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冰鋒
關鍵詞: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初步證明;法律推論推定;關聯性;證明標準
一、問題的提出
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的初步證明是一項新命題,應當厘清和破解當前固化證明責任分配機制招致的規范解釋沖突和規則運轉虛化的困境。確有必要從因果關系法律推定理論出發,對訴訟程序推進各階段中的證明事項及其證明標準等方面進行規則重述。一般而言,侵權責任的成立包括加害行為、損害結果、加害行為與損害結果存在因果關系以及行為人主觀存在過錯四大構成要件。環境污染侵權作為一種特殊的侵權行為,考慮其影響甚廣及可持續發展的要求,立法對其做特殊規定,實行無過錯責任的歸責原則。且因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常難以判定,加之受害者個人與侵權人企業之間信息不對稱、證據偏在等條件限制進一步使得受害方陷入對因果關系的證明困境。為此,2009年通過的《侵權責任法》第66條專門規定由加害方對減輕或免責事項以及不存在因果關系這一構成要件承擔證明責任。2020年《民法典》的出臺開創了我國法典編纂立法的先河,其第1230條承襲了《侵權責任法》關于環境侵權糾紛中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分配的規定。對于此條規定,學界及實務部門長期多以“舉證責任倒置”進行解讀。而自從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55條正式確立公益訴訟制度以來,學界對于公益訴訟問題研討的重點經歷了從適格主體到公益訴訟制度全面完善的轉變過程,其中,證明責任分配即為代表之一。但無論是2015年《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試點方案》(以下簡稱《試點方案》)抑或其后《民事訴訟法》的修法,以及包括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環境公益訴訟解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環境侵權責任解釋》)和《人民檢察院公益訴訟辦案規則》(以下簡稱《公益訴訟辦案規則》)等在內的多部司法解釋均未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一般證明責任分配規則作出明確規定。對此,通說認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證明責任分配規則可以參照適用環境民事私益訴訟已有的證明責任分配規則。易言之,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類推適用環境私益侵權訴訟中的無過錯歸責原則,以及因果關系由侵權人負擔證明責任,而被侵權人對侵權行為及損害結果承擔證明責任。
就學界的研究現狀而言,研究環境公益訴訟中證明責任分配問題的文獻有之,研究環境私益訴訟中初步證據問題的文獻亦有之,但目前專門就環境公益訴訟中的初步證明問題進行深入探討的文獻不多。在環境侵權訴訟中初步證明的關聯理論尚未獲得正解的背景下,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在其后頒布的多項司法解釋中,無論是環境侵權私益或公益訴訟,均要求被侵權人(原告)提交侵權行為和損害結果之間可能存在的因果關系或“關聯性”的初步證據材料,由此引發以“舉證責任倒置”理論片面解讀我國環境侵權因果關系的證明。此外,根據上述規定,原告對于因果關系是否完全毋庸承擔證明責任?如需承擔,又究竟是何種意義上的證明責任?環境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相比,其初步證據的要求是否有所不同?同時,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時所需提供多項“初步證據”應當如何理解?“初步證據”“關聯性”“因果關系”三者之間有何聯系?又應當分別證明至何種標準?此等問題的含糊不清肇致司法實踐中環境公益訴訟因果關系證明問題的混亂,對此,無論從理論抑或實踐角度,均有澄清的必要。
