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記友,丁 琨,楊 忠
(南京大學商學院,江蘇南京 210093)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 年遠景目標綱要》指出,要“形成以企業為主體、市場為導向、產學研用深度融合的技術創新體系”[1]。因為企業掌握著產業界面臨的真實前沿技術挑戰,由他們牽頭組織產學研協同創新,能夠實現基礎研究成果向產業應用的直接轉化,促進產學研用深度融合,打通從科技強到企業強、產業強、經濟強的通道。實踐層面,經過改革開放四十余年的創新發展,我國企業的技術水平已經得到了極大程度提升[2],它們已經由高校創新成果的采用者,轉而成為了產學研協同創新活動的組織者。企業在產學研協同創新體系中的主體地位愈加突出[3],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開始牽頭組織產學研協同創新活動以提升自身創新績效[4]。然而,在以企業為主體的產學研協同創新體系中,支配企業行為的商業邏輯和支配高校行為的學術邏輯存在顯著差異[5],這導致企業與高校的行為不同,而且還會引發深刻的沖突[6],進而為協同創新活動的順利實施帶來障礙。因此,在企業轉變為產學研協同創新活動的組織者后,它必須要采取有效的措施解決邏輯沖突以求取得好的協同創新績效[7]。但現有研究對企業如何解決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沖突的問題研究不足[5]。基于此,本文嘗試以華為技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華為”)與X 大學的聯合研究中心為案例對象,深入分析:企業與高校協同創新時,如何解決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沖突的問題。
產學研協同創新為知識跨越學術和商業界限流動提供了更為豐富的方式,它比傳統的市場交易機制更有益于促進知識流動。盡管齊愛民等[8]、陳懷超等[9]、王海軍等[10]、范建紅等[11]、孫雁等[12]分別對產學研協同創新的利益分享法律制度、影響因素、演化機制、協同度評價、政策建議等進行了研究,但關于以企業為主體的產學研協同創新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13]。以企業為主體的產學研協同創新,是指企業發揮主體作用,主動組織整合產學研各方優勢和資源,實現共同參與、風險共擔、合作互動和利益共享,最終把合作研發成果應用到企業而進行的合作知識共享、知識創造和知識應用的協同創新活動[13]。
在以企業為主體的產學研協同創新體系內,最核心的兩類主體就是企業與高校。支配這兩類主體行為的制度邏輯存在顯著差異,主要體現在4 個方面[5]:(1)就工作性質而言,學術研究往往更基礎,而商業研究更注重實際[14]。這就是為什么學術研究主要是由政府資助,而不是由私營企業資助的原因[15]。(2)就工作場所特征而言,學術研究更強調科學家的自主性,而商業研究往往是更大規模協調活動的一部分,強調局部與整體的協調一致[16]。因此,企業研究機構往往都嵌入在企業工作環境中,而不是公共科學的學術環境中[17]。(3)就研究者的價值觀和動機而言,學術邏輯所支持的價值和動機與商業邏輯所支持的不同[18],學術研究者的價值觀通常是由自主參與智力挑戰的愿望決定,他們通常會接受較低的薪水作為有能力這么做的回報[19]。而在企業內部,為新技術和產品而創造和開發知識會得到獎勵,而不會過于強調新知識的原創性[20]。(4)就研究成果的應用而言,在學術界,個人試圖盡可能廣泛地傳播他們的發現[21],而在商業界,企業通常采取保密措施或尋求其他類型的知識產權保護,試圖從原始知識中獲取利益[7]。在學術界,論文發表和學術影響決定了科學家所能獲得的資源分配,而在商業界,市場衡量往往是獎勵分配的關鍵指標[17]。
