭的公園里。原來月壇公園里有一個發射站,且配備少許配套用房,這里也是一個青年員工的安置點。住在這里最大的優點是公園里環境好,清靜。公園里不僅有綠樹、鮮花、小草,還有假山和水塘。不過劉勞動還沒到享福的年紀,眼下剛進北京,正在大顯身手展示才華,加班熬夜是家常便飯,所以總是早出晚歸。
公園管理處不得已給他配發了大門鑰匙,每日里沉甸甸地掛在腰間。賈島有詩曰:“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此絕佳的意境,令忙忙碌碌的現代人無限向往。而劉勞動每天深夜歸來,從腰間解下大號鑰匙開啟月壇公園東門大鐵鎖的景象也是相當迷人,那是現代大都市里的人文夜景,也有靜謐和孤寂感,還有勞頓的背影和一顆驛動的心。
有一次同學聚會選在了月壇公園劉勞動處,來了不少人,好幾位貪戀月壇公園美景而要求在此過夜,恰巧劉勞動的宿舍旁就有一個旅社,于是眾同學好一通狂歡。那一次劉勞動的安排相當合理,下午是聚在宿舍里打牌聊天,外出吃飯前領著大家在公園里坐了一場碰碰車,然后是在峨眉酒家聚餐豪飲。在碰碰車游戲場上,眾同學童心未泯,盡力釋放著被大都市北京壓抑許久的活力。
酒足飯飽時,已是夜幕深沉,街巷空闃。劉勞動率領我等返回公園,當他取出懸掛在腰間的鑰匙“咣當”一聲打開那把系在鐵鏈上、足有一斤重的巨鎖時,在那慘淡的月色下,我仿佛看到劉勞動恍惚的身影幻化成了賈島筆下的那個老僧。第二天上午,我昏頭脹腦、睡眼惺忪地從地下室爬上地面,發現公園里已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原來這里不僅是古老北京的傳統文化地標,也是全中國最大的集郵交易市場。此時此刻,在晝夜交替間,它已經完成了轉場。
同學老米和對象老聶研究生畢業后,一同分配到了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當時的規模,據說在全世界也是最大的。在這一時間段,年輕人更是趨之若鶩,住房緊張狀況空前。在北京設計項目最多的機構,年輕的建筑師們在此卻沒有安身之地,這種現實實在是有點荒誕。
設計院位于南禮士路臨近長安街的路口處,是一個由若干建筑組成的院落。其中臨街一側北端的一座筒子樓就作為單身宿舍使用,但自然是杯水車薪。每一年都有為數不少新入職的年輕人,每一年也有要結婚、有隱私要求的年輕家庭建立。這兩位同學就是如此,戀愛好幾年后落戶北京,結婚之事就提上了日程。可是結婚容易,婚房難覓。筒子樓里青年建筑師們的居住條件比在校的碩士、博士好不到哪里,清華、天大、同濟、哈建工這些名校的畢業生擠在狹窄昏暗的大通道兩側局促的房子里,天天眺望周圍林立的高層住宅那如繁星點點的窗口,然后仰天長嘆。
老米向院領導提出了申請獨居的要求,院領導表情很為難,但立場很堅定,那就是,說一千道一萬,若年頭不夠,就無法解決。老米很惱怒,認為自己早已達到了結婚的法定年齡,而且男女雙方都是高學歷(在90 年代,碩士絕對是高學歷),怎么就無法得到一個“愛的小窩”呢?他一再找領導申述,領導們一再地解釋,一再地安撫。最后老米真的怒了,說道:“設計院真大,就是放不下一張雙人床!”
后來有一次我去設計院找他玩兒,在禮士路附近的“八先生涮肉”吃完火鍋,就跟著他探訪了他們蝸居的那個集體宿舍。一進房門就看到房間最重要的地方,擺著一張鋪著厚厚席夢思床墊的雙人床,床頭上方最醒目處張貼著二人的結婚證。那張小小的結婚證金光閃閃,在這擁擠不堪的集體宿舍里開辟出一塊溫馨的天地,亦如丹書鐵券,佑護著這對年輕夫婦最基本的尊嚴。
另一名大學同學楊志剛在安居道路上經歷的波折也不少,剛分配到北京時,先在其單位的廣安門外集體宿舍住了兩年。那是設計院租的位于廣安門外二機床廠的單身宿舍,是一棟其貌不揚的三層筒子樓。當時設計院的年輕人就和二機床廠的單身工人們混居在一起。雖說是一個亂哄哄的筒子樓,但居住條件倒是沒那么擁擠,一般兩人一間房,每一層所有人共用盥洗室和廁所。好的一點是那里可以用電爐做飯,而單身生活的情趣就在于單身漢們自創了很多便于電爐燒制的菜肴,并經常在一起大吃大喝,以分享各自在美食方面的成就,直至杯盤狼藉。
志剛一向好客,這里一度也是外地同學來京歇腳的地方,每次志剛都是以好吃好喝熱炕頭的標準熱情接待,久而久之就獲得“哈建工建筑系駐京辦事處”之美譽。志剛是內蒙古包頭市生人,性情豪爽且嗜酒如命,每喝高了之后就任意釋放激情和才華。我第一次來此借宿,一走進那個單身宿舍就令我腎上腺激素飆升。只見昏暗的房間里一個角落堆滿了喝光的酒瓶,一整面墻壁上布滿了志剛酒后揮毫寫下的癲狂詩句。因此我至今對那棟三層的簡陋宿舍樓還有點印象,甚至覺得那里的混亂有點像十年之后北京出現的城中村,這種景象和品質對于剛來首都尚未有能力立足者顯得很有溫度。
后來在1990 年下半年,設計院不再租用二機床廠的宿舍,提出兩個方案解決單身住宿問題,一個是搬到月壇公園發射臺的宿舍;另一個是每月給400 元,自行解決住宿。志剛在單位實施補貼后投奔另一位住房條件稍好一點的同學處,單位的補貼全部用于購買二人日常生活中的食物和生活消耗品。一年后,志剛結識了家在北京的女友,這樣他就逐漸告別了七零八落設施簡陋的集體宿舍,搬入了位于長椿街西便門外的集中住宅,在那座峭壁一樣冷峻的板式建筑中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建立了自己的安樂窩。新婚請客時,同學們擠在那不大的客廳和臥室里給他們祝福,屋里幾乎每一把椅子、凳子和帆布馬扎上都坐著人。在臥室門口,志剛趾高氣昂地給大家亮出結婚證,大聲宣布:“同學們,哥們兒現在是有證經營啦!”