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證明責任分配的歷史經緯
(一)我國一般證明責任分配的規則溯源
通說認為,證明責任內涵有二,即為客觀的證明責任與主觀的證明責任。前者本質為法律適用問題,旨在解決經過證據調查及法官證據評價之后,要件事實仍處真偽不明時如何分配不利后果的問題;后者則是在訴訟過程中,雙方當事人就其主張的事實提供證據加以證明的責任。一直以來,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第67條的規定往往被簡稱為“誰主張、誰舉證”原則,并被視為我國對證明責任分配的一般性規定。但僅依此原則,當證明活動結束,要件事實仍處于真偽不明時,依舊無力解決當事人風險分擔的問題。其后,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民訴法解釋》第91條首次以大陸法系的通說——“法律要件分類說”為基礎,確定了在我國民事訴訟中可以普遍適用的客觀證明責任分配的一般規則。
(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證明責任分配的立法變遷
我國關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證明責任分配的立法規定整體上包括兩個維度:一為參照環境私益訴訟的規定,確立了侵權各要件事實的證明責任分配規則;二是基于公益訴訟的特殊性,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曾前后出臺多部司法解釋和司法文件,以起訴時提交的證據材料為切入點,提出了“關聯性”“初步證明材料”等特定概念。由此,二者共同構建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證明責任分配規則的基本框架。詳言之,在環境侵權私益訴訟的立法規定中,《侵權責任法》第65、66條,《關于全面加強環境資源審判工作為推進生態文明建設提供有力司法保障的意見》(以下簡稱《環資審判意見》)第8條,以及《民法典》第1230條對環境侵權訴訟中的證明責任作了一般性的規定:即原則上,原告承擔侵權行為和損害結果要件的證明責任,被告承擔行為與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和其他不承擔責任或減輕責任情形的證明責任;對于過錯要件,實行無過錯的歸責原則,雙方均無需證明。而環境公益訴訟的證明責任分配參照私益訴訟的規則適用。另一方面,涉及初步證據材料及“關聯性”證明的規定主要來自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的各項司法解釋。在這些規定中,核心思想可歸納為被侵權人在環境侵權訴訟中,需提交初步證據以證明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關聯性。進而言之,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在起訴階段,便需提供被告的行為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以及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可能存有“關聯性”的初步證明材料。
三、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證明責任分配的邏輯理路
如上所陳,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證明責任的分配規則相較于一般民事侵權訴訟及環境民事私益訴訟,均有特別之處。與一般民事侵權訴訟的證明責任分配相比,學界長期以“證明責任倒置”理論予以闡釋。但隨著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初步證據”規則的設立,“證明責任倒置”理論也難顯周延。因此,有必要回歸基礎理論,厘清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證明責任分配的深層邏輯,以為“初步證據”的適用提供合理注解。
(一)“證明責任倒置”命題的證偽