由于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在以上4 個方面的差異,導致了企業與高校的行為不同,而且還會引發深刻的沖突[6],進而阻礙協同創新活動的順利實施。因此,在以企業為主體的產學研協同創新體系內,企業作為組織者,能否采取有效措施解決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沖突,直接影響著各項協同創新活動是否可以順利實施。
制度邏輯是一種由社會構建的、關于文化象征與物質實踐(包括假設、價值觀和信念)的歷史模式[22]。每個不同的制度邏輯都為社會生活的特定領域提供了一套連貫的組織原則[23]。在制度復雜性日益凸顯的背景下[24],個體或組織的活動往往嵌入在多重制度系統中。面對復雜的制度環境,為了獲得資源[25]、合法性[26]、外部評價[27],他們必須采取行動回應多種制度邏輯要求[7]。當組織成員秉持的制度邏輯不一致時,組織內部的沖突就會接踵而至[28],即多種制度邏輯的混合帶來了沖突[29]。理解制度邏輯間沖突的戰略管理問題一直是研究者關注的焦點[23]。
在過去二十年中,關于組織如何解決沖突邏輯的理論難題愈加受到關注[30]。先前研究者關注最多的是交互混合和結構混合兩種解決方案[7]。交互混合方案通常被描述為不同的制度邏輯在整個組織范圍內融合[7]。交互混合方案旨在通過降低沖突邏輯的不相容性,實現多種邏輯在組織中共存的局面[31]。研究者在商業小額信貸機構[32]、社會企業[33]、公私合作[34]、醫療保健機構等組織情景下[35],對交互混合方案的實施策略、理論貢獻等進行了詳細論述。相較而言,研究者對結構混合方案的關注相對較少[17]。結構混合方案通常被描述為不同的邏輯支配著組織的不同部門[7]。結構混合方案旨在通過減少沖突邏輯的中心性,實現緩解不同邏輯間沖突的局面[31]。結構混合方案研究者已經認識到,將不同邏輯分割在不同區域內在降低邏輯沖突的同時,也可能使組織面臨分裂的風險[7]。
綜上所述,現有文獻對以企業為主體的產學研協同創新、制度邏輯理論進行了探索性研究,為本研究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但仍有以下幾點需要進一步探究:首先,對企業與高校協同創新中的制度邏輯沖突解決機制關注不夠。盡管過往研究從宏觀整體層面對以企業為主體的產學研協同創新的管理框架[13]、系統模型進行了初探[10],但缺乏研究從微觀視角切入分析企業有效解決自身與高校之間制度邏輯沖突的機制[5]。其次,缺乏研究探討結構混合方案的實施策略及內在作用機制。在過往研究 中,如Battilana 等[32]、Pache 等[33]、Jay[34]、Reay 等[35]的研究更多地關注探討組織實施交互混合方案的策略,及不同策略在管理制度邏輯沖突時的內在作用機制,但缺乏研究對結構混合方案的實施策略及內在作用機制進行探討[17]。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嘗試以華為與X 大學的聯合研究中心為例,探討企業如何實施結構混合方案以解決自身與高校之間的制度邏輯沖突。研究問題可分解為兩個子問題:(1)企業與高校協同創新時構建的組織單元有何種結構特征?(2)企業如何維持組織單元的有效運行?
本研究采用探索性單案例研究方法進行理論構建,其合理性在于:(1)本文聚焦于分析企業如何通過構建及管理不同結構的組織單元,以解決與高校協同創新時的制度邏輯沖突問題,涉及了分析企業構建組織單元的結構特征及維持該組織單元運行的機制,屬于“What”和“How”的問題。案例研究方法因為能夠較好挖掘現象背后的理論邏輯與規律,在解答此類問題時有明顯優勢[36]。(2)缺乏文獻對企業解決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間沖突的問題進行分析[5],因此采用探索性的案例研究方法[37]。(3)最后,單案例研究設計可以保證案例研究的深度描述和故事化[36],對案例場景的深度描述和詮釋有助于實現理論深化和拓展[38]。