初到北京,就聽到一句令人傷心欲絕的話:“寧要北京一張床,不要通縣一間房。”足以見得當時北京居住條件的緊張程度。不過這句話對當時的我來講絕對屬于一種莫大的安慰,因為我在北京的東三環邊上就擁有一張鐵床。
在光華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校工單身宿舍里居住的近十年光陰,雖然充滿了快樂,但是也有很多困擾,比如說房間太小無法滿足現代生活不斷增添的內容,搖頭電扇和袖珍電視機還好說,但冰箱就太占地方了;還有集體公廁和生活作息的沖突問題,半夜起夜的時候得穿越長長的走廊才能抵達衛生間,返回鐵床的時候鐵定睡意全無。
另一種尷尬是來自現實生活的窘迫,許多人早已到了談婚論嫁、組建家庭的年齡,卻沒有與之匹配的空間,于是許多人就在體面和無法遮羞之間將就著、湊合著,一間不足15平方米的宿舍里,一組書架,甚至是一塊布簾就成了維護隱私的隔斷。大多數青年教師都來自外地,本身居住條件不堪的他們還經常要接收來投靠的同學、朋友、親戚,吃喝拉撒睡一樣不少,在這狹小的空間里開創這許多功能,的確需要創造性的思維和大無畏的精神。
筒子樓里又一位青年教工奮不顧身結婚了,這使得本已局促的生活空間成倍擁擠。幸運的是他由于工齡還算長,分到了獨自一間的單身宿舍,這本是非常令人嫉妒的事情。偏偏這位教師來自遠方的親戚又特別多,這間小小的宿舍很快就成為一個人來人往不斷的旅社。有的時候,好奇的同事會早早起來,在走廊的另一端觀察從他宿舍走到對面盥洗室的人,并暗自數著人數:“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還有,八個,九個!”直到最后肩膀上搭著一條毛巾、手里端著一個搪瓷杯的主人從容淡定地走出門,這個數字才不再攀升。“太神奇啦!這魔力無窮的小屋子簡直就像濟公手中的酒葫蘆,永不枯竭啊!”遠處的觀察者不禁發出無奈又贊嘆的感慨。
另一位剛結婚的青年教師Y某不太走運,教齡不夠,只能和其他同事共同分享一個單身宿舍。好在那位同事的女友在北京有房,這房子大多時候就被他事實上獨自占用。一年不到,孩子出生了,該同志就從老家找來遠房親戚,一位胖胖的小姑娘,幫助照顧孩子。有時候想念孫子的爺爺、奶奶也會千里迢迢來京小住一段,此時房子里的擁擠程度可想而知。但這還不是最極端的狀況,一次,Y的爺爺也來了,老爺子還挺精神,每天坐在門口搖著蒲扇,開心地聽著屋里傳出來的重孫的啼哭聲,臉上洋溢著幸福美滿的笑容。天啊,四世同堂共居一室。當時電視里正在熱播電視劇《四世同堂》,而現實版的“四世同堂”就在我們這個筒子樓里上演,只是在生活場景方面,三進的四合院大大縮水,被壓縮到了極限,變成里半間小屋。有一天,幾個同事聚在一起暢聊這層樓里不斷升級的居住極限與奇跡,話題說到了這個四世同堂的話題時,大家都有不小的疑惑。一位同事說:“這到了晚上怎么安置不同輩分的人就寢啊?”另一位同事說:“別這么文縐縐的啦!還‘就寢?’‘就和’才恰當!”還有一位同事說:“這倒也簡單,祖爺爺抱著爺爺睡,父親抱著兒子睡,兩張床正好,其他人打地鋪!”