對于證明責任的分配問題,法律要件分類說按照請求權的發生、發展和消滅的時間順序,將請求權的各要件分為權利的成立、妨礙、阻礙和消滅要件。其后,德國法學家羅森貝克在法律要件分類說的基礎上,創立規范說。規范說立足于德國民法典,基于其民法典立法技術的先進和完備性,進而認為證明責任的分配亦由此固定,排斥法官自由裁量,并因其良好的邏輯性及可操作性進而成為德國通說。但囿于實體法的滯后屬性,在面對現代社會各種新型訴訟時,規范說所確立的證明責任分配規則難免力有不逮。為了彌補規范說的不足,在個案中將證明責任進行重新分配,由此形成“倒置”。實質上,證明責任倒置具有鮮明的彌補實體法漏洞的功能色彩,而一旦個案中的倒置規定再度上升為新的實體法規范予以明確,司法裁判便可重新依據規范說的形式化“公式”進行證明責任的分配,即完成對規范說的二次回歸。
長期以來,我國一直將舉證責任的本質視為行為責任,直至近些年來理論界方才達成共識,將證明責任的本質重新定位于客觀的證明責任。在訴訟開始之前客觀的證明責任即被分配于實體規范之中,不因當事人的訴訟活動而發生轉移,法官亦不可自由裁量變更。但在“誰主張、誰舉證”的含義模糊不清的前提下,在環境侵權訴訟中,將要求被告就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承擔證明責任的規定隨意等同于“證明責任倒置”的結論亦不足為怪。事實上,大陸法系的倒置是針對法律要件說前提下的結果意義上的倒置,法律要件說不能與行為意義上的“誰主張、誰舉證”畫等號。建立在“誰主張、誰舉證”被視為證明責任分配一般原則的背景下的中國式“證明責任倒置”概念,與大陸法系用以修正法律要件分類說的證明責任倒置的內涵大相徑庭。從法律要件分類說的方法論出發,在一般的侵權案件中,侵權行為、損害結果、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均屬于權利發生規范,由原告方承擔證明責任:對于不承擔或者減輕責任屬于權利發生規范的相反面,是侵權人的抗辯事項,應由被告方承擔證明責任。就此而言,環境侵權訴訟不同于一般侵權訴訟,證明的邏輯起點是推定存在因果關系,由此因果關系從一般侵權中的權利發生要件變成了權利阻礙要件。此時重新依照法律要件分類說的邏輯,從實體法規的結構和表述出發,被告對作為妨礙要件的因果關系不存在負擔證明責任,正是規范說的當然推論,何來“倒置”一說。亦即,一般侵權訴訟中由原告對作為權利發生要件的因果關系的存在承擔證明責任,與環境侵權訴訟中由被告對作為權利妨礙要件的因果關系的不存在承擔證明責任,均是依據法律要件分類說得出的當然結果。
(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證明責任分配的應然解釋
在實現對證明責任倒置這一命題證偽的前提下,我們再行回顧《民法典》1230條對環境侵權私益訴訟證明責任分配的規定。依據該條文,當證明活動終結之時,倘若因果關系這一要件事實仍然處于無法查清、真偽不明的狀態,則應當由被告承擔客觀的證明責任。從結果而言,相較于一般的侵權訴訟,其的確改變了訴訟結果,若無法以證明責任倒置理論進行解釋,則又該對此作何解讀?筆者認為,我國環境侵權中的因果關系的證明應屬推定。
1.推定的類型及法律效果
在推定的邏輯構造中,存在著已知的基礎事實與未知的結果事實這兩個事實,且基礎事實本身是一種已經確定或被證明的事實,而不得是被推定出的事實。而所謂的基礎事實與結果事實之間的常態關系,是推定得以實現的邏輯前提,通常來源于法律規定或者經驗法則。進而言之,推定可分為事實推定與法律推定。根據不同的標準,法律推定可再細分為法律對事實的推定和法律對權利的推定。但由于對于權利推定的對方當事人而言,若想推翻該權利推定難度甚大,因此通常法律只將權利推定認可為一種例外性制度。此外,法律推定還可分為“推論推定”和“直接推定”,二者區別在于是否需要以基礎事實證明為前提。前者需要一定基礎事實的存在,在基礎事實得以證明的前提下進行的推定是“推論推定”;后者則無需基礎事實,可直接進行推定,典型如刑事訴訟中的“無罪推定”。
再者,法律推定與事實推定的核心區別在于法律效果不同。詳言之,法律推定在本質上是對證明責任的重新分配,屬于證明責任的范疇。其對證明責任的改變表現為:當事人無需直接主張和證明法律后果的前提條件(推定事實),而可主張和證明適用該推定的構成要件(基礎事實)。與此相對,事實推定與證明責任無涉,并不具備改變客觀證明責任的功能。詳至環境公益訴訟中,對于因果關系要件的證明問題,當采用法律推定時,原告為適用該推定,必須先證明適用該推定的前提條件。對于原告而言,本質上只是一種證明的減輕,其減輕的方式在于證明對象的變更,由推定事實變更為基礎事實和常態關系。對于被告而言,則需要從相反方向證明因果關系不存在,并承擔需要達到充分證明的本證證明標準的客觀證明責任。與之相對,如果適用事實推定的方法對因果關系要件進行證明,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永遠歸屬原告,當原告對基礎事實或常態關系予以證明后,被告僅需將原告的證明拉低至真偽不明的狀態即可。