本文遵循案例選擇的典型性和代表性原則,在理論抽樣原則基礎上,聚焦所要探索的問題[39],通過對案例材料進行翔實比對分析,最終確定以華為與X 大學的聯合研究中心作為案例研究對象。原因在于:(1)華為與X 大學共同構建的聯合研究中心以研究數學與信息技術方面的前沿技術為目標,本質上屬于企業與高校協同創新的現象,聯合研究中心內部同時存在著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這高度契合了本研究的制度邏輯沖突情景。(2)華為與X大學共建的聯合研究中心取得了巨大成功。該研究中心在智能信息處理、視覺認知、無線通信等領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相關研究成果不僅獲得了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等獎項,而且在華為公司也得到了驗證,實現了產業化。(3)研究者具有案例企業進入權,對華為與高校共建聯合研究中心的實踐理解深刻。作者所在的研究團隊與華為公司保持長期、良好的合作關系,能夠獲得真實有效的一手資料。
本文數據來源分為兩個部分:(1)現場訪談、觀察和內部資料。研究團隊于2014 到2022 年期間,對華為進行了8 次分組實地調研。圍繞華為與高校的協同創新模式、合作中經歷的困難及挑戰以及華為如何與高校協作以應對困難和挑戰等問題進行了專題訪談。對訪談數據進行整理后,形成約47 小時的訪談語音,轉換后形成超68 萬字的文本數據。而且,本文作者曾在華為工作長達5 年時間,期間與企業內部各部門人員及外部合作伙伴(高校、研究院、供應商、客戶等)進行過大量的交流溝通,這些現場觀察數據有助于識別研究模式,從而建立起理論基礎。(2)二手資料收集。主要包括了理論研究文獻查閱、官網數據、校企合作實驗室網站介紹、企業年報、正規權威媒體相關報道等,大量收集的二手數據有助于研究團隊從更廣闊的視角分析研究問題,形成資料的三角驗證,有效避免回溯性解釋、印象管理等影響研究信效度水平的問題[40]。
研究按照如下步驟進行數據分析:(1)對所有數據資料進行匯總,根據數據來源進行編碼,編碼過程中使用的編碼規則見表2。同時,對相同來源的重復信息進行歸一化處理,形成一級引文庫。一級引文庫的編制使研究者對重要的主題敏感,有助于確定所研究案例的規律模式。(2)執行開放編碼,以識別和驗證基于案例數據歸納出的經驗主題。在編碼的過程中尋求重復出現的主題,聚焦本文研究問題,專注于捕捉企業解決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沖突的活動,比如:對企業處理與高校人員工作方式不一致、目標沖突等問題時采取的行動進行編碼。(3)遵循Gioia 等[41]學者的研究規范,即通過歸納將一階條目分解成二階主題,然后再將二階主題歸納為聚合維度,在新興類別和原始數據之間來回循環,直至達到理論飽和。當一階條目在邏輯上存在關聯時,將它們組合在一起,形成一個二階主題。對二級主題遵循同樣的步驟,將它們分組為3 個聚合維度,編碼形成的數據結構如圖1 所示。

圖1 編碼數據結構

表2 編碼規則
X 大學的信息與系統科學研究所創建于1994年,研究所在智能信息處理理論、數據挖掘技術的基礎理論與算法、非線性系統理論等研究領域具有深厚的知識沉淀,在“九五”和“十五”期間,先后承擔了863 國家高新技術、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原國家教委及教育部博士點基金等重要科研項目40余項,做出了一系列國際先進或領先水平的研究成果,先后在IEEE Transaction 系列雜志、Neural Networks、SIAM 系列雜志、《中國科學》等國際頂尖雜志上發表論文150 余篇。依托該研究所,華為與X大學基于創新校企合作共建新模式的發展理念,于2017 年聯合組建了華為-X 大學數學與信息技術聯合研究中心。該中心聚焦于數學與信息科學交叉領域的前沿基礎理論與技術研究,針對無線通信、網絡、人工智能等領域的共性基礎問題與關鍵技術,創新發展以數學為主導的新一代信息技術。