當時教育部規定,所有學生在讀期間不得結婚,我于1994 年年初畢業留校之后才去辦理結婚手續。雖然說伴侶有了合法性,但在學校的生存狀況卻極為簡陋,于是我們選擇在外租房。
六鋪炕是中央各部委家屬宿舍樓比較集中的一個城市片區,在北二環以北安定門外大街以西。那里是一大片的灰色樓群,這些使用蘇聯標準圖紙建造的磚木住宅樓都戴著大屋頂的帽子,上面鋪著魚鱗一般紅色的瓦片,其形制和我從小生活居住的大型工業企業家屬院的樓房大同小異。
當時環藝系的同事趙之凈就住在那里,經她介紹,我在她父母家那個樓群南面一座樓的中間單元里,租了一間二樓南向的臥室。從戒備森嚴的學院出來才發現,這里才是真正的生活區,有煙火氣,可以大張旗鼓地生火做飯,完全不必擔心會有不速之客貿然干預。院子里常年坐著一群老頭老太太,下班之后人們在門口相互打著招呼,然后回到各家灶臺前開火造飯。鍋碗瓢盆碰撞間,完成煎炒烹炸,美味便從黑乎乎的窗口飄出。
我租借其中的是一個老式戶型,一條走道連結著三個臥室,南向兩間,北向一間。走廊的盡頭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廁所,高掛著一個白瓷拉鏈式水箱和一個銹跡斑斑的蹲便坑,蹲坑的污水管道沒有回水彎兒,看起來黑乎乎的,深不可測,像一只絕望的眼睛,其中散發出一股陳腐的氣息直沖腦門,這應該是匯聚了全樓排泄物發酵后的味道,有一股一股的怨氣和失落感。廁所的北側是一個狹小昏暗的廚房,三個人家的廚具各踞一角,分割了有限的空間,簡易樸素的餐爐具亂糟糟地堆放著,盡顯日常生活的狼狽不堪。
這個合住的套房中共有三家人,分別占據了三間臥室,大家共用廚房和廁所。我猜測這是單位福利分房補貼的結果所致,形成了這種幾家人合居的尷尬局面。合居在一個套房里的居住形式在50 年代到80 年代是比較常見的,但是到了90年代已漸漸消失,偶爾存在的多是用于解決住房標準的補償手段,因此這些房間常常成為一個家庭組成中的不合體部分,理論上是一個整體,而事實上是分裂的。和我同住在一個套型里的有一對老夫婦,很神秘的樣子,男的白白胖胖,滿頭花白的頭發,每天穿個白色的老頭衫,樣子倒是和藹,廚房里見面時會客氣地點個頭。女的滿頭黑發,身體健壯,就是不茍言笑。他們好像生活很簡單,每次做飯的時候沒見他們炒過兩個以上的菜。還有一位男青年是房東的侄子,雖不常來,但一來就找茬兒。有一次看到這哥們兒在黑咕隆咚的廚房里,掂著一口鍋底一層厚厚的黑乎乎煤煙積垢的鍋炒菜,動作還算挺麻利,就是那場景看著生硬,像是拼貼出來的一幅畫面。
六鋪炕住了一年不到,房東說房子要收回給那位性格乖張的侄子結婚用,我們只好無奈地搬走了。看來“六鋪炕”這地名兒不靈啊,就這幾個鋪,何以安居?
從六鋪炕的樓群中遷出后,我又在西三環的中國畫研究院的職工宿舍借居了一年時間。那時候我的好哥們兒陳風新在畫院負責攝影,他比我大十歲,生得人高馬大且性格豪爽、為人仗義。雖然當時他年齡也不大,但卻是籌備這個機構的“老人”。當時他住得也不寬裕,在畫院后院里的一座單身小二樓里占得兩個單間,看我顛沛流離、生活不易,就讓我到他那里暫居一段時間。
畫院是一個現代的中式庭院建筑群,樓群里空間層次多,幾棟灰磚建筑以典雅的游廊連接著,游廊圍繞著一塊水面,在假山和建筑間輾轉,那汪水的顏色是灰綠色的,大肚子金魚搖著扇子一樣的尾巴在其中緩緩游動。后院里還有一尊古老的磚塔,塔身斑駁,樹影橫斜其上。古塔周圍湖石疊起的假山千瘡百孔,披著藤蘿青蔓,喬木和灌木相互襯映,讓這個院子顯出幾分荒蕪的氣息。這種略帶幾分神秘的院子真配得上它的內容,那個時候的畫院里大家眾多,高手如林,有如劉勃舒、葉淺予、龍瑞、鄧林等,都是現代中國畫壇青史留名的人物。
寄居中國畫研究院不到一年后,1996 年,太太單位分得一間合居房,位置在雙榆樹南里。這是一片80 年代中后期修建的簡易紅磚多層住宅,規劃整齊的板式建筑,平頂、六層,沒有電梯。我們就居住在最高的六層,是一套三室一廳的小戶型,那個所謂的廳其實也就七八平方米,密密匝匝堆放著各家的雜物;共用的廚房五平方米,只有一個煤氣灶,三家人輪流使用;衛生間和六鋪炕的那一套型中的規模相當,只能簡易淋浴,洗臉刷牙還得回到共用的廚房里進行。