2.法律推定與證明責任倒置的學理思辨
在厘清法律推定與事實推定之間關系的情況下,不難發現,法律推定與所謂的“證明責任倒置”二者均可改變客觀證明責任的分配,那二者又有何區別?事實上,二者有著本質的不同。雖然二者均將客觀證明責任的不利后果賦予被告,但是,法律推定與事實推定均屬推定。從邏輯結構觀之,因果關系推定的基本模式是三段論:大前提(常態關系)、小前提(基礎事實)、推定事實;從具體的證明活動觀之,原告首先需要證明基礎事實與推論事實之間的常態關系(大前提)為真→原告證明基礎事實(小前提:侵權行為、損害結果)為真→推定因果關系成立→被告證明因果關系不存在。對前面基礎事實和常態關系的證明是推定的前提,如果原告未能證明二者,則法院可直接判原告承擔敗訴后果,此時無需被告對因果關系不存在進行證明。亦即,采用推定的方式在原告與被告之間存在著證明的先后順序問題。而如果采嚴格意義上的“證明倒置規則”,則完全由被告負擔行為與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其邏輯結構是:原告證明基礎事實(小前提:侵權行為、損害結果)→推定因果關系存在→被告證明因果關系不存在。不難發現,在“證明責任倒置”的邏輯結構中,無須對作為大前提的常態關系進行證明,可直接由小前提的存在跳躍至推定結論的成立。因此,勢必存在推定邏輯結構不周延和推定結論可靠性降低的可能。亦正是因為“證明責任倒置”理論在邏輯上的跳躍性和不周延,少有國家立法直接采取證明責任倒置的方式進行規定。相反,大多是對環境侵權訴訟案件中因果關系的證明方法或技巧加以總結,以期破解原告容易遭遇的因果關系的證明困境。同樣,我國亦是基于此種考量,方才在環境侵權訴訟中要求原告提交污染行為和損害結果之間可能存在因果關系的初步證據,此即為要求首先對常態關系進行證明的一種表現。
四、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初步證明事項的規范梳理與對比解析
據上所論,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證明責任分配的一般規則與環境私益訴訟并無二致,但民事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的顯著區別為訴訟目的的不同。此種訴訟目的的不同不僅體現在客觀所保護的對象上的明顯區分,更為明顯地體現為主觀目的的差別。前者在起訴時,即存有“主觀為公益”的目的:而在環境私益訴訟中,亦可能會出現涉及公共利益的事項,但其主觀出發點仍為“保護私益”。同時,基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主體的特殊性以及司法資源的有限性,我國立法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與環境民事私益訴訟的證明事項上,作出了進一步的區別規定,即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對“初步證明材料”提交時間和證明內容的要求不同。
(一)初步證明事項的規范梳理
在環境侵權訴訟的立法規定中,從時間線觀之,最早出現的并非“初步證明材料”,而是表述為“初步證據”。其后,在《民訴法解釋》《人民檢察院公益訴訟試點辦法》《人民法院公益訴訟試點辦法》《環境侵權責任解釋》《辦案指南》《公益訴訟辦案規則》等多部司法解釋中均有涉及,但其表述方式并非完全一致。由此可見,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環境民事私益訴訟中出現“初步證據”的總體表述可分為四種:一是污染行為和損害之間可能存在因果關系的初步證據,二是被告的行為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初步證明材料,三是社會公共利益受到損害的初步證據,四是危害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存在關聯性的初步證據。筆者認為,上述第二種“被告行為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表述雖未出現“因果關系”的字樣,但在進行實質解釋時不難發現,其同樣內含了因果關系的證明,且其證明的目的在于明確社會公益已經受到損害且是由該被告的行為所致。故前兩種表述方式的本質相同,均屬要求原告對因果關系的存在提供初步證據加以證明。