聯合研究中心是華為與X 大學共同建立的正式組織單元,有專門的預算用于購置設備、發放科研補助、購買實驗材料,也就是說聯合研究中心具有自治屬性。通過聯合研究中心內部一位教授的個人主頁數據可以看出,其所獲資助項目發包方為華為-X 大學數學與信息技術聯合研究中心(S2),這意味著聯合研究中心具有獨立發包項目的權力,進一步說明了聯合研究中心的自治屬性。據被訪談者介紹:“聯合研究中心內部成立了由大學和華為雙方人員共同組成的技術委員會,技術委員會自己負責聯合研究中心的運作”(I1)。
雖然聯合研究中心是具有自治屬性的實體組織,但其在結構上一部分嵌入于高校的整體組織結構中,一部分嵌入于華為的整體組織結構中。一方面,聯合研究中心內部有1 個院士、7 個教授和4 個副教授,這些人員均為X 大學數學與數學技術研究院的教師(S2),X 大學規定的業績評價和晉升標準同樣適用于他們。而且,這些教授或副教授招錄博士和碩士研究生時,同樣需要遵循X 大學規定的招錄程序,博士和碩士研究生的學位也由X 大學授予。另一方面,聯合研究中心內部人員除了來自X 大學的研究人員,還有來自華為的技術人員。華為投入協作的技術人員通常為細分技術領域內的專家,他們大多已經在華為內部工作過很長時間,能夠深刻理解和把握工業領域面臨的技術難題,而且具有較豐富的研發經驗(I1)。這些人員的主要工作就是代表華為參與到具體協作項目中,并跟蹤項目進展及協調處理項目實施過程中遇到的各種偶發事件。在被訪談者看來,聯合研究中心是具有不同能力或資源的一群人,借助電子信息技術跨越時空和組織邊界障礙協同工作的團體(S1),是嵌入在大學和企業兩個系統中的一個實體組織(I1)。
綜括而言,華為與X 大學構建的聯合研究中心有著獨特的行為實踐和財務管理規制,有用于雙方合作項目的專用資產(如:場地、設備、材料等),有被自身成員所接受的獨立身份。從制度邏輯角度看,聯合研究中心是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共存的自治組織單元,其本質為結構混合邏輯下運行的組織單元。過往研究指出,結構混合邏輯下運行的組織單元通常嵌入于單個獨立組織,而且組織單元內部通常只存在一種制度邏輯[17]。而本文研究發現,企業與高校協同創新時構建的自治組織單元,同時嵌入于企業與高校兩個獨立組織,其本質為一個雙邊組織。自治組織單元嵌入于兩個獨立組織的特征,決定了組織單元內部同時存在著兩種不同的制度邏輯(本案例中為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多重制度邏輯共存引發的沖突會影響組織單元的運行[29]。因此,為了實現兩種不同制度邏輯在組織單元內部有機共存,組織單元內的行動者需要采取有效措施實現不同制度邏輯的有機融合。接下來,本文將對華為與X 大學共建聯合研究中心的運行機制進行詳細分析,以探究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有機融合的機制。
通過對華為與X 大學共同構建聯合研究中心的管理規則、技術委員會工作方式、項目立項標準等內容進行分析,發現華為與X 大學在聯合研究中心內部設計了分情景確定主導邏輯、主導邏輯保障少數邏輯利益、少數邏輯支持主導邏輯地位3 種機制,來實現中心內部沖突制度邏輯的有機融合。
