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朱生豪唐詩人短論七則,多前人未發(fā)之論,爽利無比。聰明才力,在余師友間,不當(dāng)以學(xué)生視之。其人今年才二十歲,淵默若處子,輕易不發(fā)一言。聞英文甚深,之江辦學(xué)數(shù)十年,恐無此不易之才也。
——夏承燾評價學(xué)子朱生豪
⊙ 朱生豪
余篤嗜莎劇,嘗首尾研誦全集至十余遍,于原作精神,自覺頗有會心……雖貧窮疾病,交相煎迫,而埋頭伏案,握筆不輟。凡前后歷十年而全稿完成。夫以譯莎工作之艱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畢生精力,殆已盡注于茲矣。
我譯此書之宗旨,第一在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圍內(nèi),保持原作之神韻;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曉暢之字句,忠實傳達(dá)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對照式硬譯,則未敢贊同。凡遇原文中與中國語法不合之處,往往再四咀嚼,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結(jié)構(gòu),務(wù)使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不為晦澀之字句所掩蔽。每譯一段竟,必先自擬為讀者,查閱譯文中有無曖昧不明之處。又必自擬為舞臺上之演員,申辯語調(diào)之是否順口,音節(jié)之是否調(diào)和。一字一句之未愜,往往苦思累日。
然才力所限,未能盡得理想;仰居僻陋,既無參考之書籍,又鮮質(zhì)疑之師友。謬誤之處,自知不免。
(摘自世界書局版朱生豪譯《莎士比亞戲劇全集》)
譯稿數(shù)次毀于戰(zhàn)火
1935年春,朱生豪在給師妹、常熟才女宋清如的信中說,要把翻譯莎士比亞作為向她求婚的禮物。他寫道:“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說我將成為一個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譯成功以后。因為某國人曾經(jīng)說中國是無文化的國家,連老莎的譯本都沒有?!毙胖械摹澳硣恕敝府?dāng)時的一些日本人,1928年,日本擁有了評內(nèi)逍遙花20年時間獨立翻譯完成的莎翁全集,被視為日本的榮耀,他們因為中國沒有《莎士比亞戲劇》的漢譯本而譏笑中國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國家”。
朱生豪于1936年8月8日譯成莎劇《暴風(fēng)雨》第一稿。此后陸續(xù)譯出《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9部喜劇。按這個進(jìn)度,至多到1939年便可大功告成。
1937年8月13日,日軍進(jìn)攻上海。炮火中,逃離寓所的朱生豪只來得及帶出一部牛津版莎翁全集和部分譯稿。更要命的是,世界書局被日軍先占后燒,他存在那里的譯稿和千辛萬苦收集的各種版本的莎劇及“諸家注釋考證批評之書”,毀于一旦。在逃難的路上,他從頭開始補譯失稿,時局稍安便返回上海,一邊在《中美日報》寫時政短文,一邊繼續(xù)翻譯。