再者,在《環境侵權責任解釋》第6條和《辦案指南》規定的起訴條件部分出現了“關聯性”一詞的表述。對于“關聯性”一詞的內涵,學界并未達成一致見解。有學者提出,“關聯性”是指“事物間存在一定的聯系或影響,但聯系和影響的內容和方向并不明晰的一種客觀狀態”。應當指出的是,立法所規定的原告負擔的“關聯性”證明與被告負擔的“因果關系”要件證明,二者理應有所區分。其關鍵點在于聯系的緊密程度,前者強調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某種聯系,后者則直接為“引起與被引起”的關系。在證明標準上,前者應低于后者。正如前文所述,對于“關聯性”與“因果關系”要件的界分,在我國環境公益訴訟采因果關系推定的背景下,二者的負擔主體和效果有著顯著差異。亦即,原告負擔著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存在“關聯性”的證明責任,被告負擔著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一旦人為混淆證明主體和升高“關聯性”要件的證明標準,則實際上會導致“關聯性”證明規則的意義喪失殆盡。
(二)初步證明事項的對比解析
對比環境公益訴訟與環境私益訴訟中的初步證明事項,二者的區別有三:其一,概念表述不同。在環境私益訴訟相關司法解釋中出現的表述為“初步證據”或“證據材料”,而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相關司法解釋中較為統一的表述為“初步證明材料”。即其證據只需要有證明作用并足以啟動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即可,并非需要嚴格意義上的證明和具有高度縝密合理性的證據?!爸劣谄涮峤坏淖C據能否達到證明目的,是否會被人民法院采信并作為認定事實的依據,則應在審理程序中解決。”為了避免不當提升案件受理門檻,故最終修改為“初步證明材料”以示嚴謹。其二,證明內容不同。環境民事私益訴訟僅針對因果關系,而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所要求提交的初步證明材料不僅涉及因果關系,同時還涉及社會公共利益已經受損以及“關聯性”的初步證明。其三,提交初步證明資料的時間和性質不同。詳言之,在環境私益訴訟中,涉及初步證據提交的司法解釋主要是《環資審判意見》第8條和《環境侵權責任解釋》第6條。通過對兩個條文規定進行整體解讀后不難發現,環境私益訴訟所要求的提交初步證據的時間階段并非強調為起訴時,即該證據資料的性質應當是作為訴訟過程中當事人所應提交的證據方法。但與此相反,視野轉至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領域,其“初步證明材料”的提交時間均為提起公益訴訟時,即立案審查階段,其材料性質應為起訴條件。亦即,在加大對社會公益保護的同時亦需注意對濫訴和惡意訴訟行為的防范,以提高司法資源的優化配置。
五、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初步證明的規則構建
(一)可能存在“因果關系”的初步證明
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初步證明所涉及的第一種——對“因果關系”的證明中,所有涉及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初步證據的條文,均被規定在“提起公益訴訟”部分,且均未出現“因果關系”的表述。換言之,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并無明確的規定要求原告須在訴訟言辭辯論過程中,負擔“因果關系”要件事實的初步證明。其僅在意圖規制環境私益訴訟的《環資審判意見》第8條中有所提及,亦正是因為該條文中存有“因果關系”的表述,所以容易讓人產生原告亦須對“因果關系”要件承擔初步證明的誤識。同時,如果在環境私益訴訟中,原告須負擔“因果關系”的初步證明,在參照環境私益訴訟而設定證明責任分配規則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原告亦須負擔“因果關系”的初步證明的結論似乎順理成章。但事實上,對作為請求權構成要件之一的“因果關系”的客觀證明責任的承擔者有且僅有被告一方。但《環資審判意見》第8條又確實表明了,在環境私益訴訟中應當由原告提交初步證據以證明污染行為和損害之間可能存在因果關系。對此,筆者認為,應當區分環境公益與私益訴訟,以及起訴和庭審階段作不同判斷。