(1)分情景確定主導邏輯。據一位被訪談者介紹:“華為與高校共建聯合研究中心,并不單是為了獲取高校教授的研究成果,來幫助自己找到技術創新的方向。華為還希望能幫助教授們做成功的研究,因為華為掌握著工業界面臨的最真實前沿的技術問題,這些問題能夠為教授提供研究思路”(I1)。可見,企業與高校協同創新所追求的是價值共創而非單向的價值侵占,即企業不單是為了引入新穎科學元素以指導自身研發前沿技術,其還希望能利用自身在商業實踐領域的知識反哺高校的研究者。這一基本理念意味著聯合研究中心要兼顧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兩方面的行為實踐,也就是一方面要遵循商業實踐和程序研發前沿技術,另一方面要遵循學術實踐和程序不斷探索基礎理論知識。
基于兼顧雙重邏輯行為實踐理念,聯合研究中心內部的項目根據需求不確定性特征,被分為了需求不確定性高和需求不確定性低兩類項目。其中,需求不確定性低的項目通常具有相對明確的市場需求,而且技術實現路線也相對清晰,這類項目由華為的商業需求驅動;需求不確定性高的項目的市場應用前景模糊,技術實現路徑也無法判斷,這類項目主要由高校老師的研究興趣驅動。在不同類型項目實施過程中,華為與高校老師所扮演的角色存在差異。對于需求不確定性低的項目,項目所需解決的問題、合作內容、時間安排等事宜主要由華為主導確定,高校老師提供支持,項目實施過程中老師更多地扮演了協助解決問題的技術供應商(I1)角色;而對于需求不確定性高的項目,項目的研究方向、研究設計、時間安排等事宜主要由高校老師主導確定,華為扮演著“為燈塔加油”(S1)的角色。需要明確的是,這兩類項目之間存在著交互機制,據被訪談者說:“當老師主導的高需求不確定性項目發現了一些研究成果后,中心內部的技術委員會集體討論相關研究成果是否有進一步向商業應用轉化的空間。一旦確定了研究成果有繼續轉化的空間,華為會主導成立一些低需求不確定性項目,將這些理論研究成果做進一步的商業化應用。同時,在低需求不確定性項目實施過程中,也可能遇到一些難以解決的理論難題,針對這些難題高校老師可以成立課題專門進行研究”(I1)。
綜合分析,可以發現華為與高校共同構建的聯合研究中心,并非由單一邏輯主導整個組織運行,而是根據不同項目類型分情景確定主導邏輯。具體而言,在需求不確定性低的項目中,主導邏輯為商業邏輯,少數邏輯為學術邏輯;在需求不確定性高的項目中,主導邏輯為學術邏輯,少數邏輯為商業邏輯。分情景確定主導邏輯機制中,內含了分情景和主導邏輯明確兩重屬性。其中,分情景屬性意味著工作任務特征與任務執行者知識、技能之間的匹配[42],有益于發揮不同邏輯行動者的資源稟賦優勢;主導邏輯明確屬性意味著各項工作任務執行過程中都存在著明確目標,避免了因為主導邏輯不明確帶來的“搖擺不定”問題[17]。
(2)主導邏輯保障少數邏輯利益。分情景確定了項目主導邏輯后,案例數據顯示在不同類型項目實施過程中,主導邏輯行動者會根據少數邏輯行動者的興趣點開展一些活動,以確保少數邏輯行動者的利益得到保障,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在需求不確定性低的項目中,華為會將“工業界面臨的最真實前沿的技術難題分享給高校老師”(I1),以激發高校老師的研究靈感。企業反哺技術難題給高校老師,能夠把老師的注意力從學科內部的研究問題轉移到與下游技術發展相關的新知識體系,這將推動研究者開拓新研究課題,因為來自工業界的細分技術領域知識或架構知識與老師的基礎理論知識以新穎的方式組合起來,可以孵化新的理論研究方向。據一位與華為長期合作的教授說:“與華為合作的研究內容實用,關乎工業界面臨并需要解決的現實問題。研究內容先進,處于業界前沿,有利于我們發表高水平的論文”(I1)。除了分享技術難題給高校老師外,華為還特別強調要充分尊重老師研究成果的知識產權,特別是要合理分配共有知識產權,使老師享有理應獲得的利益。數據顯示:在需求不確定性低的項目中,華為和老師雙方會在事前簽訂合同,在合同中擬定關于知識產權分配的相關條款,條款明確界定了行動各方所應履行的責任及義務,以及所應享有的利益。并且,項目取得成功后,華為還會為作出貢獻的老師頒發獎牌或獎品,以感謝他們為華為成功所做的貢獻(S4)。
