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推銷員

冷火

男人少了四顆前牙，說話時像咬著黑夜的碎片。他帶過來兩個菜——吃了半鍋的涮毛肚和整盤蒜香茄子條。大排檔里的客人由三桌變為了兩桌。

男人端著酒杯說，我叫郭文，在溫泉路開酒行，有需要就打電話，可以送貨上門，如果是單位采購我給你提成。李航用杯底碰碰盤沿，很隨意地喝了一口。我叫李舟。說完，李航用筷子點著芹菜炒牛胸肉，示意對方吃菜，這是他點的第二盤牛胸肉，菜剛上不久。他沒想到男人會主動坐過來。

男人繼續說，許多大單位都從我那采購，我代理瞻魯臺酒，新泰那邊酒廠定制的，包裝很大氣，我拿一手貨，酒廠是朋友開的。說著，男人將兩串毛肚放到李航盤子里。十分鐘前，李航去衛生間方便。衛生間的門插著，里面的女人說，有人。李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不見女人出來，便走出大排檔，在門外的陰影里找了棵樹。他尿到一半，身后傳來腳步聲，男人說，這家店里的衛生間不行，坑倒不少，卻是男女共用。李航回了句，是啊。男人這泡尿只有李航一半的量，兩人同時尿完。男人掏出煙盒讓煙，他打開盒蓋，讓李航自己拿。李航道謝，搖搖頭說剛吸完，不吸了。兩人返回大排檔，角落里一個女服務員從衛生間走出來。李航想，原來是服務員在里面。他看了看其他客人，西北角上坐著六七個吃火鍋的男青年，那桌沒有女人。李航坐回馬扎，繼續自斟自飲，他愛吃牛胸肉，肥瘦相間、筋道、有油渣香，配上芹菜炒，百吃不厭。叫郭文的男人之前在李航斜對面坐著，他倆都是一個人喝酒，曾有意無意地對視過幾次。

郭文繼續介紹瞻魯臺酒，濃香型、優質高粱小麥釀造，一點五升裝，適合聚會或者送禮。郭文缺少的牙齒分別是門牙和側門牙，各少了兩顆，他說話時李航用手機檢索口腔平面圖，發現門牙都是光滑的，像玉米粒，而臼齒因為有四角，所以表面上形成了類似于十字花的紋路。紋路讓李航想到了孫玉玲的肚臍。孫玉玲的肚臍很淺，褶皺不多，屬于精致小巧型。一周前孫玉玲與李航結束了戀愛關系，此刻她很可能正在家里陪丈夫看中秋晚會。

大排檔里有投影電視，二〇一八年舉辦世界杯時許多大排檔都安裝了投影儀和幕布。李航不是球迷，世界杯那會兒朋友們相約吃燒烤看球賽，歡呼聲讓他覺得無趣，他不是容易被氛圍感染的人。不過，二〇一八年的世界杯李航也有收獲，他遇到了孫玉玲。G組第二輪，英格蘭對陣巴拿馬當天，北京時間晚八點整，孫玉玲帶孩子吃燒烤，娘倆坐在李航鄰桌。大排檔老板為烘托氣氛，搞了個現場抽獎，李航抽中了一等獎，耐克足球。孫玉玲的兒子直勾勾地盯著足球，李航隨手遞給了他。誰知小男孩禮尚往來，離開前用孫玉玲的手機偷偷結了李航這桌餐費。事后，李航幾經波折找到孫玉玲，他執意退款，兩人互加好友。不久，他們再次見面，一起吃譚鴨血火鍋，一起看電影，午夜來臨前，兩人在青年路上溜達了一陣子，略顯尷尬。進旅館時他們都在沉默。

郭文說，需要的話就打招呼，我給你提十五個點。李航意味深長地吐了口氣，大排檔的幕布早就不用了，投影儀還吊在中心區上方，外面飄著小雨，秋夜蕭索，眼前已物是人非。郭文以為說動了李航，借機端起酒杯。李航問，你為什么不把牙鑲上？郭文一愣，俄頃，又將酒杯放回原處。他沒想到李航這么直接。預訂了烤瓷牙，還沒做出來。郭文說。你的牙是怎么沒的？李航緊追不舍。郭文不自然地笑了。磕的。他說。李航問，喝多了磕掉的？郭文說，不是，是玩強手棋磕掉的。強手棋有印象嗎？就是現在的大富翁游戲棋。李航說，有印象，大富翁的前世叫強手棋。兩人碰杯，各自喝了一杯啤酒。郭文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郵電局門口有人擺攤下強手棋，兩塊錢一把，那人有五套棋，這種棋在當時很新鮮，商場里沒賣的。李航說，你說的這人我有印象，穿著件軍大衣，不過，沒幾年大家就都能買到了，八塊錢一盒。李航說完把話題再次引回到郭文的牙齒上。

