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虎
一
師父于大前天還山,準確地說應該是2023年5月9日上午。
師父是個遠近聞名的木匠,年少時拜篾匠溝的馮老木匠為師,自此與斧、鋸、刨、鑿相伴一生,曾風光一時,但也操勞一世。師父三歲喪父,八歲母親改嫁,他一人拉扯弟妹四人長大成人,晚年自己落下一身風濕骨病,逢天陰下雨便臥床嗷聲不止。師父臨走前幾年妻喪,子女皆外出,孑然一人在家,此時他四肢無力已久,起身挪步全憑雙拐。我多次跟他商量,想接他出來外面看看這大好的世界,他都搖頭婉言拒絕。嘴上雖有一大堆好像真走不開的理由,其實我心里也明白,他就是愿意每日在堂前屋后轉轉,拾掇拾掇園子里青菜綠豆,喂養他那臟兮兮的雜毛狗和幾只不再怎么下蛋的老母雞。
師父走的時候也很凄涼,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啥時候不在的。直到師父家對面山上的人家,見師父家連續幾天煙囪都沒有冒煙,才打電話告訴他遠在浙江的兒子。后來,附近的幾個村民用木杠撞開大門,發現師父倒在床上,全身赤裸,早已冰涼。
師父走得干凈,就像他出生時一樣。不同的是一熱一冷,一喜一悲。
我十四歲跟著師父學木工。盡管我在班上成績一直都是名列前茅,但我媽著實沒有辦法給我交那一塊五毛錢的學費了。記得那天,我媽看著身邊幾個鼻涕滿面的弟妹,她眼淚婆娑地對我說,保娃子,做媽的真的沒有辦法了,以后要責怨就責怨你媽沒有本事吧。
半個月后,三舅把我領到一個叫大松林的地方,拜師父學做木匠。三舅一路邊走邊交代,外甥崽呀,老話說得好,錢財萬貫 趕不上薄藝在身。學藝是個辛苦事兒,特別是木匠,但即便是坨狗屎,你也要咬緊牙吃了,因為一家人都指望你了。
我跟師父學藝,頭一件事就是砍木頭。師父找一根彎木頭,放在木馬叉上,再用墨線在木頭上彈出一條直溜溜的黑線,要求我對照著這線不輕不重地砍平。雖說一斤半重的木匠斧不算太重,但如果連續砍上一會兒就會手臂酸痛。再說,木匠斧是偏鋒,斧口很容易飄,稍不小心極有可能砍到自己腿上。小半天下來,正當我以為師父讓我歇一會兒時,他卻從雞窩里摸出兩個雞蛋放在我左右腋下,讓我夾著雞蛋繼續砍,并告誡我,假如用力過猛, 雞蛋會夾破 ;而如果不用力,雞蛋就要丟地上打碎。師父還說,中午飯前只要雞蛋破了,就沒有飯吃;反之,讓師母給我煎荷包蛋吃。師母嗔怪道,人家這么小娃子,你硬是不長眼瞼方兒。師父反斥,你曉得啥子,嚴師出高徒,不待他嚴點兒,反而是害他呢!說完,扭身轉頭對我嚴厲地說,奓大胯,緊抓把……
五天之后,師父又讓我把我砍好的一堆木頭刨平。師父木匠工具簍有長刨、跟頭刨、圓刨、棍刨、縫刨等多種工具。他首先拎起斧頭對著木刨前后一陣輕敲,眼睛一睜一閉,像打銃的獵人瞄準一樣,他調整刨刃與刨底的角度,嘴里不忘傳授刨木技巧,“左腿弓,右腿繃,雙肩用力往前沖”。師父邊說邊將木刨輕輕放在木頭上,慢悠悠地卷起袖口,只見他左腿斜跨半步稍微彎曲,右腿向后繃直,雙手緊抓刨把,雙肩和雙腕同時用力,只聽“咻——”的一聲,刨花從刨口里如翻滾的浪潮一樣歡快涌出,整個動作一氣呵成,行云流水一般。師父轉身把木刨遞到我手上,我接過來,整得最終滿頭大汗,也推動不了木刨到頭。師父用他的煙袋鍋子直敲我腦殼頂,引得我一陣鉆心地疼。