其次,在需求不確定性高的項目中,高校的老師會共享研究進展信息給華為人員,并在取得研究成果后通過公共渠道(學術研討會或期刊)對外發布研究成果,以幫助工業界的企業確定技術研發方向。數據顯示:華為一直鼓勵和它們合作的高校老師做高質量的研究,并支持他們在取得研究成果后能夠在學術界發表(O1)。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高校老師的研究成果在學術界發表后,能夠以更快的速度傳播開來,并引發學術界和商業界的廣泛討論,進而催生新興研究領域,創造商業效益[43]。這表明華為能夠從高校老師的理論研究中獲得未來的商業收益,也正因為如此其才愿意支持高校老師的基礎理論研究工作。
可以發現,在需求不確定性高和需求不確定性低兩類項目情景中,項目主導者(主導邏輯)會采取行動來支持項目參與者(少數邏輯)的利益訴求,比如在需求不確定性低的項目中,華為會采取諸如分享工業技術問題給老師、簽訂合同條款保障老師利益、分享項目成功給老師等手段來滿足高校老師做高質量研究及獲得社會尊重的利益訴求;在需求不確定性高的項目中,高校老師會通過參加學術研討、積極發表研究論文等手段來確保華為能夠及時掌握最前沿的研究信息,以滿足華為捕獲新穎基礎科學元素的利益訴求。也就是說,在聯合研究中心內部,存在著主導邏輯保障少數邏輯利益的機制,該機制具體包括了兩個維度的內涵,分別是:在需求不確定性低的項目中,商業邏輯行動者的物質實踐要能夠保障學術邏輯行動者的利益追求;在需求不確定性高的項目中,學術邏輯行動者的物質實踐要能夠保障商業邏輯行動者的利益追求。這一機制的存在,確保了少數邏輯行動者能夠真正地參與到非自己主導的項目中,使得知識能夠在中心成員之間進行更加高效、順暢的流動,有益于實現不同制度邏輯之間的有機融合。
(3)少數邏輯支持主導邏輯地位。盡管主導邏輯保障少數邏輯利益有益于聯合研究中心內部不同邏輯行動者之間的融通創新,但由于主導邏輯的實踐融入了少數邏輯的元素,可能會導致中心的運行過于偏離主導邏輯的目標,正如一位被訪談者所說:“在一些需求相對明確的合作項目中,有些時候老師的研究成果過于理論化,難以真正轉向商業應用。對于這種情況,我們在項目驗收的時候也很麻煩,只能通過集體評價或外部學者評價的方法對成果進行驗收,有些時候也會出現扯皮”(I1)。這說明主導邏輯和少數邏輯的深入融合,可能會導致項目的執行過于偏離主導邏輯行動者的目標,進而威脅到中心運行的穩定性。案例數據顯示,為了避免項目的執行過于偏離主導者的目標,中心內部也要求少數邏輯行動者采取一些行動來支持主導邏輯行動者的地位。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在需求不確定性低的項目中,高校老師和華為會協商簽訂相對明晰的合同,在合同中有明確約定的交付件,如源代碼、專利、提案、方案書、樣機、測試報告等(S1)。在具體項目執行過程中,華為也要求高校老師能定期參加項目研討,以確保華為能夠及時掌握研究進展。同時,由于合作內容在項目啟動之前已經有了大致明確的技術路徑,高校老師只需要利用他們長期積累的訣竅、研究經驗等隱性知識在特定技術路徑上深度研發即可。這類項目的研究成果會通過華為內部的研究創新流程去做進一步的商業化應用,所以華為會明確要求高校老師在項目實施過程中要遵守商業實踐和程序,也就是被訪談者說的“要遵守保密協議”(I1)。對于高校老師而言,他們之所愿意遵守華為提出的一系列合作規定,是因為他們能夠從將研究成果轉化為商業應用的工作中獲得成就感。據一位參與需求不確定性低的技術合作項目的教授說:“通過和華為技術專家的共同攻關,看到成果逐漸商用,且進入到國際核心標準中,如此收獲和價值感讓所有的‘風雨’瞬間變成‘彩虹’”(S1)。