那時候各單位分房,年輕的混居者基本都住在最高層,這是管理者的智慧。一是因為年輕人體力好,二是因為這里對于大家來說都是過渡性暫居之處,不會在意上下樓的辛苦。的確,在雙榆樹居住的那幾年里,雖然每天徒步上上下下,但是絲毫沒有感覺到有多么辛苦,一時沉浸在終于有住房的喜悅之中。太太單位給每間房都配了上下鋪的鐵床,我們把兩套并起來當雙人床使用,上部留了一層以便擱置雜物。這張獨特的大床占據了房間最靠內側的空間,在剩余的地方我想大做文章。
相比工藝美院單身宿舍,這里的條件是巨大的提升,再也不用在房間里使用電爐子鬼鬼祟祟做飯了,有還算正規的廚房,煤氣灶雖然簡易,但多擰幾次開關還是能點著火的。因此居室里就成為一個多功能的房間:睡眠、會客、看電視、閱讀和學習。在工藝美院的宿舍里,家具都是非常規性的,且七拼八湊,有用圖板搭起來的茶幾、鋸短了腿的木椅、被閱覽室拋棄又被我們撿拾來的書架,等等,如今在正規的住宅里終于可以置辦一些正規的家具了。我們分到的是一間南向的臥室,大約16 平方米,除了床占去三四平方米之外,靠近窗戶和陽臺還余接近10 平方米左右的空地兒。我首先想到的是去置辦一套像樣的沙發和一個大屏幕電視。來北京六年多了,在反復變化的居所中,我一直是坐在馬扎、小板凳這樣的坐具上完成接待訪客、吃飯、畫圖、看新聞等生活內容。當時不到30 歲的我背已經微駝,這是經年累月蜷縮的后果。
那一階段,我抽空逛了許多家具城,比如朝陽區的潘家園、玉泉營環島旁的家具城,甚至當代商城頂層等地,最終在東三環西側3501廠內的“大潮家具”尋到中意的一款沙發。那個時候的家具城還沒有場景營造的意識,各種家具按照生產廠家和功能分類在沒有任何修飾的展覽空間擺放,就像一個個地攤兒匯集而成的大集市。但在這樣誠實的買賣環境中,好東西倒更容易脫穎而出。當時家具市場還沒有經歷現代美學啟蒙,大多數家具樣式還是在“真材實料”的價值觀指導下瞎撲騰,滿眼都是又蠢又笨,漆成紫紅色的木質書柜、寫字臺和帶有寬大木扶手的黑皮革沙發。突然,一組樣子時尚輕盈的鋼骨架皮沙發打動了我:它太特別了,結構輕盈通透,黑色的底托上鋪著白色的皮革軟墊,靠背輪廓線呈優美的弧形。據賣家具的店員介紹,這是一款意大利進口家具,售價1.8888 萬。這個價格不便宜,但它撬動了我美麗的家居生活夢想,令我怦然心動。最后我花了1.6 萬將其帶回了家,不曾想到的是,這種款型的家具本是給豪宅配套的,雙榆樹那個小屋子里根本擺不下,最后只能拆散它們的組合東一件西一件塞在小屋子里。這個尷尬的事情讓我意識到現實離夢想依然遙遠。
令我開心的是,這個房間還帶有一個不小的陽臺,它的存在著實給我們局促的生活帶來了一點詩意。由于這座樓是整個片區最南邊的一座,它的東部、南部是農科院的一大片試驗田,所以陽臺上不僅視野開闊,還有幾分浪漫的可能。那是北京城里唯一的一塊農田,它是希望的田野,一年四季里總是生機勃勃:剛破土的禾苗,茁壯的青苗,金色的麥浪,收割完后生愣的麥茬,不斷變換景色;它也是不屈的農耕在北京城市化過程中最后的一塊陣地,周圍林立的塔吊,越來越高的都市輪廓線,還有不斷架高的三環路以及越來越擁擠的滾滾車流,這些都在倒逼它就范,可是依然堅定地捍衛著自己的尊嚴,有條不紊按照節氣的變化規律而作息。每天無論從三環路邊經過時對其的打量,還是從我那破舊的陽臺向下俯瞰,都有一種時間上的錯動感和景觀上的拼貼感油然而生,令人恍若隔世。
合居的幾戶年輕的家庭天南海北,生活習慣差異很大,和那些早九晚五的公務員相比,我的自由、散漫和生活不規律是他們難以理解和承受的。1997 年開始,我開設了自己的工作室,由于事務繁忙,熬夜加班成為家常便飯,經常半夜三更才從工作室歸來。那種打開簡易防盜門發出的聲響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異常響亮,幾乎全樓都能聽到。然后洗漱、淋浴制造出的動靜,在這個小小套型里也是讓人無法回避的擾動。有一次早起看到房門上貼一張便條,上面寫道:“蘇丹你好,我有神經衰弱的毛病,你每天半夜回來對我影響很大。請你每天早點回家,好么?”看到這些話,我有幾分歉意。之后,我就盡量調整熬夜的節奏,以免打擾那位正在備戰托福考試的鄰居。但他終究不能左右我的工作和生活,一次我又加班熬夜了,疲憊不堪地回到單元,先是步履沉重地一層層爬樓,然后打開防盜門,這時我被那足以貫穿整個單元的“咣啷”一聲提醒了,于是有幾分內疚,躡手躡腳地潛回房間,舍去了沖涼和洗漱環節就倒伏睡去。第二天,我在房門上又看到一張便條:“蘇丹同志,今晚給你留著防盜門,請你在外邊洗漱完再回來吧!謝謝!”