在隨后的一個月里,師父教我角尺畫線,鋸子鋸榫,鑿子打眼……當然,挨訓敲打自然也像家常便飯一般。不過,我有一次偷偷聽見師父對師母說,這娃子聰明非常,跟著我學木匠算是對了,可惜,少讀了幾句書。
一個月后,師父跟師母說,要出趟遠門,幫隔壁鄉鎮里一個待嫁的姑娘做嫁妝。出門那天,師父肩搭旱煙袋,背著雙手,不時哼唱著不太懂的曲子,而我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小背簍,里面放著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木活工具,錛、鋸、刨、斧,足足有幾十斤重。就這樣,我算是跟著師父第一次出門做木工。這時我也只能做些用斧劈初型、用鋸取邊料,或者搬運木材,這些簡單的粗活兒。但師父給主家做桌椅、箱柜、桶盆,我都默默記下步驟,晚上在燈下記在自己的一個本子上,比如“凳不離三,門不離五,床不離七,棺不離八,桌不離九”。對圖樣尺寸,榫卯拼接,對縫粘連,這些精工細作,我都進行詳細標明。
三年時間,我跟師父學做各種木工,建房門窗椽檁,農具耙犁耒耜,甚至壽木棺材。在那淳樸而貧窮的年代,主家都把手藝人視為座上賓,以酒肉、米飯、暖床厚枕待之,生怕怠慢。我雖是學徒,也跟著師父沾光不少。
三年學藝,在木工方面,我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成為名副其實的木匠了。謝師之時,師父專門為我打造一套木匠工具,斧、刨、錛、鋸、鑿、銼、舞鉆和墨斗、曲尺等,并叮囑我今后做人做事都要守規矩。師母拿出一雙嶄新的緊口白邊黑布鞋,里面是一雙繡工精美的鞋墊,明確告訴我,這是師父小女兒艷麗親手做的。言下之意再明了不過,可惜我那時懵懂無知,婉言謝絕。師母尷尬不已,倒是師父哈哈大笑,說,知徒莫如師。
學藝歸來,那年我剛好十七。
二
我學藝回家一個月后,恰逢縣里來鎮上征兵,我瞞著父母去參加報名。沒想到一路過關斬將,最終如愿審查通過。
記得那天,本不寬敞的堂屋里擠滿了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連平時很少走動的親朋,也拎著禮物來捧場。聽說保娃子要去當兵了,也都趕來祝賀。那時,農村娃子當兵是件稀奇的事兒,可以說得上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兒。
我身穿新嶄嶄的綠色軍裝,胸前一朵大紅花紅艷艷的,估計連我的臉也映得像過年大門兩旁的對子紙一樣紅。村里喇叭師傅嘴巴鼓得像吃撐了肚子的青蛙,賣力地吹著《十送紅軍》,幾聲長號淹沒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
我第一次來到鎮上,才知道鎮上的房子比村里的要高得多,也亮堂得多。第一次坐敞篷車來到縣城,這里的馬路比村里的還寬還直。街上的白凈凈的女人,穿著白凈凈的裙子在白凈凈的太陽下露出白凈凈的小腿兒。
在迎新兵的會議室里,一排長長的凳子上,坐著一排身穿軍裝的人,他們的腰都挺得直直的,像我家每年掛玉米的排山架子一樣。
你今年多大啦?
十八啦!其實我才十七歲,上上個月才滿。
讀了幾年書?
小學畢業!雖然我只上了四年學,但我能寫一筆好字,多虧我小時候,地主成分的爺爺一直擂我練字。這幾年跟著師父也學了不少東西,肚子是有些貨的。
為啥子要當兵?
保衛祖國,保衛家鄉!