其次,在需求不確定性高的項目中,華為不會干預高校老師的理論研究工作,而且也不會侵占他們的研究成果。在華為看來,需求不確定性高的項目的研究內容往往都是比較前沿的,重在對一些基礎原理進行探索,距離真正的商業應用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要走(S3)。這部分研究所創造的成果即使被公開發表,也并不會損害到企業的商業利益。這就減輕了企業的知識產權擔憂,并滿足了學術研究者的發表需求。因此,華為并不會擔心公開發表這類項目的研究成果會給自身帶來商業利益的損失。所以,華為支持高校老師在高需求不確定性的研究項目中進行自由探索,也就是支持學者的無人區探索研究(I1)。并對高校老師發表研究成果持支持態度,也就是華為創始人說的:“我們希望老師能夠發表他們的研究成果,我們不會占有他們的知識產權”(S4)。
綜合說來,可以發現在中心內部不同項目情景下,項目參與者(少數邏輯行動者)會采取行動來支持項目主導者(主導邏輯行動者)的地位,比如在需求不確定性低的合作項目中,高校老師會聚焦項目研究內容進行深度探索,并遵守項目規定的保密協議,這些行動確保了項目的執行不過于偏離華為要求的商業目標;在需求不確定性高的合作項目中,華為會讓高校老師決定研究方向,并放寬對研究項目的驗收標準(如被訪談者提及的“我們尊重科學研究的規律,允許探索失敗”(I1)),這些行動確保了項目目標不過于偏向商業應用。所以說,聯合研究中心內部還存在著少數邏輯支持主導邏輯地位的機制,該機制同樣包括了兩個維度的內涵,分別是:在需求不確定性低的合作項目中,學術邏輯行動者的物質實踐要能夠支持商業邏輯行動者的主導者地位;在需求不確定性高的合作項目中,商業邏輯行動者的物質實踐要能夠支持學術邏輯行動者的主導者地位。這一機制的存在,避免了少數邏輯行動者在參與非自己主導的項目時,因為侵占了主導者的地位而導致項目實施偏離主導邏輯的目標。
本文以華為與X 大學共建的聯合研究中心為案例研究對象,深入剖析了企業與高校協同創新中的制度邏輯沖突解決機制。研究發現,企業與高校協同創新中的制度邏輯沖突得以解決,是企業與高校共同構建結構混合邏輯下自治組織單元的結果。自治組織單元的構建,可以在避免企業或高校在大規模重構組織實踐[33]、變革組織身份的情況下[32],實現沖突制度邏輯的共存。沖突制度邏輯的共存,依賴于企業在自治組織單元內部設計的3 種機制,分別為:分情景確定主導邏輯、主導邏輯保障少數邏輯利益、少數邏輯支持主導邏輯地位。其中,分情景確定主導邏輯發揮了不同邏輯行動者的資源稟賦優勢,并避免了因主導邏輯不明確帶來的“搖擺不定”問題;主導邏輯保障少數邏輯利益激發了少數邏輯行動者的參與積極性,有益于不同邏輯行動者進行融通創新;少數邏輯支持主導邏輯地位保障了組織運行不偏離所要追求的主導目標,有益于組織單元穩定運行。研究歸納的企業與高校協同創新的制度邏輯沖突解決模型如圖2 所示。
(1)企業在與高校協同創新時,可以通過與高校共建自主聯合研究中心以開展各項協作任務。這樣可以將天然沖突的商業邏輯和學術邏輯隔離在單獨區間內,從而避免對雙方組織整體的運行產生影響。(2)在自治聯合研究中心內部,企業與高校應該根據不同類型項目的特征進行角色分工。一般而言,對于需求不確定性低的合作項目應該由企業主導項目實施工作,高校作為參與方給予支持;對于需求不確定性高的合作項目應該由高校主導項目實施工作,企業作為參與方給予支持。但同時需要明確,無論哪一方主導項目實施工作,主導方應該保障參與方的利益訴求,參與方也應該支持主導方的地位。(3)對于各級政府而言,應該鼓勵由企業牽頭組織構建校企聯合研究中心、新型研發機構等新型研發組織,這樣更有益于打通科學知識到商業應用的創新鏈條。
不可否認,本研究存在不足之處。首先,單一案例研究的固有局限性。單一案例研究固然有助于對復雜現象的深入挖掘,本研究也基于可靠數據對這一典型案例進行了多角度剖析,但研究結論的可推廣性仍有待進一步檢驗。其次,本文探索了正在進行的案例,它具有減少被調查者回顧性偏見的優勢,但在區分成功案例和不成功案例方面不太有幫助。未來的研究可以嘗試對一些失敗案例的實踐進行探索,以補充現有研究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