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 靜
[摘? 要] 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具有主體性、對位性、對話性和未完成性的特征,這些特性使得復調小說能夠展現出“多聲部”的效果。辛克萊·劉易斯的代表作《大街》在人物塑造、多角度情節敘事以及主題表達等方面都充分展示了復調的特性。這不僅彰顯了作者的創作意圖,即通過對話賦予不同背景、性別和年齡的人們發聲的權利,而且深刻揭示了美國城鎮生活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復調理論為文學創作提供了更廣闊的可能性,因為它能夠包容來自不同階級、性別和生活背景的人們的聲音。在如今日益多元化的社會中,對話和交流顯得更為重要。《大街》將沖突轉化為和諧的復調藝術,值得深入探究和學習。
[關鍵詞] 劉易斯? 《大街》? 復調理論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6-0048-04
一、引言
辛克萊·劉易斯是美國首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自幼就展現出過人的文學天賦。1920年,他憑借《大街》在美國文壇嶄露頭角。彼時一戰剛剛結束,物質主義和享樂主義盛行美國社會,國民精神世界卻近乎荒蕪。以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為代表的一部分作家旅居海外,探索新的精神文化生活。還有一大批作家留在美國本土,他們用犀利的筆觸記錄下美國中產階級一味追求物質享受的奢靡行為和漠視社會變化的漠然態度,劉易斯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家之一。《大街》一經問世便風靡全美國,廣受贊譽。然而,一些作家認為劉易斯的《大街》等作品散亂無序,缺乏藝術性。比如,海明威就曾質疑劉易斯的作品風格是“蠟像式的寫實”。弗吉尼亞·伍爾夫認為,劉易斯的作品欠缺對人物心理的探索。
近年來,“新文科”建設讓相關學者開始從文學地理學、空間批評、共同體研究、文化生態角度對《大街》進行跨學科研究。國內早期研究劉易斯的學者虞建華于2004年在《置于死地而后生——辛克萊·劉易斯研究和當代文學走向》一文中,綜述了國內外劉易斯研究的狀況及其成因,并預測了劉易斯作品研究的未來走向[1],他還在該文中提到劉易斯的作品具有 “多聲部”“雙重視角”等特點。也有少數學者運用巴赫金的相關理論分析劉易斯的作品,但文章并不多。
筆者注意到,劉易斯在《大街》中運用了較為明顯的復調敘述手法,但學界在“跨學科”研究轉向中對此提及甚少。因此,本文將從主體性、對位性、對話性、未完成性等方面深入探究辛克萊·劉易斯在《大街》中運用復調敘述理論來塑造角色、設置情節、揭示社會現象和探討人性本質的具體方法。筆者希望幫助讀者從復調敘述理論這一新角度重新審視和理解《大街》這部作品,同時為巴赫金的復調理論提供一個有力的實踐例證。
二、《大街》中的復調敘述理論
“復調”原是音樂術語,蘇聯著名文藝學家巴赫金首次將這一概念引入小說理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問題》(1929)中,他用“復調”來描述陀氏小說中的多聲部、對位及對話的特點。巴赫金認為,每個語言都有其特定的社會語境,這些語境在文本中交織和對話構成了復調的文本結構。復調敘述理論的核心就在于通過多元視角和多重語音,為讀者展現一個更加豐富和深邃的世界。