兩人喝干第二杯啤酒。郭文喚來服務員，點了二十個肉串。郭文說，牙是前不久磕的，我組局玩大富翁，參與的人都用現錢玩棋，大家輪流擲骰子買地，收過路費，輸贏全靠運氣，做不了假。我組的局很受歡迎，公安抓賭時我跳窗把牙磕了。郭文話落，李航來了興致，他想不到大富翁還能用來賭博。他問，大富翁每走一圈銀行要給玩家兩千游戲幣，抽機會和命運卡片會有盈虧，這些錢是哪來的？郭文說，我坐莊當銀行，每圈的獎勵金取消，玩家抽卡，收益和虧損由我支付或者吃進，游戲設定時間是兩小時，結束后銀行退還地皮和建筑物費用，這些會扣除百分之十五的傭金。李航大致計算了一下，抱著肩膀說，你不虧。郭文說，從來不虧，每局都能穩賺幾千，雖然不如玩家賺得多，但大部分玩家一輸就是幾萬，話說回來，贏錢的也是真贏錢。

服務員送來肉串，肉串冒著油花，郭文拿起兩串再次放進李航的盤子里。李航說，你這個大富翁賭博有創意，但也把好端端的童年記憶毀了。郭文用筷子把肉塊擼進小碟，一塊塊吃著烤肉。吃完三串，他說，這年頭，童年不童年的，誰還顧那么多，賺錢才是硬道理，一開始我在店里看孩子玩棋，朋友找我訂貨，我們看了一會兒，朋友說：現在還有這棋啊，懷舊。他這句話讓我靈光一閃，過了段時間我就開始組局了。郭文又吃了串肉串，要服務員在毛肚罐子下面添些固體酒精，服務員添完酒精離開。郭文說，其實我也沒賺著錢，四顆牙得好幾萬，多少賺了點，但種牙也遭罪，總之以后不搗鼓這個了，還是安心做生意。說完，郭文提議干杯。碰完，郭文端著酒杯問，你覺著我代理的酒怎么樣，咱倆有合作前景嗎？李航喝干啤酒，自己斟滿，拿起肉串看了看又放回盤子里。李航說，我沒有單位，很抱歉，沒法采購你的瞻魯臺。李航說完，郭文的表情明顯黯淡了。李航饒有興致地問，咱倆素不相識，你為什么會主動坐過來？郭文說，撒尿前，我見你去車里取過煙，你的座駕檔次不低，說明你是有社會地位的人，像我這種做代理的，有機會就得爭取不是嗎？冒昧是冒昧了點，但怎么說咱倆都是深夜獨自喝酒的人，也算緣分吧。李航點煙，將煙盒推到郭文面前。郭文取煙。李航說，你這人挺有意思的，雖然不知道你說的這些是真是假，但有一條，你給人的感覺比較實在，好事孬事都不藏著掖著。郭文說，我現在形象不佳，等把牙補齊了，或許你對我的感覺會上一個層次。說完他閉嘴看著李航。李航第一次認真觀察郭文。郭文是瘦長臉，頭發整齊，法令紋較深，下巴蓄須，T恤衫是綠色的吉普牌，衣袖下面端著兩條結實的胳膊，皮膚上血管突出，如果他不張嘴，給人的整體感覺還是相當精干的。

