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冠生
《鄉土重建》是費先生學術高峰期一本影響廣泛的著述。該書由觀察社于民國三十七年八月初版,逐一討論了如下話題——
“回不了家的鄉村子弟”“鄉村靠不上都會”“怎么會窮得沒有資本的?”“資本從哪里來”“提高農民生活程度的道路”“鄉土還是我們復興的基地”……這本初版于近七十年前的書,居然在討論當下中國的現實問題。
中國農耕社會有個基礎,叫葉落歸根,構成社會的有機循環。生活中的所有產物,即便棄物,也都加入循環過程,如落葉化作春泥。天長日久,這一循環滋生出一種情感,桑梓情誼,形成告老還鄉的傳統。華僑漂洋萬里,錙銖積蓄都寄回家,死后也要回鄉安葬。
漫漫歷史中,出自鄉村的文人、官員,更多的是生前即回鄉?;蛐度味€,或辭官而返,殊途同歸,更有一直晴耕雨讀、終老家鄉者。這一群體綿延相續,為鄉村社會保持著地方治理和發展所需人力資源。數千年形成的這一循環,已在近百年歷史中被打破。費先生描述這一過程說:“以前保留在地方上的人才被吸走了;原來應當回到地方上去發生領導作用的人,離鄉背井,不回來了。一期又一期的損蝕沖洗,發生了那些渣滓,腐化了中國社會的基層鄉土?!?/p>
鄉土損蝕始于人才流失。人才流失始于教育失當。由傳統進入現代,社會需要改造,改造需要新知識。新知識要從教育獲得,而偏偏教育上出了偏差。一方面,傳授的知識與社會實際需要脫節;另一方面,灌輸的觀念使學生不愿回去。進入二十一世紀十多年后,有人想起當年費先生“鄉土重建”的話題,覺得仍有強烈的現實意義,且更迫切??陀^地看,這確是中國在二十一世紀里的一項根本性的建設工作。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探尋一個好機會:費孝通說鄉土中國》)
⊙ 周飛舟(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系主任)
中國城鎮化最突出的特點表現為接力式的發展,即農村地區的人口和產業向城市大規模的集中,是分步驟、分階段展開和完成的。
城鎮化發展的第一個階段被概括為“工業城鎮化”(1980-1994),其中最重要的特點是工業發生在農村,具體是指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由此中國開啟了一段增長速度較快的工業化進程。由鄉鎮企業發展領銜的城鎮化之路,被費孝通先生概括為“離土不離鄉,進廠不進城”。
到了1994年分稅制改革,中國城鎮化開始進入第二個階段——“土地城鎮化”(1995-2012)。這一時期,分稅制改變了央地財政關系之格局,地方政府“以地生財”,探索出一條以土地為城鎮化發展總驅動力的新模式。這套模式以土地、財政、金融為核心,實行“三位一體”的運作,非常有利于基建投資和城市建設。
從城鎮化的形態來看,在“工業城鎮化”階段,大城市的發展速度較慢,中小城市的發展速度較快,這和鄉鎮企業的繁榮有很大的關系,也和國家嚴控大城市規模的政策有關系。而在“土地城鎮化”階段,大城市、特大城市是發展的重點,小城市的發展速度較慢。這主要表現在小城市的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相對落后,而大城市和特大城市的“大城市病”也日益嚴重。
到了2012年,黨的十八大召開,提出建設新型城鎮化的總體目標,其中最重要的兩點要求是“流動人口市民化”和“就地就近城鎮化”,這標志著城鎮化發展進入第三個階段,即“人口城鎮化”。
如今,距離2012年提出的兩大目標已經過去了十年,而流動人口“落地”依然十分困難。換言之,農民工融入城市社會仍然困難。學界通常將這種融入困難的原因歸結為房價過高、戶籍制度限制、土地制度束縛與社會公共服務提供不足。由此來看,人口城鎮化的目標面臨著重要挑戰。
為此,我們需要重新審視影響人口流動的因素。
從社會學的角度而言,有兩大影響因素一直未被重視。其一是家庭本位文化,其二是集體土地制度(包括農地和宅基地)。這兩大因素對于流動人口的“落地”及中國人口城鎮化的走向發揮了關鍵作用。其實早在1996年,費孝通先生就已經關注到了這兩大因素的重要性。費先生認為,巨大的民工潮之所以并未引起社會動亂,是因為民工“有家可回”。費先生將其形象地概括為:“農村現行的制度是建設現代都市的支持。我們不就是摸著農村里有家可歸的石頭在渡工業現代化的河么?”