首先,如前所述,通過對立法的文義解讀可以得知,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起訴階段,事實上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要件已然吸收了因果關系要件,對因果關系的初步證明是起訴要件之一,即對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存在因果關系提供初步證據證明本案符合起訴條件是法院受理的前提。要求提供存在因果關系的初步證據旨在提醒適格主體在提起環境公益訴訟前,應當注意對是否存在因果關系加以斟酌,這蘊含著公益訴訟案件立案對勝訴可能性的要求。同時,亦可避免因因果關系要件的證明責任由侵權行為人負擔時,有關主體濫訴或惡意訴訟亂象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發揮著分流案件的效果。其次,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庭審言辭辯論階段,原告并不負擔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其所負擔的初步證明實際是因果關系推定成立的大前提“常態關系”的證明,并非因果關系要件的初步證明責任。與此相對,在環境私益訴訟中,原告在起訴階段并無其他的特殊要求,僅需符合一般的起訴條件即可。
(二)“社會公益已經受到損害”的初步證明
對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原告所須初步證明的第二項事由——“社會公共利益受到損害的初步證據”,同樣亦容易與一般環境侵權要件中的損害結果要件發生混淆?;仡櫱笆鏊痉ń忉尩囊幎芍?,與提供因果關系初步證據的規定相同,此項仍為起訴條件的規定。此規定的邏輯在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保護公益、修復受損環境為核心目的,假使社會公共利益并未受到侵害,則該案件欠缺訴之利益,法院便不應受理,以免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從法律推定的邏輯結構視角觀之,社會公益受損屬于推定結構中的小前提“基礎事實”部分,同樣應當由公益訴訟的原告承擔客觀意義的證明責任。并且需要注意的是,一旦原告提供了公益受到損害的初步證據且滿足其他起訴條件,案件進入實質審理后,此時對于“公益已經受到損害”的初步證明將發展為對于“損害結果”要件的證明。此時根據證明責任分配的一般規則,其仍然應當由公益訴訟的原告負擔此要件的證明責任。
(三)危害行為與損害后果的“關聯性”的初步證明
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證明責任領域中,原告對危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關聯性”進行證明屬于該研究領域的難點問題,明確關聯性的內涵和證明標準,是解決當前環境侵權因果關系證明問題的首要任務。在環境侵權案件適用“證明責任倒置”理論的傳統觀念下,“關聯性”要件的證明要求似乎表明原告與被告對因果關系均承擔一定的證明要件,甚至有原告對“關聯性”要件存在的證明替代被告對“因果關系”不存在的證明的風險,進而使得實踐中對二者的關系難以把握。但在本文以法律推論推定重新解讀環境公益訴訟中的證明責任分配問題的基本思路下,原告對“關聯性”的證明與被告對“因果關系”的證明之間的界限便清晰可見。申言之,在以法律推論推定作為因果關系證明的基本方法時,原告首先必須對三段論中大前提(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之間的常態關系)進行證明,隨后對小前提基礎事實(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進行證明:當大前提與小前提均得以證明時,此時可產生推定因果關系成立的法律效果。亦即,法官應當接受法律推定的指示,認定推定事實——因果關系的成立已經得以證明。在此背景下,從而開始由被告對因果關系的不存在進行證明。若被告無法完成證明或該要件事實真偽不明,則將承擔敗訴的不利后果。