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翌日凌晨,全副武裝的日軍突然沖入《中美日報》館,剛下夜班的朱生豪混在排字工人中逃出,那些存放在辦公室里、再次收集的全部資料與一字一句補譯的書稿,以及歷年來創(chuàng)作的詩集,再次毀于戰(zhàn)火。
(來源:文匯報)
⊙ 遠(yuǎn)人
未譯完全部莎劇,不僅是讀者的遺憾,也是朱生豪的遺憾。
朱生豪二十四歲開始翻譯莎士比亞。只看這個年齡,會覺得那只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的年齡,這個年齡的文字也容易被看作稚嫩的練筆。但誰敢說朱生豪的譯筆稚嫩?在今天誰都愿意承認(rèn),百年一出的天才永遠(yuǎn)屬于早慧,也永遠(yuǎn)不屬于某個出身。
朱生豪獻(xiàn)身翻譯莎士比亞的原因可分外因與內(nèi)因兩種偶然因素。外因是世界書局的詹文滸先生出于對朱生豪才華的欽佩而提出莎譯建議,內(nèi)因則是他胞弟朱文振來信告之,侵華日本人因中國沒有莎士比亞譯本而嘲笑中國是無文化的國家。血氣方剛的朱生豪立刻決定要翻譯莎士比亞,這里既有朱生豪對侵略者的仇恨,也有他書生報國的一腔壯志。這一年是中國人同仇敵愾的1936年。
他不會預(yù)料,當(dāng)時的這一毅然決然,竟使一代代中國人通過他走進(jìn)莎士比亞的藝術(shù)殿堂。
朱生豪像所有抱有使命感的人一樣,對遇到的難題不惜耗費大量精力,“今晚為了想一句句子的譯法,苦想了一個半鐘頭,成績太可憐,《威尼斯商人》到現(xiàn)在還不過譯好四分之一,一定得好好趕下去。”所有這些,他都只有宋清如這一個紅顏知己可以傾訴。這是朱生豪之幸,也是他的不幸。說他幸,是后者給予的愛情力量能構(gòu)成朱生豪生命中最頑強的支撐;說他不幸,是他嘔心瀝血于這一前無古人的壯舉之時,再沒有第二雙眼睛抱以熱情和關(guān)注。在朱生豪那里,翻譯莎士比亞已經(jīng)成了他活著的理由和意義。他一邊翻譯,一邊告訴未來的妻子:“我現(xiàn)在不希望開戰(zhàn),因為我不希望生活中有任何變化,能夠心如止水,我這工作才有完成的可能?!睂ψ约阂淹瓿傻墓ぷ鳎焐莱錆M自信,“我已把一改再改三改的《梵尼斯商人》(威尼斯也改成梵尼斯了)正式完成了,大喜若狂,果真是一本翻譯文學(xué)中的杰作!把普通的東西翻到那地步,已經(jīng)不容易。莎士比亞能譯到這樣,尤其難得,那樣俏皮,那樣幽默,我相信你一定沒有見到過?!?/p>
如此年輕的朱生豪,他的刻苦淬礪所盼望的只是完稿后的喜悅,那種“一改再改三改”的背后是不可想象的艱辛。對我們今天閱讀莎士比亞的讀者來說,不能不體會,莎劇中的每句朱譯臺詞,凝聚的是何等心血。心血背后,又是一些無情的現(xiàn)狀:“據(jù)說明天薪水發(fā)不出,這個問題比打仗更重要一些,因為沒有錢便不能買糖吃,這是明明白白的。”即便如此,他還是渴望“巴不得把全部東西一氣弄完,好讓我透一口氣,因為在沒有完成之前,我是不得不維持像現(xiàn)在一樣豬狗般的生活的,甚至于不能死”。
在朱生豪翻譯莎士比亞的八年中,這種被喜悅和艱辛所充滿的日子不是很多。時局動蕩,朱生豪的工作也不可能順利進(jìn)行。
當(dāng)1937年日本人進(jìn)攻上海之后,朱生豪逃離時只攜帶一本“牛津版”的《莎士比亞全集》,已經(jīng)譯完交付世界書局的譯稿全部被焚。難以知道朱生豪得知消息后的心情,我們能看見的是,當(dāng)他從上海避難至嘉興,又輾轉(zhuǎn)至新滕、新市等地后,立刻全身心補譯焚稿。早在1936年8月譯出的第一部被焚莎劇《暴風(fēng)雨》竟到1942年年底才重新譯出。對后人來說,如果多達(dá)九部的被焚譯稿能一直保存完好,朱生豪也將有時間最終譯完全部莎劇??上У氖?,發(fā)生的事情永遠(yuǎn)沒有人可以讓它不去發(fā)生。
