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畫里的老虎

郝隨穗

蒼 生

外婆的頭發越白，雪就越大

坐在雪中的外婆，黑棉襖

裹住的體溫是一片白茫茫的曠野

莊里唯一的路虛設在外婆的身后

落在棗樹上的喜鵲并沒有帶來好消息

年事已高的外婆打著盹背對著正午

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村莊

外婆說那是從古至今所有人的亡魂

他們很輕，他們看見了菩薩

從黑夜歸來的人都是光明的送信人

去年的河

在翅膀中飛過瑣碎的日子

一年的飛翔執念于遠方的燈盞

它在等一個人歸來

母親給春天的一些花草命名

陽拐子，水紅花，指甲渠，粉豆豆

母親走后，那些花也走了

我的莊里再沒春天

我層層重疊的午夜

是一條能回到家門的路

如果我的母親記著莊里的人

她一定會回來

帶著一份光明的信

那么多的人在正午走失

九月的正午

我的母親在谷子地里走失

她帶走的正午

帶走的九月和那一畦谷子

每一年的九月

被母親緊緊攥著

手掌里的正午一直在

手掌里的谷子喂飽我的空虛

那么多人在正午消失

我的母親走得太久

她的炊煙荒蕪成世上最大的寂靜

我從那里聆聽母親帶走的那些

隔壁人

隔壁人背回一個黃昏

喊一聲妻兒

窯洞里的燈就亮了

寂靜的莊里

只有那盞燈是響動的

色彩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是隔壁人的黃昏

一場大雪還在下

集體照

攝影師說早晨的光線適宜拍集體照

一群人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第一排坐著的是領導

第二排和第三排站著的人

他們相互遮住了對方的光線

我忘了拍照時間

那個空著的位子站著一抹陽光

正 午

在一塊鐵的呼吸里

分辨今日的時序

中午十二點的光擦亮鐵的暮色

喘息的時間正如此刻

一塊鐵，也有它的心事

夏天是一個固體的正午

誰能看到鐵上的花

聽到聲帶里打開的花瓣

誰就知道現狀——

芬芳殆盡

如同鐵一樣的事實

鐵

銳度上閃過影子

在中途丟下自己的證詞

夜色一角，揭穿時間的謊話

讓不可回避的腐朽

腐蝕暗下來的光，暗下來的冷

一滴水可以穿石，但不能穿鐵

不動聲色的水來自正午

堡壘中的鐵在午后潰敗成銹跡

一滴水可以擁有一片海

一塊鐵，在謊言中得到什么

飛機下的村莊有一條小路

房子擠在一起足有巴掌大

一條彎曲的路像一條線

縫補住村莊的裂縫

不知道是哪個漂泊者的故鄉

不知道村莊里的迎春花開了沒

一架架飛機緩緩飛過

能不能帶走一封家書

村道上一定走過很多的樣子

有的人或許就坐在飛機上

因為這條路一直通往空中飛過的飛機

謊 言

媽媽在農歷九月給我說

別鬧了，過幾天就回來

我從童年等到現在

她一直沒回家門

四十多年了

窯洞荒了，棗樹老了

村道上的腳印長了荒草

你的背影瘦成一支枯草

最后瘦成一縷清風

秋天是一個很長的謊言

一年又一年被揭穿

而我，一年又一年地等著

年畫里的老虎

一只老虎在爆竹聲中

走進農歷的年畫

兔子跳過除夕的門檻

成為時間的王

這一年，農事中的一切屬于兔子

從正月初一翻過的日歷上開始

北風吹過零下21攝氏度的正月初三

這些天，不怕冷的老虎

從未走出年畫，它是兔子的寵物

在山峰上俯沖而下的呼嘯

成為兔子透明的影子

影子碎了一地時

老虎的威風接近零下的氣溫

過了正月十五

年畫里不斷升溫的春天

在我的老家一步步抵達萬物復蘇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