我們應該反思和調整關于流動人口的一些誤解。人口流動是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血液”,是發展的動力和穩定的基石。這與其他國家情況不同。一直以來,人口的高流動性被視為社會穩定的重大威脅,但中國存在體量如此龐大的流動人口不僅表現穩定,還能創造出巨大的社會經濟財富,主要是中國人口流動的特點所致。中國人口流動是個體化流動,不拖家帶口,老人與子女都安置在家鄉。這種個體化流動受到資本的極力青睞,因為資本只需要關注和利用個體化的勞動力即可,而不用花費額外的精力和成本顧及農民工的家屬。另外,個體化流動是以“家庭本位”為前提的。進城務工的農民工在家庭本位的“心態”與家庭倫理的作用之下,表現出吃苦耐勞、堅忍不拔的品性。在農民工心中,養育下一代出色的子女是工作及其忍耐的最大驅動力。由此可以看出,中國的流動人口不僅不是威脅社會穩定的力量,反而是維護社會穩定的力量。他們雖然背井離鄉,但是人人心有所安。因此,我們可以說中國家庭本位的文化是數千年以來的文化傳統,是中國文明的核心價值之一,它能夠起到維系農民工辛勤勞作、吃苦耐勞的強大作用,進而促進社會和諧穩定。
但僅有文化還不夠,文化發揮作用與特定的制度架構有關。具體言之,家庭本位的文化要發揮作用,與農村的現行制度,尤其是土地的集體所有制有著密切的關系。農村的土地集體所有制是家庭本位的“制度外殼”。之所以稱之為制度外殼,是因為它對家庭的完整性有特別強烈的保護作用。這一觀點建立在對國家—農民、城市—鄉村之間的復雜關系認識之上。在傳統社會里,農民分為小農和地主。國家是防止大地主去侵蝕、消滅小農而導致土地兼并的一個重要力量。因此,在傳統社會中,國家不能簡單認為是大地主的代理人。大國小農一直是我們國家的歷史現實,歷朝歷代的統治者都十分注意這一問題。而農民對國家的認同也正是建立在國家對其土地保護的基礎之上。到了改革開放之后,大規模的城市資本開始下鄉。我們常常關注到的是,資本下鄉帶來了農村發展的活力。但更要注意的是,倘若沒有國家在背后作為強大的后盾,農民極易被資本所侵蝕。所以,傳統社會中國家與農民關系之框架,仍然適用于新時代背景下國家與農民關系之研究。歷史維度的延續就體現在國家與農民關系一以貫之的脈絡之中。
當代的農民是以農村集體的形式呈現在國家和資本面前。無論是國家還是資本,與農民打交道之時,都不是直接和單個的小農接觸,而是通過“集體”這樣一個單位。需要指出的是,當下的“集體”一詞有其歷史維度和現實意義。農村土地制度的核心是集體所有的農地和宅基地制度,而這正是體現了國家對于“家庭”的保護。換言之,在國家和農民之間,存在著土地集體所有制,它對家本位的文化起到了重要的維護和保持作用。
中國城鎮化發展模式應超越城鄉對立。城鄉之間的地帶,城鄉之間的人群,城鄉之間的生活方式和價值理念,具有非常特別的意義,這些東西并沒有被大規模地改變,而是深深扎根在中國歷史文明的水土中。
(來源: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微信公眾號2022-05-26,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