隨著時間的流逝,朱生豪被盡快譯完全部莎劇的念頭縈繞更緊,到1943年時,貧病交加的朱生豪和夫人宋清如定居嘉興,開始了最后閉門不出的翻譯生活。除了妻子,與世隔絕的朱生豪已找不到第二個知己,更找不到可交流的同行。除了《牛津辭典》和《英漢四用辭典》兩本工具書外,其他任何資料闕如。
每天,朱生豪在閣樓翻譯,宋清如則出門買好一天或數(shù)天的口糧。朱生豪積勞成疾,健康日衰,好像也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咬牙伏案不輟。在超強度的負(fù)荷下,一年內(nèi)譯出莎士比亞全部悲劇、雜劇及數(shù)種歷史劇,翌年繼續(xù)譯出四部莎士比亞歷史劇。到四月時,朱生豪為莎劇寫出《譯者自序》,又動手編出《莎翁年譜》。延至六月,不堪重負(fù)的朱生豪患上肺結(jié)核,不得不放下未譯完的《亨利五世》。他對宋清如說:“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命也要把它譯完。”此時距他全部莎譯工程只差五個半史劇,再也無法動筆了。1944年12月26日,年僅三十二歲的朱生豪終于耗盡全部精力,離開人間。臨終之際,宋清如俯身在丈夫身邊,最后聽到的是丈夫口中喃喃的莎劇臺詞。
最艱難的事業(yè)總是在孤獨中完成。朱生豪主動選擇了孤獨,選擇了個人的堅忍不拔。這是今天的讀者之幸,也是莎士比亞之幸。
(來源:飛天2017年第7期,原題《朱生豪是怎樣翻譯的》,有刪改)
宋清如:寄在信封里的至愛和深情
她是深情一世的寂寞紅顏,歷經(jīng)大半生的守候,孤獨地走向生命的終點。只因摯愛的人離去后,任是誰都無法走進(jìn)她的心里。或許是擁有過的愛足夠豐盈,她寧愿用整個余生重溫昔日舊夢?;蛟S因不想將就,她選擇在歲月深處暗自凋零。她就是宋清如。
宋清如1911年出生于江蘇常熟欄桿橋的一富戶人家,排行第二,人稱二小姐。清如自幼聰穎好學(xué),憑著強烈的求知欲和聰慧的天賦,她孜孜以學(xué),開拓視野,受到了新思潮的洗禮。1932年夏,宋清如頂著才女的美名,考進(jìn)杭州之江大學(xué)國文系,遇到了“之江才子”朱生豪。對詩詞的共同愛好,讓兩顆敏感的心靈碰撞在一起,產(chǎn)生了共顫。1942年5月1日,他們結(jié)束多年鴻雁傳書的愛情長跑,在上海舉行了一場簡樸至極的婚禮。一代詞宗夏承燾為新婚伉儷題下了“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八個大字。1944年12月26日,朱生豪帶著無限的遺憾和留戀撒手人寰。丈夫的早逝留給宋清如的傷痛是巨大的,她一度絕望到要追隨而去,可她不能。她還有兒子要撫育,還要繼續(xù)亡夫未竟的事業(yè)。
極度的悲痛沒有壓垮這個柔弱的女子,事后,她忍住悲傷,重返教壇。在執(zhí)教的同時,她還克服重重困難,獨自完成朱生豪180萬字遺稿的全部整理校勘工作,并寫下譯者介紹。1954年,翻譯的“莎劇”重版發(fā)行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寄給宋清如兩萬多元稿酬。她分文未取,將這筆巨款以朱生豪的名義捐獻(xiàn)給了他的家鄉(xiāng)。
晚年,朱生豪寫給她的書信,經(jīng)她親自整理,付梓出版了《寄在信封里的靈魂——朱生豪書信集》。1997年6月27日,宋清如溘然長逝,終年86歲。當(dāng)年的之江才女走完寂寞清苦的人生,她的辭世,是幾十年相思與守望的結(jié)束,也是與朱生豪的重逢。