李航連喝兩杯啤酒。他又點了支煙。先前的那支煙本是支在煙灰缸上，一陣風吹過來，煙滾到酒杯附近，杯底有溢出的酒沫，煙濕了，煙頭還燃著。李航把它重新放回煙灰缸的凹槽上，看著它，吸手中這支新點燃的。李航吐煙，風再次吹進窗子，煙慌里慌張地散開了。李航看向窗外，云移動得很快，以可視的速度裹住了月亮。風中有雨水味，最近幾天陰晴不定，李航繼續吐煙，風停了，那支被酒沫沾濕的煙發出微弱的呻吟，煙絲猶如一縷豎直的靈魂鉆入空氣。郭文往煙灰缸里倒完啤酒，收回胳膊，以他黑夜般的微笑笑著說，你在想女人。李航先是皺眉，繼而微微一笑，搖著頭問，怎么看出來的？郭文說，這顯而易見啊，一個大老爺們中秋節自己喝酒，不是愁錢就是愁女人，你頻繁地看窗子外面，不像愁錢愁生活的樣子，你在想某個人，這人八成是女人。

李航被郭文說中了心思。那天中午，孫玉玲提出分手的原因很簡單，她決定復婚。李航端杯的手抖了一下，卡布奇諾的奶泡灑在桌子上，他放下咖啡杯，捂著它，就像捂著一場溫暖的雪崩。孫玉玲用紙巾擦桌子，淡淡地說：主要是為了孩子。李航覺得孫玉玲一直很理性，做這樣的決定也符合常理，只是分手來得太突然，他很凌亂。他本打算在西餐廳求婚的，從I DO買來的婚戒正扣在罩牛排的不銹鋼罩子里，服務員端著牛排，三四個樂手在出口處張望，孫玉玲背對著他們，不知道李航舉杯飲盡咖啡是求婚信號。李航說，你不愿嫁給我嗎？孫玉玲說，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但孩子需要完整的家，他開學該上四年級了，我自己帶他，各方面的壓力都很大，在生活上也只能面對現實。李航解下餐巾，服務員走過來試探著問，先生，您要的牛排現在上嗎？說完她瞅了瞅桌上的咖啡。李航長出一口氣，歪頭看著服務員說，隨便換個菜吧，牛排吃不下去了。

孫玉玲離開后，李航打電話叫來堂哥李刻。李刻走進西餐廳時吃了一驚，大廳里沒有其他客人，李航獨自坐在圓桌前喝紅酒，腳下有兩個空酒瓶，四個樂手圍在李航旁邊演奏小夜曲。李刻拉開椅子，坐在了孫玉玲先前坐過的位置上，他問，你這是什么情況？李航說，求婚失敗，玉玲要復婚。李刻松了口氣，環顧四周，輕松地說，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是喊我來結賬的。說完，李刻為自己倒酒，示意服務員更換餐具。見堂哥喝酒，李航擎酒杯對碰。李刻說，你別喝了，已經喝不少了，紅酒喝多比白酒難受。李航說，可我現在心里難受。李刻問，怎么個難受法？李航說，她帶給我平靜，你知道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喜歡熱鬧，喜歡和朋友們聚會、夜店什么的，和她在一起，感覺人生平靜了不少，我現在心里很空。李刻說，這說明你被她改變了。李航說，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很簡單。李刻說，估計分手也很簡單。李航說，是啊，一提到孩子，什么都復雜也什么都簡單。李刻問，你和她怎么求婚的？李航說，她說要復婚，我就沒繼續下去。說完，李航看了看樂手。樂隊是四人組，拉低音提琴的坐在椅子上，其余三位拉小提琴、吹黑管，他們都站著。四人中有兩人是閉著眼睛演奏，難以分辨他們累了還是沉醉其中。李刻說，如果你堅持娶她，說不定有戲。李航說，人家都說要復婚了，我還怎么堅持？李刻說，其實你骨子里是介意她帶孩子的。李航沒說話。李刻說，她不過是在你人生里按下了靜音鍵而已，你會遇到更適合自己的女人，認真想想吧。

