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慧
尼采認為悲劇的態度是“同時直面人類最大的痛苦和人類最高的希望”。悲劇主人公的結局無不是事件表象上的失敗與個人精神上的勝利。海明威的小說敘事情節趨向平淡緩和,沒有殺戮、死亡與恐懼。但冰冷殘酷、專制蠻橫的現代社會確實造成了人們孤立無援、迷惘無助的壓抑空虛之感。海明威的代表作品《太陽照常升起》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迷惘的一代”的思想態度與道德觀念,從中也展現了作家對現實的準確把握。
由格特露德·斯坦所寫、作為小說《太陽照常升起》的題詞“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道出了20世紀20年代美國青年人普遍的精神面貌。
“‘迷惘的一代’是一個在文學研究領域已被廣泛接受的術語,用來指稱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精神幻滅的青年一代以及作為他們代言人的青年作家?!币粦鸷笕藗冊谌怏w與精神上遭受了巨大創傷,辛勤工作、順從規范、勤儉節約的“清教主義”思想在人們精神領域的統治地位遭受嚴重質疑并產生動搖。易接受新生事物、價值觀念尚未成熟的青年人在面對殘酷戰爭、歐洲流行的虛無主義思想時,更容易產生內心的迷惘與無助,由此成為“迷惘的一代”。
小說對戰爭的直接描寫并不多,而是更多表現戰后青年人的精神狀態。青年人的日常生活充斥著跳舞、飲酒、旅行、釣魚等各種娛樂活動,揮霍錢財,飲酒過度,通宵玩樂。他們追求幸福美滿的人生不得,個人價值又無法實現,由此轉變成放縱任性的生活方式,種種正是上世紀20 年代美國青年生活的縮影。小說著重展現了主人公愛情受挫的經歷:杰克與勃萊特彼此相愛卻無法在一起。一戰中杰克嚴重受傷,盡管這并不影響他的思考、飲酒與娛樂,卻直接湮滅了他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待。杰克在深夜多次獨自為勃萊特傷心哭泣,勃萊特也曾坦言:“不是挺糟嗎?我口頭說愛你是一點用也沒有?!笔聦嵣?,勃萊特對西班牙斗牛士佩德羅·羅梅羅的愛遠勝于杰克。當她把羅梅羅割下的牛耳朵用杰克給予的手帕包好,使勁塞在她床頭柜抽屜最里邊,便是最好的證明。小說結尾兩人在騎警指揮的出租汽車中依偎而談。專制蠻橫的社會現實中,孤立無援的個體,只能通過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慰藉來抵抗孤獨。
杰克與勃萊特成為一戰中遭受重大打擊的青年代表,他們無不深刻體會到人生的虛無與頹廢。就如比爾·戈頓對杰克的評價:“你是一名流亡者,你已經和土地失去了聯系。你變得矯揉造作,冒牌的歐洲道德觀念把你毀了。你嗜酒如命。你頭腦里擺脫不了性的問題,你不務實,整天消磨在高談闊論之中。”杰克對現實的逃遁、在異鄉巴黎的空虛無助代表了一戰后美國青年的精神狀態。海明威正是通過人們在尋求幸福生活、個人價值實現的路途中所遭遇的種種不幸經歷,展現人生悲劇的不可避免與無法解脫。
盡管在世界冷酷無情的獨裁與壓制下,青年人只能在及時行樂的生活中麻痹放空自己,但小說又處處展現了海明威直面悲劇、泰然處之、冷靜接受的價值取向。
杰克深深愛著勃萊特,“就是這個勃萊特,為了她我直想哭……在白天,我極容易就可以對什么都不動感情,但是一到夜里,那是另一碼事了”。盡管愛意洶涌,但也只是在黑夜獨自無人的時候黯然神傷,白天可以照常對任何事物坦然接受、不動情感。杰克深深背負著愛情的痛苦與無奈,他采取現實的態度勇敢面對,安然接受了一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杰克與勃萊特、勃萊特與羅梅羅的愛情悲劇,不僅僅是外部因素即一戰所導致的結果,更重要的是他們自己的價值選擇,即勇敢面對、坦然接受的悲劇意識。悲劇不僅僅是不可抗爭的命運所決定的,同時“又取決于人自身,顯示了他是他自己失敗或毀滅的最后作者”。