(來源:揚子晚報2023-03-29,有刪改)
⊙ 蘇福忠
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集》在中國近代英譯漢的歷史上,堪稱劃時代的翻譯文獻(xiàn)。
說是運氣也好,巧合也罷,重大的文學(xué)事件往往令人難以捉摸卻必然會發(fā)生。朱生豪在他血氣方剛時選擇了莎士比亞,是莎翁的運氣,是中國讀者的福氣。
朱生豪在世界書局出版的他的大譯《莎士比亞全集》“譯者自序”里說:“中國讀者耳莎翁大名已久,文壇知名之士,亦嘗將其作品,譯出多種,然歷觀坊間各譯本,失之于粗疏草率者尚少,失之于拘泥生硬者實繁有徒。拘泥字句之結(jié)果,不僅原作神味,蕩焉無存,甚且艱深晦澀,有若天書,令人不能卒讀,此則譯者之過,莎翁不能任其咎者也。”
這番話有兩層意思:其一,這是他調(diào)動了全部智慧與心血嘗試翻譯詩體莎劇后的嚴(yán)肅結(jié)論。讀過朱譯本《莎劇集》的人都知道,朱生豪在每個劇本中都盡量試著用詩體翻譯莎劇里的詩;有些譯作相當(dāng)精彩,例如,《哈姆雷特》中的“戲中戲”,《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大量詩篇等等。其二,對莎劇在中國的翻譯經(jīng)過了解一些情況的人應(yīng)該知道,大約在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中英某些好事機構(gòu)內(nèi)定了包括徐志摩、梁實秋等人來翻譯莎劇。這種行為恐怕深深刺激了默默無聞的朱生豪。朱生豪在三十二歲上就譯出了莎劇三十一種,莎翁地下有靈知道后都會驚愕萬分的。
朱生豪英年早逝是不幸的。但從人生能有幾多運道的角度看,他可算應(yīng)運而生——應(yīng)中國漢語發(fā)展的運道。中國白話文冠冕堂皇地登堂入室,始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生于一九一二年的朱生豪趕上漢語白話文從不成熟走向成熟的整個過程。他的家庭出身讓他打下了扎實的古文功底,新文化運動又使他的白話文得到充分的發(fā)展。他寫過詩,寫過雜文,白話文的使用遠(yuǎn)遠(yuǎn)高出一般人。他翻譯莎劇與其說選擇了散文,不如說選擇了極其口語化的白話文風(fēng)格。這對翻譯莎士比亞戲劇是極其重要的一個載體,是傳統(tǒng)的典雅的文言文根本無法承載的。
現(xiàn)在我們提及朱生豪的《莎劇集》譯本,籠統(tǒng)地稱之為“散文”譯本,而實際上其中有大量非常經(jīng)典的詩歌翻譯。選其一首欣賞一下。
Song
Tell me where is fancybred,
Or in the heart , or in the head?
How begot, how nourished?
Reply, reply,
It is engenderdin the eyes,
With gazing fed; and Fancy dies
In the cradle where it lies;
Let us all ring fancy’s knell ;
I’ll begin it, —Ding, dong, bell,
—Ding, dong, bell.
這首詩從音步到音韻以及形式,都非常有特色。我們看看朱生豪如何翻譯這樣的詩歌。
歌
告訴我愛情生長在何方?
還是在腦海?還是在心房?
它怎樣發(fā)生?它怎樣成長?
回答我,回答我。
愛情的火在眼睛里點亮,
凝視是愛情生活的滋養(yǎng),
它的搖籃便是它的墳堂。
讓我們把愛的喪鐘鳴響。
玎!玎!
玎!玎!