來個清口的。說著，郭文將糖拌西紅柿向李航面前推了推。李航記起郭文曾要服務員加菜，他發現桌上還有盤蒜泥黃瓜。郭文低頭吃毛肚，毛肚已經被他擼進了盤子里。李航想到了郭文預訂的烤瓷牙。雖然郭文沒再說什么，但李航卻覺得他不經意間擁有了聊天主動權。他按下了一個回憶鍵。郭文抬頭時發現李航正盯著自己，他被看得莫名其妙，問，你沒生氣吧？李航說，沒有。郭文說，沒生氣就好，你現在表情挺嚴肅的。牛胸肉已經變涼變硬，李航夾了兩筷子黃瓜條。郭文說，過年走訪的時候不妨搬幾箱瞻魯臺酒，酒瓶是瞻魯臺造型，喝完酒把瓶子擺在酒柜里還是件藝術品。送給外地朋友，人家準喜歡，都知道登泰山保平安，瞻魯臺又是孔子眺望曲阜的地方，咱這酒寓意好，還有文化積淀。李航點頭。郭文繼續說，車后備廂里正好裝著幾箱，我取瓶給你看看。說著，郭文的屁股離開了馬扎。李航問，你大過節的怎么獨自跑出來喝酒？郭文重新坐回馬扎，將車鑰匙放在桌上。郭文說，我這是第二場，第一場陪外地客戶，濟寧的，中秋假期過來爬山。李航又問，喝完第一場怎么不回去？郭文說，應酬挺累的，完事還得給客戶安排明天上山，回家也累，兒子學習不行，天天就知道玩手機，看見他就有氣，他媽也管不了他，家里還有個老人常年臥床，什么事都得靠我撐著，我喝第二場是放松放松。李航說，酒水買賣不好做吧？郭文點點頭，說了句生活不易。李航問，老人是什么病？郭文說，腦血栓。他停頓了幾秒又說，我家老太太今年年初去世了，我怕老爺子承受不了，就騙他說我媽在療養院，我中秋不回去過節其實還有這個原因。李航在沉默中摸起煙盒，想說句安慰郭文的話，一時間又不知說什么好。

手機在桌子上震動，李航掃了一眼，是孫玉玲發來的祝福信息。李航點煙，拿起手機走到門外，他又看了遍信息，輸入“中秋快樂”四個字。他沒有發送信息，猶豫了幾秒鐘，直接撥去電話。接通后，李航說，是我。孫玉玲說，知道的，過節了，中秋快樂。李航看向天空，多云，圓月上可以看到山脈的輪廓，他想問復婚的事，不待開口，孫玉玲說，我們兩天前辦的手續。李航沒接話。孫玉玲說，我在小區里逛逛，你干嗎呢？李航說，在吃大排檔，一個人。說完，他補充，其實還有別人，剛認識的一個賣酒的。孫玉玲說，你在文化宮那家？李航說，對，看世界杯的那家。李航走到球場附近。二十年前整個工人文化宮的后院都是籃球場，球場四周開放，李航的籃球曾經滾到一輛桑塔納的車輪下面，籃球爆炸時司機還以為汽車爆胎，他試探著開了幾米，未見異常，便果斷開走了。當時李航和同學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司機離開，有十多秒誰也沒說話，后來中鋒打破沉默，氣呼呼地說：怎么不攔住那個人，摁住他先揍一頓再說。說完，中鋒還追了幾步。 事后大家平攤買新籃球的錢，中鋒沒有算在內，他的勇氣抵消了份子錢。現在的籃球場面積縮小了一半，位置整體南移，與文化宮一樓后窗間隔數米。球場四周圍著鐵網，猶如黑夜里的一座超小型監獄。昨天的雨水還積在球場上，仿佛黑夜被摔碎在那里，殘片反射著微光。李航說，去年我們去普照寺后面爬山，差不多也是這時候。孫玉玲說，嗯，山上的樹還綠著。說完，他們同時記起曾在一塊大石頭上接吻。孫玉玲愛喝咖啡，她帶了裝咖啡的保溫瓶，兩人坐在山石上邊喝咖啡邊親吻對方，樹綠著，秋天變成了溫暖的深棕色。