好在鄰居們幾年之內不斷變更。有的因工作調動而搬走了,有的出國留學了,年輕的群體就是這樣,他們向往改變人生,更容易遷徙。這樣我們的資歷也就越來越老,逐步得到了更多的尊重,在門上留便條的事情再也沒有發生過。
伊萬不是蘇聯人,而是我的學長。
伊萬姓錢,是沈陽人,1949 年以前,祖上一直在京城做生意,想必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終于掙得不少銀子,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京城置辦房產,聽說光是在后海一帶就有兩三處院子。北京缺水,因此有水的地方就靈動,就貴氣,且熱鬧。相比南海、中海、北海,后海是市民真正的領地,冬天里溜冰的,夏天里劃船、釣魚、游泳、乘涼的,很是生動。而環繞后海的院子盡顯鬧中取靜,得天獨厚。劉家前輩住在這蔭澤福報之地,一邊營生,一邊養生,好不令人羨慕。
但在伊萬小時候,這些令人艷羨的房產分散到了數十戶人手里。人們按照生活的需求擠兌那些院落中的空地兒,炊煙裊裊。估計伊萬從小也是和我一樣,生活在局促狹小的房間里。
“文革”結束后,這些房產又逐漸回到了私人手中。伊萬研究生畢業之后分配到北京,也成為接收退回房產的家族代表。當大多數人畢業分配到北京工作還在為暫住地勞神的時候,他卻擁有了許多房產。這件事情令人羨慕不已,更成為一個美麗的傳說,為校友們津津樂道。
在1991 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和大學同班劉勞動相約去后海的胡同里探望伊萬,一方面見證這個神奇的故事,同時分享他那超現實的美滿與富足。
黃昏時的后海是人們飯后休閑的絕佳去處,此時驕陽已噴吐盡其熱烈,如即將熄滅前的一顆煤球高懸在水面上方,西邊滿天的彩霞被微微蕩漾的水面化作點點細碎的光芒,如魚鱗般有序地由遠及近漸變。身著圓領衫的老者三三兩兩坐在樹蔭下或下棋或閑聊著,光著膀子的中年人一步三搖在水邊慢吞吞地走著,成雙成對的年輕伴侶在勾肩搭背竊竊私語,垂釣者悠閑地叼著煙卷一動不動盯著水中的魚漂……這景象讓我覺得這環境真適合居住,不由得更加羨慕起伊萬學長祖上的積累對后輩的蔭庇。
沿著河沿兒向北快到銀錠橋時,劉勞動和我說伊萬家應該就在附近了,于是我向一位坐在馬扎的大爺打聽門牌號,大爺舞動食指向后一撇說:“就這兒!”
走進一個臨街的大院兒,邁過門檻兒高喊了兩聲“伊萬”之后,少頃,只見正房的竹簾掀起一個角,衣著休閑的伊萬躬了一下腰走了出來。嚯!白色的跨欄兒背心、灰色的大褲衩子,光腳蹬著一雙塑料泡沫拖鞋,這舒展的生活狀態真是和這環境般配!這是一個一進的院落,沒有倒座,院門開在了南向院墻的正中,東西廂房夾著三開間的正房。廂房里的個別住戶還沒有搬走,院子中央私搭的棚子、廚房都已拆除,臺階上擺著各種盆栽,顯出原有的開闊和舒適。
有了這闊大的空間襯托,從正房臺階走下來的伊萬顯得格外精神,雖然穿著隨意散漫,但表情和步伐中透著沉著與淡定。那種由內而外的神氣活現是壓制不住的,舉手投足間都會從容不迫地散發出來。
把我們讓進正房坐定,伊萬忙著給我們在玻璃杯里沏茶水,我和劉勞動則魂不守舍地四下里打量這屋子和窗外的院子。這院子比例周正,房子雖不是典型的帶有彩畫的明清制式,但中規中矩。那時候木屋架的美學還未得到全社會的認可,被葦子稈兒做龍骨用紙糊的頂棚嚴嚴實實遮住了,幾只懸吊在空中的日光燈管兒赤裸裸地照耀著屋里的一切,把戶外的夜空比對成寶石藍一樣的色彩。真是歲月靜好,安居方能樂業啊!我估摸著這院子能擠下我們整整一層樓的青年教師居住,而卻由伊萬一人獨享,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啊!
正想著這些宏偉的大道理,嘴里言不由衷地應付著伊萬的閑聊話題,此時有客人來了,一個中年人笑呵呵地登門拜訪,態度極為謙遜。后來得知此人是還未來得及搬走的住戶,串門兒就是為了和伊萬搞好關系,以便延緩搬遷日期。
從1994 年開始,因工程投標和節日休假多次去海邊的北戴河出差和度假,那些白天在海里扎猛子、漂浮、折騰,晚餐爆嘬海鮮、灌啤酒、吼卡拉OK 的日子真令人開心、滿足,更不必說海邊城市一塵不染的干凈和天海一色的純凈風景之優美。在這里即使是工作的勞碌和競爭時的奮勇搏命,也都感覺心情舒暢,由此我對濱海的居住環境贊美不已,并隨之產生了無限的遐想。
后來再到青島兩次出差,更讓我體會到濱海環境的浪漫和魅力。和北戴河的空明澄碧相比,青島還多了一份迷蒙和粘連感,這是人文和歷史的作用,是自然風光和人工景觀相結合產生的化學作用。尤其有一次因工作原因,被特意安置在八大關的濱海別墅里居住一周,那些個日日夜夜里永不停息的濤聲和潮漲潮落帶來的景觀變化,讓這種美好的感覺達到了巔峰。尤其在本是煩悶的夏日里,濱海之地會出現一種既像霧又像雨般的氣象變化,如此細膩,萬般柔美。我從未體會過這樣一種水的形態,被它輕拂著、滋潤著的感覺簡直妙不可言。來自黃土高坡的我實在是無法抗拒這種水世界的誘惑,幾番下來早已被它融化。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就是一定要在海邊買一套看得見大海的房子。在我的心中,住在有碧海藍天沙灘的濱海城市,實乃是一種至高的人居夢想。