巴赫金認為,陀氏之前的歐洲小說屬于固定的獨白型小說,頗具說教意味。這些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受作者支配,只能作為客體而存在。相較而言,陀氏復調小說中的人物具有更加平等真實的地位和價值,他們不再是作者的“提線木偶”,而是交織成了一曲曲人物的“復調交響樂”,這就大大提升了小說人物的主體性。
1.主體性
復調理論強調小說中的核心是自由的、具有主體性的人,而非獨白小說中“作者的傀儡”。俯視或仰視都會造成對人物的扭曲,唯有平視才能較為客觀地發揮人物自身的主體性。劉易斯也認為,小說家必須跨出個人經驗的圈子,成為社會中的“報道者”,讓人物作為作品的主體,把評論的權利交予讀者,讓讀者平視人物,直接感受人物的心境。這樣就充分發揮了作品當中人物的主體性。
卡蘿爾是《大街》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在第一章第二節中,劉易斯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描述卡蘿爾的性格特點。她受過高等教育,充滿改革理想,厭惡一成不變的生活,例如:“她的多方面興趣反而害苦了她。最初她巴不得自己能有一副令人驚奇的好嗓子,繼而又希望有演奏鋼琴的才能,末了,則渴望有演戲、寫作和領導社團的組織能力,盡管每次她都失望了,但她照例都會重新振作起來……”[2]
大學臨近畢業時她讀到了一部討論鄉鎮改革的著作,于是決定畢業后“要到草原上的鄉鎮去工作,以便使它們變得美麗起來”。她隨丈夫威爾·肯尼科特醫生一起到草原上的戈鎮生活,這為卡蘿爾的鄉鎮改革奠定了物質基礎。進入戈鎮后,作者采用了大量的自由間接引語,表現為敘述者的敘述,但在讀者心中喚起的是人物的聲音、動作和心境[3]。“重要的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中是什么。”[4]
再例如:卡蘿爾安慰自己說,街上落葉滿地,看上去美極了。楓葉是橘紅色的。橡樹葉像一堆堆紅艷艷的山莓。而一塊塊草地,也都是園丁們精心栽培出來的。可實際上她根本無法自圓其說。那些樹木充其量不過是一小片稀稀朗朗的林地[2]。
作者以卡蘿爾的視角敘述矛盾的心境,她的改革熱情被現實狀況澆了一盆冷水,盡管她嘗試說服自己,卻無法自圓其說。可以說,自由間接引語更具有敘述的生動性和逼真性,充分體現了人物主體地位,更能使讀者體會人物的悲歡離合。
小說中卡蘿爾策劃了一系列有助于鄉鎮改革的活動。她創建了一個戲劇俱樂部,鼓勵鎮上的人參與,以此提高小鎮人民的文化水平。然而鄉民們只是圖一時的新鮮,之后就不了了之。此外,卡蘿爾身體力行,試圖通過善待女傭碧雅來推廣人人平等的觀念,卻受到全鎮人民的孤立。卡蘿爾獨立自由,具有主體思想意識。她既是被作家描繪、撰寫的客體,又被作家賦予了藝術生命。林奇曼就曾談到“菲茨杰拉德曾贊賞劉易斯對狹隘地方主義的拆毀”[5]。蓋茨比的經歷打破了“美國夢”,卡蘿爾的主體性觀察打破了美國人心中的“鄉村神話”,主體性正是人物“了不起”的核心。
2.對位性
“對位”最早是音樂領域的術語,指兩段或兩段以上同時進行、相關但又有區別的聲部,這些聲部各自獨立,但又和諧地統一為一個整體,彼此形成和聲關系。在復調小說中,“對位性”便是指作者在情節布局、人物設置方面采取對位統一的布局,它們和而不同,共同構成藝術整體。復調小說的對位式結構表現廣泛,通過表現不同群體的相似性與差異性,強調不同意識主體看待問題的局限性,有助于讀者對事件有更為客觀的認識。而不同群體的人物也具有對位結構,它們都為自己發聲。這些不同發聲原因,正是我們研究對位性的關鍵。
在《大街》中,對位關系作為一種顯性的復調結構貫穿文本始終。例如:畢業典禮上,卡蘿爾的愛慕者斯奈德勸說卡蘿爾嫁給他相夫教子。
“我管保照顧你!不久我就要在揚克頓定居,我的老天哪,咱們倆可以在那兒過上好日子——”
“可是我還要想干一番事業呢。”
“建立一個溫暖的小家庭,帶好幾個乖孩子,交上三五個親逾手足的好朋友——難道說還不是最美好的事業?”