本詩摘自《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二場,是劇中角色唱的,最后一句“玎,玎”為合唱。以舊體詩翻譯,基本上照顧到了每句原文的意思,形式基本相同,尾韻也基本相同,而且一韻到底,上口,還翻譯出了喜劇色彩。譯者不僅中英文底子厚,對民間小曲也極熟,否則很難譯出這樣傳神的小唱小吟。如前所述,這樣的譯詩在朱譯莎劇里數(shù)量很大,由此我們看得出朱生豪對英詩漢譯所持的原則:譯詩應(yīng)該有譯詩的形式和規(guī)則,不可機械照搬原詩的形式。
莎士比亞的寫作究竟是怎樣的形式,不妨聽聽英國學(xué)者的聲音。比如,英國當(dāng)代著名莎學(xué)家羅勃·格拉漢姆在他的《莎士比亞》的《前言》里談到莎士比亞的寫作時,這樣寫道:
這種寫作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應(yīng)有盡有:詩句,形象,情節(jié),詩歌,幽默,韻律,深入細(xì)致的心理和哲學(xué)見解,所創(chuàng)造的隱喻,極盡思想和感情的優(yōu)美和力量。然而,莎士比亞并非為后世寫作;他不得不為取悅觀眾而寫。正因如此,他的寫作既有獨白、洋洋灑灑的演說,又有插科打諢、出口傷人甚至不折不扣的胡說八道。他借用故事不分地點,不論國界。他筆下的人物可以俗不可耐,也可以口無遮攔,夸夸其談,或者呼天搶地,狂瀉怒斥。然而,他用心寫,用才智寫,用理智寫,寫得雄辯,寫出風(fēng)格。
這段文字道出了莎士比亞的既博大與精深,也龐雜與通俗。莎士比亞的戲劇寫作用了近三萬個單詞的詞匯量(一般作家充其量五六千),而且為了更富于表達(dá)力,他獨創(chuàng)了一種屬于自己的英語表達(dá)形式。
面對這樣一位富有創(chuàng)造精神的莎士比亞,任何所謂亦步亦趨的翻譯實踐,都會讓他的劇作大打折扣,既存不了形,又求不了神。
朱生豪在探尋一種最大程度上翻譯出莎劇的漢語文體。中國的戲劇是唱,而外國戲劇是說。既然是說,那就萬萬不可脫離口語。因此,他譯出了漢語版莎劇的風(fēng)格,那便是口語化的文體。這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文體,劇中角色不管身份如何,都能讓他們聲如其人;人物在喜怒哀樂的情緒支配下說出的十分極端的話,同樣能表達(dá)得淋漓盡致。
例如《哈姆萊特》第四幕第五場中,雷歐提斯因為父親在宮中突然被哈姆萊特誤殺,怒氣沖沖地來找國王算賬。他破門而入,對左右說:
Laer:I thank you; keep the door. O thou vile king,
Give me my father!
Queen: Calmly, good laertes.
Laer: That drop of blood that’s calm proclaims bastard,
Cries cuckold to my father, brands the harlot
Even here, between the chaste unsmireched brows
Of my true mother,
King:What is the cause, Laertes,
That thy rebellion looks so giant-like?
請留心這幾句引文,讀者會看出雷歐提斯的開場話是兩行,但第二行只有半句,王后說的話雖低了一行,卻是與上面半行接著的。后邊兩個人對話,同樣是雷歐提斯說了半句,國王接著說下去。這種看似怪怪的排行法,實質(zhì)上都是為了服務(wù)于莎翁的五音步無韻詩。甲角色說了若干音步,乙角色還可以接著說完。這在漢語詩歌來說實在不可思議,但在英語詩歌里卻是理所當(dāng)然。這好比中國任何戲種,唱腔和道白總是分開的,而在西方歌劇里卻是張口必唱曲子的。不管你對莎劇有多么不熟悉,但只要你學(xué)過英語,一看這種英語形式,一定會感覺到莎翁的無韻詩達(dá)到了多么高的口語化程度。朱生豪對此認(rèn)識得顯然更為深刻,于是為了讓人物角色活起來,讓人物角色的語言活起來,這樣譯道:
雷歐提斯:謝謝你們;把門看好了。啊,你這萬惡的奸王!還我的父親來!
王后:安靜一點,好雷歐提斯。
雷歐提斯:我身上要是有一點血安靜下來,我就是個野生的雜種,我的父親是個王八,我的母親的貞潔的額角上,也要雕上娼妓的惡名。
國王:雷歐提斯,你這樣大張聲勢,興兵犯上,究竟為了什么原因?