這樣的夢想成了一個階段最勵志的沖動,在當時看來,這的確是個非常遙遠的計劃。因為在房地產還未大規模啟動的時期,即使在居住地擁有一個能滿足現代文明基本要求的居所都是一個年輕人最難以實現的計劃,更何況在和自己不相干的城市籌劃一套海景住房了。但在窘迫的現實里,我雖然沒有仰望星空,但經常會向那些濱海城市眺望,大連、青島、北戴河……我有一種強烈的在海邊居住的欲望,這種想法經常作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擾亂我心。
1995 年夏季的一天,突然有朋友發來一個令我驚喜的信息:在煙臺有一片區域房源多、價格便宜,且在當地有特別的關系人協助指引和交易。那時我還從未去過煙臺,只知道那是膠東半島的一個富庶之地。它的地理位置和形狀很像歐式壁爐煙道里阻隔煙灰的凸出來的小平臺,所以我一直懷疑這一點與它得名有關。
煙臺市,地處中國華東地區,山東半島東北部,東連威海市,西接濰坊市,西南與青島市毗鄰,北瀕渤海、黃海,與遼東半島對峙,并與大連市隔海相望。它是環渤海經濟圈、膠東經濟圈內的重要節點城市、國家森林城市和中國首批14個沿海開放城市之一。在我以往的認知里,煙臺還有個兒大、口味甜的蘋果和掉到地上能摔成八瓣兒的萊陽梨。這些良好的信息促使我馬上作出異地買房的決定,于是幾天之后拎著幾乎是自己全部積蓄的一塑料袋現金,乘機飛赴煙臺。
到了煙臺后才了解到,房源在地處經濟開發區的福山區,離市中心還要有半個小時的車程。而當時的煙臺在我看來還是一個沒什么都市感的中等城市,由無數其貌不揚的小建筑拼合而成。它既沒有色相出眾的青島滿眼紅屋頂洋樓那樣的底色,也沒有大連在城市規劃方面整潔、開闊的那種氣派。
搭乘出租車駛出市區再穿過一大片農田,最后穿越一座跨越海河的長橋后就到了嶄新的福山區。相比之下,倒是作為經濟技術開發區的福山區氣度非凡,這片帶狀的濱海城區,屋舍整齊,道路開闊,幾座高層現代辦公建筑身姿挺拔,適度調整著城市輪廓的天際線,一看就是一座剛剛脫胎于宏偉藍圖不久的新城。在這里,日常生活尚未形成濃重的煙火,鱗次櫛比的市井還在成型的過程中,街上人影寥寥可數。這片城區主軸就是濱海的一條大道,靠海的一側是辦公、商務和別墅區。有一個造型穩妥的別墅區的設計據說出自前輩建筑師,曾出任過建設部副部長和建筑學會會長的戴念慈先生之手,顯現出深厚的底蘊,在那些矯揉造作的建筑群中看起來卓爾不凡。那些兩層高的小別墅比例優雅,形體變化得體,細部處理考究。它們一律采用了暗紅色的坡屋頂,墻身采用了當地產的暖灰色蘑菇石,既有幾分優雅又有幾分粗獷,符合海邊開闊、奔放的自然氣息。這一帶的海岸真是漂亮,無愧于“黃金海岸”的美譽。碧藍的海水波濤起伏,一波一波輪番蕩滌著海岸;沙灘上的白沙細密柔軟,赤腳踩上去如嬰孩貼在母親溫柔的身體上一般舒適,能立刻體會到一種暖暖的愛意。
海景如此美妙,它終究左右和規定著城市中的所有建筑。城區中的濱海大道隨著海岸線的蜿蜒曲折而延伸,若干條支路如魚骨上排布的刺一樣伸向兩側。這魚刺一樣有序排布的道路各自串聯著一排排陣列的建筑,中國人遵循正南正北朝向的居住原則在這里就完全讓位于海景的價值觀了。在福山,美學終于戰勝了文化,福山區的住宅幾乎一律面向大海的方向,它們重重疊疊矗立在濱海大道的另一側,能看得著海的和假裝能看得著海的都把它們最大的窗口對著大海的方向,仿佛是一種呼喚,更像是一種表白。我來此購房的最基本要求就是房子里能看到海景,哪怕只是一個片段。帶著這樣的期望,我走進了從主路道邊數第三排的一個單元。待出售的房源在頂層,那時候的開發商為了節約在開發成本多層住宅時樓層都設計成六層,這是一個規范的臨界。
待售的是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陽面有個超大的陽臺,兩間臥室朝南、一間臥室朝北,有著最簡單的裝修。走進去我就急著四處尋找能看到大海的窗口,最后在餐廳找到了這殘存的希望。我貪婪地站在那里,讓視線從那面鑲著鋁合金邊框的窗戶釋放出去,它努力穿越了前方的重重屋頂,最終極勉強地捕捉到了一小段深灰色的海面。但也就是這極吝嗇的一小段海景,終于使得自己可以大言不慚地宣稱“擁有海景房”了。
找到“海景的證明”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去交款并辦理入住手續。那時候的地產交割尚沒有售樓處這樣“高大上”的概念,在樓下不遠處一個簡易的辦公室區的財務室里,我從行李中拿出來那個裝滿現金的塑料袋,這時走進一位中等個頭、紅臉膛、濃眉大眼的漢子,原來他才是房主。這人倒是實在且爽快,那一扎一扎的鈔票他連點都沒點,只數了一個大數就一股腦將它們放進隨身的一個皮包里,然后把購房合同塞給我,就急匆匆地出門登上一輛風塵仆仆的灰色桑塔納揚塵而去。