……
“當然咯,我知道。我想錯不了,準是這樣的。說實話,我很喜歡孩子。要知道有許多女人家務做得就是好,而我偏偏是——哦,一個人要是受了大學教育,就應該學以致用,造福社會。”[2]
從卡蘿爾的回應中,作為男性的斯奈德和作為女性的卡蘿爾形成了對位,表現出男女思維的差異。又如,“昨天我在一家小酒店門口,聽見一個德國農婦向她丈夫要兩毛五分錢,給孩子買一件玩具,她男人就是不給。剛才我又聽到戴爾太太出同樣的丑。而我呢,我的處境和她們完全相同!我得求你給錢,每天都是這樣!”[2]德國農婦婚后窘迫的個人經濟條件也與卡蘿爾婚前經濟獨立的境況形成了對位。
律師蓋伊與卡蘿爾經歷相似,剛到戈鎮時他滿腔抱負,常常誦讀詩歌、欣賞戲劇。后來他頹唐怠惰,迷戀于廉價小說,有案子才回去城里。可見,不僅不同人物之間可以形成對位,同一人物的不同發展階段也互為對位。
造成這種對位的根本原因就是“鄉村病毒”,這是劉易斯在《大街》中的主要批判對象。在“鄉村病毒”的傳播過程中,安于現狀、保守無聊的鄉鎮居民是傳染源;傳播途徑是日常的對話包括他們舉辦的一系列消遣活動,如芳華俱樂部;易感人群是“律師、醫生、牧師以及受過大學教育的商人”[2]。
巴赫金指出,每個人都有自身的視野盲區,它對自身來說是遮蔽的,而對他人是敞開的,因此每個人都需要借助他者的“外位性”來擴充自身的視域[4]。這種“外位性”就需要人物的對位者來體現。劉易斯充分利用復調敘述理論的對位性原則,用一系列的對比、并置以及反諷,展示了人物的主體性,以及他們在不同境遇下的行為動因,揭示了其反叛精神的矛盾性。
3.對話性
對話是復調小說的基本要素,對話性建立在對位的基礎上。巴赫金認為,有存在就有對話,對話是人存在的基本條件和方式,“一切受到意識光照的人的生活,本質上都是對話性的”[4]。作品中不同人物通過對話得以交流,同一人物的反思、獨白和心境也屬于自身交流。文本一旦“誕生”,它與社會、與讀者就產生了無聲的對話,這也是文學作品的生命力所在。只要還有讀者翻開這本書,交流便不會停止。這種對話不斷地啟迪一代又一代的讀者,不同時代擁有不同生活經驗的讀者不斷豐富對作品的理解,為作品賦予新的生命力。
巴赫金還提出了超語言學的對話概念,即對話孕育于語言之中,又超越語言,指向更為深層的含義。“對話關系不是存在于具體的話語之間,而是存在于各種聲音之間、完整的形象之間、小說的完整層面之間(大型對話),而同時在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每一次感受中,都有對話的回響(微型對話)。”[6]“大型對話”是指小說各部分之間存在一種宏觀的、潛在的對話性,它“反映出人類生活和思想的本質。換句話說,是生活中人類思想的對話關系”[4]。《大街》中不同主體面對同一事件做出的多樣選擇構成一種價值觀的復調。宏觀上,它反映的是特定民族價值觀的共性。換言之,也就是“我們祖輩的風格、脾氣和習慣是怎樣形成的,又是怎樣決定我們自己的風格、脾氣和習慣的”[7]。例如,《大街》中卡蘿爾夫婦與戈鎮大眾的對話,本質上是理想主義與實用主義的對話。面對《大街》中頑固的保守勢力,野心勃勃的卡蘿爾決心首先改變她的丈夫。
她浮想聯翩,好像看到他們倆在壁爐(那臺壁爐實際上并不存在)旁邊,俯身朗讀優美動人的詩篇。情景是如此歷歷在目,連她心中最懼怕的幽靈也都悄然而逝。門兒也不再吱嘎作響了,窗簾上也不再有黑影兒爬動了,取而代之的是暮色投下的一圈圈瞬息萬變的陰影,煞是好看。[2]
在思想上,卡蘿爾可以說是個完全的理想主義者,她的改革理想帶有些幻想的成分。對于她來說,最根本的美是心靈上的,而這對于過度追求物質主義的戈鎮居民是難以理解和接受的。如果說卡蘿爾是“浪漫的幻想家”,她的丈夫則是一個“務實的實干家”[8]。大學畢業后,肯尼科特選擇回到家鄉戈鎮當一名醫生,在他眼中戈鎮的一切充滿生活氣息。他鄙視那些醫學專家,“整天在實驗室里搞研究,早把病人忘得一干二凈了”[2]。