雷歐提斯的年輕氣盛和怒火中燒、王后的息事寧人、國王的居心叵測和以退為進(jìn),從這些不長的對話中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超出了原文表達(dá)的內(nèi)涵。在繼續(xù)進(jìn)行的對話中,當(dāng)國王問雷歐提斯是否不分?jǐn)秤?,見人就要報仇時,又出現(xiàn)了這樣的對話:
Laer:None but his enemies.
這半句話的意思是:只跟他的敵人報仇申冤,但朱譯道:
雷歐提斯:冤有頭,債有主,我只要找我父親的敵人算賬。
譯文看似多出“冤有頭,債有主”,但絕無半點發(fā)揮,只是把英語none充分調(diào)動到了極致,卻又是百分之百的口語化。翻譯莎士比亞的作品既要死扣meaning(意思),又必須注意information(信息)、message(啟示) 和image(形象)的綜合傳達(dá),否則別說翻譯莎士比亞的作品,就是一般作家的作品,也很難說把翻譯做到了位。
能保證譯文明白曉暢的最好保障是口語化:生動、活潑、詼諧、幽默和文采。口語本身就有高低之分。這全取決于譯者對語言、生活和環(huán)境的領(lǐng)悟。朱生豪,據(jù)他的夫人宋如清在《莎士比亞全集》的《譯者介紹》里所寫:“在學(xué)校時代,篤愛詩歌,對于新舊體,都有相當(dāng)?shù)某删?,清麗,自然,別具作風(fēng)?!庇终f:“他在高中時期,就已經(jīng)讀過不少英國諸大詩人的作品,感到莫大的興趣,所以他與他們的因緣,實在不淺?!?/p>
朱生豪能把莎劇翻譯得通俗易懂而文采四溢,實在是因為他完全理解、吃透并消化了莎劇的緣故。
筆者認(rèn)為,朱譯莎劇主要成就有以下幾點特別之處:朱生豪提煉出來的口語化譯文,是其最大特色,也與莎劇的文字風(fēng)格最合拍,因為有口語化做基礎(chǔ),譯文的表達(dá)力極強,劇中各類人物的語言都能體現(xiàn)出他們的身份;朱譯本中大量的詩體譯文,十分珍貴,是譯者用改革的舊體詩翻譯莎劇中的散詩的可貴嘗試;譯本對劇中部分人物用有含義的漢語名字,例如“試金石”“快嘴桂嫂”等等,頗具文學(xué)味道;據(jù)筆者對其他譯本的粗略統(tǒng)計,較之所有別的譯本,朱譯莎劇的詞匯量是最大的,這與莎劇中獨一無二的大詞匯量十分吻合。最重要的是,他告訴后來者如何翻譯莎士比亞的作品。
誠然,翻譯作品歷來總有遺憾之處,朱譯莎劇也不能例外。朱譯莎劇“謬誤之處,自知不免”,益因“鄉(xiāng)居僻陋,既無參考之書籍,又鮮質(zhì)疑之師友”造成的。
朱譯莎劇的劃時代意義在于英漢兩種文字互相“移植”中的空前吻合。盡管到目前為止出了幾種不同譯法的莎劇版本,但是仍然沒有任何一種譯本超過朱生豪的譯本。至于理由,前面已經(jīng)談到很多,而我始終看重的另一個原因是:朱生豪在翻譯莎士比亞戲劇的時候,消耗的是他二十二歲到三十二歲這樣充滿才情、詩意、熱情、血氣方剛而義無反顧的精華年齡段!這是任何譯家比不了的。很難想象七老八十的頭腦會把莎劇中的激情和厚重轉(zhuǎn)達(dá)多少!誠如朱在完成莎劇大部分翻譯時寫給他弟弟朱文振的信中所說:“不管幾日可以出書,總之已替中國近百年來翻譯界完成了一件最艱巨的工程。”
(來源:讀書2004年第5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