拿到房屋鑰匙的那一刻,我無法抑制萬分激動的心情,想到自己在北京流離失所的生活,不禁感慨萬千。這是我真正擁有屬于自己的第一套房子,而且還是“海景房”。
在煙臺接下來的時間就是緊鑼密鼓地置辦電器和家具、被褥,還有煤氣罐、鍋碗瓢盆、衣架和拖鞋等日常生活的基本用品。我開始瘋狂計劃未來在海邊度假休閑的美妙時光,我不僅盤算著暑假來此避暑,還想著五一、國慶、中秋,甚至六一兒童節都要來。不僅自己來,還要邀請父母、兄弟一起來,也許還有七大姑八大姨們。當然,最有可能是那些對撇子的老同學、新同學,以及經常在一起不分彼此的狐朋狗友們。我一定要坐在餐廳里餐桌上大大方方地喝啤酒、吃海鮮,因為在過去的許多單身歲月里,居所的就餐都是在小茶幾上進行的,常年蹲在地上或坐在小馬扎上進食的習慣已經改變了我脊柱的形狀。我還要在正式的廚房里大展身手,展示我鬼斧神工的切土豆絲功夫,還要用蒸鍋蒸白蟹、蒸扇貝;用高壓鍋燉羊肉,誰說海邊不可以吃羊肉,魚和羊配在一起才叫個“鮮”嘛!除了這些,我光拖鞋就買了幾十雙,我想大規模地組織朋友來海濱度假,去200 米之外的海灘曬太陽、游泳、洗海澡……我下定了決心要用這套海景房在我的人生中大作文章,讓我的未來充滿海風的豪爽和腥咸。
三天之后,我帶著未絲毫衰減的余興離開了煙臺,重新投入熱火朝天的北京。然而那些美好的海邊度假計劃就不斷地推遲、推遲、再推遲,直到2002年一氣之下將它原價出手。
至90 年代末,中國的地產再一次涌動,而這一次與以往不同的是規模大了、銀行貸款按揭出現了。這就給了很多普通人安居的希望,人們意識到可以把自己未來的收入押給銀行,就可以先行獲得夢寐以求的住房,從而不需要再像那慢吞吞爬行的蝸牛去和飛漲的房價賽跑。杜甫詩云:“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80 年代我讀大學的時候,《新建筑》雜志上發文呼喚中國人的安居夢的一篇文章,就曾借用這句古詩作為題目。那是一篇代表著億萬中國人民心聲的住宅宣言,這曙光終于出現了。
從1997 年,我開始經營自己的工作室,到1999 年末工作室規模已發展到20 人左右,經營理念的與時俱進甚至略微超前的戰略意識,使得自己在這世紀末的最后三年里完成了基本的原始積累,實現安居的夢想近在咫尺。
與此同時,我所在的學院也在這一年和清華大學完成了合并,在清華園的最東側的一塊空地上已經開始規劃未來的美術學院教學樓和美術館。這也意味著,在不遠的將來,我的工作地點必然告別東三環邊上的光華路校址,遷往海淀。這些對我選擇自己未來的居住地有至關重要的影響,于是我把瀏覽北京地產版圖的視線聚焦到了以清華為中心半徑五公里的范圍內。那時候看地產資訊是一種享受,因為不再像之前看歐美電影或國產電視劇《東邊日出西邊雨》時,一邊羨慕一邊絕望悲嘆的心態。而是認真地把它們和自己未來的生活,自信地融合在一起的幸福暢想。
地產的風暴驟起的時代,突然有了選擇的自由,這竟然讓很多人亂了陣腳。這山望著那山高是普通人的基本心態。人們在一起時聊天的話題也是地產信息,很多人看房跑斷了腿,許多家庭選房吵翻了天。好在我選擇的范圍限定明確,因此在這方面倒也沒有太過勞神。
由于海淀區中關村一帶高校多、科研院所多,它們占據了大量的空間,因此用于開發地產的項目有限。離清華較近的樓盤可圈可點,清華東門外的華清嘉園和北航南門外知春路的太月園此時都已開盤,土建工地上的基坑也已經挖好,看著是紅旗招展、塔吊林立,戴著安全帽的工人們在爭分奪秒搶進度。這種場景看著振奮人心,也相當程度地調動起人們購房的沖動。
太月園小區的地址是海淀區知春路12 號,我對這個號碼有好感,因為建筑史上新藝術運動有個代表作品是布魯塞爾都靈路12 號住宅,這個奇怪的情緣使得我很快就作出了決定,把自己的未來生活的種子撒在了這個社區里。我覺得自己的首套房子在室內設計風格上一定要表現出專業水準,一定要體現新的設計和生活觀念。
太月園小區的具體位置其實在緊鄰知春路的國家計生委的南邊,一共12 座塔樓,密度相當高。但智慧的開發商巧妙地利用公共設施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這一點在當時的房地產開發方面稱得上開創了一種新的范式。太月園的住宅都是每層十戶的塔樓,層數從16 層至27層不等,屋頂化整為零且有坡度,分化成若干紅色坡屋頂。園區由水泥鑄造的模仿蘑菇石的工藝砌成的柱子和略帶歐式工藝美術感的鑄鐵欄桿圍合起來,那一幢幢高層塔樓最下面兩層也采用了同樣的工藝進行裝飾,窗戶上的防盜鐵藝圍欄向外鼓起,作出一種刻意表現的姿態。每一座樓的入口門廳的裝修都采用了那一時期星級酒店的標準,令購房者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由于小區密度過高,綠化很難達到當時北京市規定的標準,于是開發商就著手重點區域進行表現。他們在密集的樓群中頑強地辟出一條由噴泉和廣場構成的中軸線。該軸線始于一個條狀的噴泉水池,過節的時候水池兩側的噴泉就會噴射出一股股劃過上空的水流,然后彼此交叉,構成一個躍動的視覺廊道。透過這條虛幻的廊道可以看到北端的大廣場,這是全區里最大的一塊空地,地面鋪著廉價但色彩鮮明的瓷磚,廣場中央擺放著一個漆成湖藍色的巨大抽象雕塑。