夫婦二人性格差異很大,他們之所以能相處下去,是因為卡蘿爾面對生活中的矛盾時總能發出“微型對話”,換言之就是內心獨白。在巴赫金的基礎上,拉康進一步闡釋了“無意識就是具體話語中超越個人的那一部分”[5]。當他人之話語與“我”之話語發生矛盾時,意識與潛意識的爭斗便讓人的心靈呈現出內在對話的特征,而主人公內心的對話就屬于巴赫金所說的“微型對話”。例如,“新婚后頭一個月是蜜月,她不好意思就開門見山跟他說:‘親愛的,家里連一個子兒都沒有了。又怕丈夫回答說:‘瞧你這個浪吃浪用的小兔子。”[7]這些微型對話表達了卡蘿爾內心的矛盾。作者將激發人物主體性的微型對話與反映宏大敘事的大型對話結合,將人物的主體性寓于對話性之中,使得文本節奏張弛有度。事實上,劉易斯設置的對話深刻體現了美利堅民族的典型特征——“集理想主義和實用主義于一體”的矛盾的文化特征。劉易斯巧妙地用復調的對話性化解沖突,“是其對‘實用的理想主義文化特征進行逼真敘事的一種藝術處理”[8]。
4.未完成性
基于上文提到的主體性、對位性和對話性,作者不再處于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而人物的“主體性”特征又使人物自身不斷發展,這便是“未完成性”。情節的歷史發展通過人物之間的多重對話得以實現,而人物對話的不斷交鋒和延續則注定了在語言表達和意義詮釋方面存在開放性和未完成性的特點。人物的社會存在本身就蘊含著“未完成性”特點,因為“只要人活著,他的生活的意義就在于他還沒有完成,還沒有說出自己的最終見解”[9]。因此,復調小說的結局往往是開放性的,未完成的。作者不會告訴讀者一個明確的答案,而是給予讀者充分的思考空間來自行探究答案。
小說《大街》以卡蘿爾和丈夫的日常對話作結局,充分體現了“未完成性”原則。
“當然咯。那是明擺著的事兒。”肯尼科特說道,“哦,得了,祝你晚安。這會兒我覺得好像明天也許會下雪呢。恐怕還得趕快給窗子安裝好防風板。喂,你有沒有看見女用人把旋鑿放在哪兒呀?”[2]
未完成性是共時的,巴赫金認為陀氏小說的共時性表現為社會的狀態,而不是不同的階段,是以一個時代的客觀事實呈現出來的[10]。作者對這個矛盾的世界進行客觀的觀察,把這些矛盾看成是同時共存的不同力量,探索這個世界在某一時刻的橫剖面上的相互關系。復調小說的主體性、對位性、對話性不是彼此割裂的,它們相互作用,建構更深層的意義。劉易斯截取人生長河中的一段并放大,無論哪一段,其狀態都是未完成的。只要生命還在延續,主體就會存在,對位就會產生,對話不會終止。這樣,文章的未完成性就體現在讀者身上,由讀者對未完成的結局進行猜想。
三、結語
復調小說在根本上顛覆了我們對小說的傳統認識,極大地拓寬了讀者的審美視野。通過分析《大街》中的復調元素——主體性、對位性、對話性和未完成性,我們可以看出劉易斯作品的現實主義風格和現代性特點,這完全符合我們所生活世界的多元化、模糊性和邊界的不確定性[10]。事實的理解因人而異,每個人的解讀都是獨一無二的。這種解讀方式,與劉易斯在《大街》中對事實進行的戲劇化和虛構的描繪有著相似之處。人們的觀點主要由自身的固有想法塑造,這個塑造過程受他們的思考模式、興趣和利益的影響。《大街》描繪了生活的多種可能性和人性深處的矛盾,而不是灌輸一種絕對的、千篇一律的思想,這使其既具有辯證的色彩,又包含開放的可能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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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四卷)[M].錢中文,主編.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7] 卡門.自相矛盾的民族——美國文化的起源[M].王晶,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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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巴赫金.文本·對話與文本[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10] 汪民安.文化研究關鍵詞[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齊? ?靜,哈爾濱師范大學西語學院,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