因此,“關聯性”的證明實質即為大前提的常態關系的證明,若原告無法提供證據證明其關聯性,將導致推定效果不發生,進而法院毋庸要求被告對因果關系不存在進行證明,可直接判決原告敗訴。概言之,對因果關系承擔客觀證明責任的被告無需承擔首先提出證據證明的主觀抽象證明責任,反由原告先行提出證據以激活推定規則的適用。但必須強調,原告并非對因果關系的存在進行初步證明,而是通過證明推定前提的常態關系(關聯性)從外觀上讓原告成為首先提出證據的當事人,其目的在于提高推定結論的可靠性。同時,在環境公益訴訟的主體構成中,檢察機關和符合條件的環保組織是主要力量,其收集和提供證據的能力通常強于個人。如此一來,在適用無過錯原則的環境侵權訴訟中,可以更好地實現雙方當事人之間舉證能力的平衡。
(四)初步證明事項的證明標準
從初步證據的適用范圍角度而言,初步證據可分為緊迫性事實、程序性事實、前提性事實以及要件事實的初步證據四類。根據前文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初步證明事項的類型化分析,對于屬于起訴條件的因果關系的初步證明和公益受到損害的初步證明而言,其可歸為程序性事實的范疇:而對于關聯性的證明,則可歸為前提性事實的證明范疇。當前我國立法并未對初步證明事項的證明標準作出規定,從比較法角度觀之,初步證明的證明標準通常對應大陸法系的疏明標準,屬于大致確定。相較于一般民事訴訟需達到的高度蓋然性標準,其證明程度有所降低。再者,就疏明的對象而言,大多是一些判決基礎事實以外、需要迅速處理的事項或者派生性程序事項。此等事項對于訴訟結果的影響相對較小,為促進訴訟程序的順暢運行從而實現案件的迅速處理,于是減輕或緩和了其證明度。雖然我國現行《民事訴訟法》并沒有使用疏明的概念,但是從《證據規定》第86條的精神觀之,原則上對于非裁判基礎的事實均可僅要求達到疏明程度。因此,作為起訴條件的“因果關系”和“社會公共利益受到損害”應當屬于程序性事實的初步證明事項,其證明標準無需亦不必如對要件事實的證明標準一樣,達到高度蓋然性的程度。當提出的初步證據可以使法官作出大致相信的判斷,即可認為已完成證明,從而滿足起訴條件,可以進入環境公益訴訟的實體審理。
對于關聯性要件的證明標準,其屬于原告對法律推論推定邏輯構造中大前提“常態關系”的證明。從證明階段而言,該事實不同于起訴要件的證明,而是與其他要件事實一樣,均發生在庭審階段。從證明順序而言,該項事實的證明是后續被告負擔因果關系要件證明責任的前提,應由原告首先對關聯性予以證明。以此角度出發,對于關聯性的證明標準以高度蓋然性的一般標準進行設定,似有一定的道理。但設置關聯性要件的初衷,根源于環境侵權訴訟中因果關系的證明容易陷入困境和證據偏在的客觀現實。因此,關聯性證明僅為一種一般可能性的證明,而非高度蓋然性的證明,其證明標準應當低于高度蓋然性標準,以大致確定為妥。
結語
侵權法因果關系可分為責任成立的因果關系和責任范圍的因果關系,前者是第一順位的因果關系。為破解環境侵權訴訟的證明困境而發展出的因果關系推定規則僅適用于第一順位責任成立的因果關系范疇,對于責任范圍的因果關系,則通常是由當事人根據具體的損害結果予以主張并進行證明。一方面,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在證明責任分配規則上與環境民事私益訴訟保持一致,由被告負擔因果關系要件事實的證明責任;另一方面,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初步證明基于法律推定的三段論邏輯構造和公益訴訟的特性,不僅附加要求原告在起訴時提交污染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可能存在因果關系及“社會公益受到損害”的初步證明材料,同時在訴訟程序中,負擔推定規則適用前提的基礎事實與常態關系的證明責任。因此,確有必要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初步證明的概念內涵與射程范圍進行理論澄清,從而糾正將原告進行的關聯性證明理解為因果關系要件事實的證明的錯誤認識,二者具有完全不同的證明目的和法律效果。而基于初步證據適用情形的不同,程序性事實與前提性事實的初步證明應以較低于高度蓋然性的大致確定的標準予以應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初步證明的問題涉及實體法與程序法、公法與私法的多重交叉研究領域,其中尚有諸多未解之謎需要學界進一步深入研究。
(責任編輯:劉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