海明威不僅以這種“勇敢準則”來塑造準則英雄,更以此評價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西班牙斗牛士羅梅羅遵守準則不說英語,在科恩的威逼下仍不肯臣服,通過工作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不迷惘也不彷徨,羅梅羅無疑是海明威所高度贊揚的“準則英雄”典范乃至理想。主人公杰克、勃萊特、邁克、比爾等雖然對人生價值充滿痛苦迷茫、孤獨困惑,但仍以“勇敢準則”激勵自己,在悲劇面前保持沉著冷靜,試圖達到“準則英雄”的理想;而小說中猶太人科恩則成為過分表達個人情感的浪漫主義者,在愛情面前顯得幼稚而充滿幻想,種種行為都與以杰克為首的、以“勇敢準則”激勵自己的青年團體格格不入,以至遭到旁人的嫌棄與厭惡。作家的種族政治觀點以某種微妙的形式展現,折射出當下社會團體共同的價值取向與評價體系。文學作為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勢必以文學所特有的方式反映復雜的社會現實。
“準則英雄”的塑造,正是海明威面對一戰后的美國現實所褒揚的價值態度:在悲痛面前保持體面,保留自己的道德底線并對抗痛苦。盡管海明威個人深知這種“勇敢準則”對冷酷殘忍、專制蠻橫的社會現實改造毫無意義,但仍以“準則英雄”作為理想去奮斗,這正是外在孤立無援與精神上勝利的悲劇意識體現。而電報式文體與“冰山原則”的藝術風格,也使小說中的悲劇在海明威的敘述中更加冷峻客觀?!啊瓕馉幍慕涍^作為生活的經驗,不夸張也不詛咒,只是將這一切如實的作為素材運用了起來,樸實的描寫著戰后少年人的不安定和對于一切過往信仰的幻滅。在這種題材的運用上,海敏威便是最出色的一個?!?/p>
“《太陽照常升起》標志著海明威悲劇意識的形成?!敝魅斯谝粦鸷笕怏w與精神的雙重重壓下,以“勇敢準則”激勵自己成為“準則英雄”。海明威將古希臘的悲劇形式,以更貼合現代人生活的方式展現出來。在顯示現代社會命運悲劇不可抗拒的同時,也以勇敢坦然、冷靜沉著、直面而行的優雅風度鼓勵人們,催人奮進。
海明威作為一戰期間自愿參加戰爭的美國青年,以個人的切身經歷為素材描繪戰后“迷惘的一代”的生存現實,展現青年一代在傳統道德與個性自由沖突中對“準則英雄”的自覺追尋。以個人經歷為題材,具有更強的真實性與可靠性,使得作品更令人信服。但這個階段,海明威對悲劇的認識與感受,勢必以個人經歷即一戰的外部因素為主,“所以他的創作思想尚且帶有濃烈的功利色彩,字里行間都充溢著憂傷的情感宣泄”“具有狹隘性、針對性和清晰可辨的自我失落感等特點”。顯然這種悲劇意識更多的是個人經歷的展現與情感的宣泄,是參與過一戰后的青年人對戰爭無意義、人生無價值的情感宣泄,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尚未成熟的悲劇意識。這種局限性在一定程度上與作家的人生體驗有關,但這并不影響《太陽照常升起》在美國乃至全世界的風靡,并不影響海明威成為“美國十大文化偶像”之一。
《太陽照常升起》出版后,盡管受到以海明威父母為代表的老一輩人的批判與詬病,但其以真實冷靜的敘事手法展現了美國青年在一戰后普遍的精神迷茫與困惑,受到了當時青年人的追捧與好評。小說《太陽照常升起》作為海明威悲劇意識形成的開端,也為其后的文學創作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