由于樓盤地點距離北京電影學院和電影制片廠不遠,因此大批明星也居住在這里。每天這些大家看著臉熟的大腕兒進進出出,晚上扶老攜幼,在不大的廣場上遛彎兒。
除了演員們,太月園的保安剛開始也都很神氣,他們的服裝都是經過認真設計的:白色的大檐帽、湖藍色的上衣、黑色帶著黃色穗子的肩章、黑色的褲子,活像吹吹打打的儀仗隊。每天衣冠楚楚的保安們在大門口給出入的居民們敬禮、問候,令人信心倍增,有一種進入天堂的幻覺,但沒過多久新鮮勁兒過了,就開始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發生沖突。
90 年代末北京城東邊貼近四環的現代城開始營銷了,它炮制了許多新的居住概念,其中一條就是頗具爭議但絕對誘惑的SOHO。這種把工作和生活混為一體的社會性假說對于我買房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以至于我傾盡全力一下買了兩套相鄰的戶型,一套居住,另一套作為工作室。我選的樓層是二層,因為那天走進紛亂的工地看樣板間時,抬頭看了一眼極具傾軋感的高層樓體,我就決定放棄高高在上的居住。傳說中的登高遠眺其實沒什么可看的,因為到處都是工地。看不遠處三環上的車水馬龍?那會讓我喪失出門的興趣,世紀末的北京堵車已經初現端倪。還有我信不過電梯,也信不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永不停歇的電力。住在二層,踏實!我以為二層是人類的視角、人類的位置。
新房子裝修的過程仿佛在和時間賽跑,我幾乎每天都要親臨現場督促施工進度。當時我給包工頭和工人們下達的期限是:一定要在2000 年農歷春節前完工,我要在此過20 世紀最后一個春節,我要在院子里放2000 響的爆竹,還要在戶門上貼喜氣洋洋、祝福連篇的春聯,在家里的客廳里包餃子,喜迎新世紀。我對著工頭小劉說道:“小劉啊,人生能有幾回搏?到點兒完工,工程尾款和獎金就都是你們的啦!”那時,我聲音不大的這段話在工地現場壓制了各種施工器具的喧囂,甚至連那激揚彌漫的粉塵都退卻了,我看到小劉的眼睛中瞬間透出一股神采。工人們倒是真理解我的心情,因為他們也熱切盼望著能拿著辛苦錢回家過年。于是他們不舍晝夜地搶工,終于在春節前一周勝利完工。
幾天之后,我攜太太和三只貓咪,搬入了夢寐以求的新居。
很少聽到有人概括或定義90 年代,這是此番寫作的原因之一。
但我也不想下定義,因為本人對歷史充滿敬畏之心。我只想從記憶中挖掘出自己認為值得呈現的東西,比如北京城都市版圖的變化,具體體現在這一時段從三環路到四環路的貫通,北京在一圈一圈地長胖;比如北京城市天際線的變化,昔日的翹楚如今一座座變矮,北京卻在一節一節地長高;再比如街區內容的不斷更替,3501 工廠、北汽、北京內燃機總廠、北京開關廠、北京第二熱電廠都搬走了,金融商務寫字樓、高檔公寓、購物中心接管了這些地塊;冷峻、堅韌的面容替換了如喜怒哀樂晴雨表的實誠臉膛;高檔餐飲替代了大排檔;豪華私家車、滴滴車的穿梭往來接管了自行車的滾滾洪流……
通過回憶和思考,我發現90 年代是這一系列巨變的開始。這一時期北京城通過立交橋、環線交通,展現了未來的架構;通過人們大規模商業意識的覺察,完成了工商文明的啟蒙。這些既體現在城市景觀的流變中,也表現在街頭巷尾人們的言談舉止上,甚至是在課堂里的對話、筒子樓中生活方式的悄然變化中。90 年代也是北京進一步融入世界的開始。WTO 的加盟、奧運的申辦,以及即將到來的世界建筑師大會的舉辦,向世界展現著發展的雄心和騰飛的夢想,而每一次與世界的交流都會影響北京的城市景觀,改變北京人的觀念。
城市永恒,人生短暫。也許這些變化都是表象,它們只是城市發展的一個個瞬間。那么什么才是城市的永恒所在?一座城市的精神及其靈魂又是什么?這些都是我自己寫作中面對的又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讓時光倒流,讓人們用今天的覺悟去定義昨天或許是一條道路。因此,此番寫作不僅要重塑城市昔日的物理空間形態、還原事件的原委,還要展現人心,讓90 年代在紙上復活。對我而言,書寫城市如同一次曠日持久的戰爭,每一次對記憶深處的挖掘都是一次戰斗、一次自己和自己的戰斗。有時一不小心還會觸碰舊日的傷痛,令自己在百轉千回中咀嚼曾經的艱澀。
我曾經不止一次想過,自己用短暫的生命對話城市發展的意義何在?后來突然想通了,或許我是在用寫作來反映變化,以碼字的方式去重建城市的記憶。鉤沉是一種特殊的勞動,它由一系列行動組成。深潛、搜尋、選擇、發掘,最終將打撈起的陳年往事,擺在歷史的沙灘之上,由陽光曝曬,讓后人評說。而最終歷史的評價,才是對一座城市靈魂的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