三名代駕騎手在路燈下玩手游，他們時不時地瞄幾眼同伴的手機屏幕，李航猜測或許是組了戰隊。文化宮大院最北頭是家四川菜館，一位美團配送員騎著電動車搖搖晃晃地躲避著水洼，他相向而來，頭盔上的竹蜻蜓不情愿地轉了幾下。手機里傳來聲音，孫玉玲問，你和陌生人喝酒？李航收回目光，指尖的香煙已經熄滅。李航說，嗯，一個推銷酒水的，莫名其妙坐到了一塊。孫玉玲說，少喝點，早些回去吧，和陌生人打交道要謹慎。李航說，我有數，你不用擔心。孫玉玲說，時間過得真快。李航說，是啊，那年世界杯你獨自帶孩子看球吃串，全泰安的大排檔里可能都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母親。孫玉玲說，其實他不喜歡世界杯，只想要個足球，故意把我拉進來的。李航說，后來也沒聽你提過他踢球的事。孫玉玲說，他只是心血來潮，同學們都有，他也想要，球拿回去在樓下踢了幾天就收起來了，主要是沒人陪他。李航問，收在哪？孫玉玲說，洗干凈，收進了衣柜。李航的心臟疼了一下。孫玉玲家的衣柜里有他們一起買的服裝，那些衣服里有短暫的四季。他把香煙擎去嘴邊，再次發現香煙已經熄滅。一個代駕騎手抬起頭好奇地打量他。李航站在相距球場三十米的樹下，樹冠在風中搖晃，他思忖孫玉玲剛剛說過的：主要是沒人陪他。李航想，她或許是怨我的。他同時想到了她的善解人意。一瞬間，他似乎全都理解了。他問，如果我上周向你求婚，你會答應嗎？孫玉玲沉默，半分鐘后她問，你那風大不大？李航說，挺大的。他看了看樹冠。樹冠的顏色比夜空更深，它加快了搖晃速度，仿佛正不遺余力地向他推銷著黑夜。在樹冠旁邊，天空隨著李航的目光延伸出來，云擋住了月亮，大團大團地與黑夜爭奪著領地，還有些云非常淡，像一團團汽車尾氣，輕盈地飄著。

孫玉玲說，風比剛才大了，我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家，今晚可能還要下雨。李航說，我再待一小會兒，祝你中秋快樂。掛斷電話，李航原路返回。走進大排檔，他愣住了，先前喝酒的地方空無一人。李航慢慢坐回桌邊，桌子上擺著吃剩的芹菜炒牛胸肉、煮毛肚的罐子、煙灰缸、半盤糖拌西紅柿、半盤拍黃瓜、半盤茄子條，托盤里還有十個肉串，凝固的油脂將它們固定在盤子里。他的車鑰匙壓在煙盒上，啤酒瓶在煙盒右側，桌子下面還有五個酒瓶，兩個空瓶歪著，一瓶沒打開的和另外兩個空瓶豎在旁邊，酒起子也在地上。郭文不見了，桌子上沒有他的餐具。李航環顧四周，西北角那桌客人正喝得起興，火鍋冒著熱氣，小青年們光著膀子舉杯對碰，一個服務員在柜臺后面看手機，另一個服務員在打掃，女老板的半個身子恰巧閃進了廚房。

李航走到柜臺前詢問，和我喝酒的那位客人呢？服務員抬頭，從座位上站起來，茫然地問，是六號桌拼桌的那個客人嗎？你們不是一起的嗎？說著，她看了看大廳。李航問，他什么時候走的？服務員搖搖頭說，我沒留意，要不我幫你問問老板。李航說，算了，別問了，算一下賬吧，加了兩個菜、二十個肉串，啤酒剩一瓶。服務員翻看賬本，隨手拿過計算器，她說，你那桌加菜付過錢了，酒水也結算了。說完，她又往前翻了幾頁，那幾頁賬目與李航的餐費無關。李航走出店門，徑直走到代駕騎手團身邊，詢問有沒有穿綠色T恤衫的客人找過代駕。騎手們搖頭，他們還是先前的三人。一名騎手問，先生需要代駕嗎？李航說，等會兒再說。他走向停車區，抱著胳膊觀察了一陣子，無法分辨哪輛車是郭文的座駕。

李航站在黑夜的陰影里，為郭文的不告而別感到失落，仿佛他是位突然失聯的老朋友。李航摸了摸身上，打火機和手機都在褲兜裝著，沒有丟失貴重物品。他說了句，居然結賬了。他掏出手機，手機里沒有存儲郭文的聯系方式。李航嘆了口氣，心想畢竟是個在深夜陪我喝酒的人，早知道該加個微信。他點擊搜索頁面，打算檢索泰安溫泉路上的酒行，他猜酒行的名字或許與瞻魯臺酒有關。檢索頁面還停在先前的圖片上，口腔平面圖，光滑的門牙和帶有四角的臼齒。李航輸入文字，沒能搜到想找的信息，瞻魯臺酒應該不怎么出名，網絡上沒有看到廣告。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