當兵很艱苦,你不怕嗎?
不怕!
我滾瓜爛熟地背出師父家正房大門兩旁墻上的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他們看我對答如流,不像其他新兵戰戰兢兢一問三不知,都流露出滿意的笑容,并小聲商議著什么。
臨出門時,一位高大威猛,步伐穩健的領導走上前來,拍拍我的肩膀,夸贊我是塊當兵的好料!
我被分配到廣州軍區,成為連隊一名無線班戰士。
因為我平時表現優異,又在部隊刊物上發過幾篇豆腐塊兒文章,一年后,老班長升到連部,我也升為班長。這時,我也有回家探親的七天假期。回家第二天,我就步行來到大松林師父家,得知師父在外地給人做木工,艷麗也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對象,還是個小干部。假期很快結束,第二天就要返回連隊了,當我還在為這次回家沒見到師父而悶悶不樂時,半夜三更下著雨,我家木門被人敲開,只見師父打著手電筒,渾身濕透。他褲腳的泥巴蹅起膝蓋,見我他卻笑盈盈地說,保娃子,是不是以為我來不了了?當時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當晚,我和師父同床而睡,一直聊到天亮,他最多的還是告誡我做人做事要像做木匠一樣守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
回到連隊第二年,我受到團部二等功的表彰,當時,團部有一個去省通信學院深造的名額。這是作為很多無線兵夢寐以求的機遇,連長鼓勵我報名。在接下來的四個月時間里,我除正常訓練之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門心思復習備考課程。
半年后,當我收到沉甸甸的省通信學院錄取通知書時,激動不已,獨自一人跑到連隊后山上大哭一場。沒人想到一個只讀了四年書的農村小木匠會真的考上很多人做夢都想考上的大學。
當晚,我給父母寫信報喜,也給我師父寫了一封。后來才知道,這成了師父這一輩子收到唯一的一封信。在他走之后收拾遺物,在枕頭下發現了這封已經泛黃的信。
我在省通信學院學習三年,隨后十年里我從排長、連長、營長,直干至副參謀長。在這段時間里娶妻生女,事業高升,師父也漸年老體弱,不再外出做木工。
三
在部隊磨礪十五年,我轉業到地方成為一名縣委常委、武裝部長。作為一名長期在部隊的軍人,轉業就是二次就業,面對的是全新的問題和挑戰。憑在部隊多年的過硬本領和師父講的那些話糙理不糙的道理,我很快打開新的局面。
我回到縣城,很多親朋好友都借機祝賀,但唯獨師父卻對我冷淡,好像愁怕沾上我似的。好幾次我去師父家,不知道是他故意避開還是恰巧不在,都沒有碰到他的人影。后來,他干脆托人帶信給我,讓我莫再去他家了。并且還囑咐,不再認我這個徒弟了。
我心里很憋屈,當真不再去師父家,也不再聯系他。直到有一天,艷麗因為兒子升學的事兒找到我幫忙。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誰知,師父破天荒地打電話給我,正當我以為師父要感謝我一番時,誰知師父破口大罵,說了一大堆難聽的話。我握著電話一愣一愣的,不明白師父為啥這么惱火。
師父晚年手腳不便,生活甚至不能自理。我得知情況后,想幫他辦個殘疾證,再申請一份低保。哪曉得師父得知后并不領情,還說吃低保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兒。
久而久之,以至于很少人知道我和師父的關系。隨著我的職位一路高升,也遇到了許多形形色色的事,我終于明白師父當初的深意,其實他心里一直都裝著我,只不過他把這份師徒情,深深地埋在心底,只為了不影響到我。
如今我已年過半百,職至縣長,但我始終忘不了自己曾經是一名偏遠山區農村的小木匠,我也沒有因為這段經歷感到出身卑微低下,反而師父的那句話——守規矩——一直警醒我,鞭策我。守規矩,就是守法規、守師規、守行規、守做人做事的規矩。比如,木匠的斧子,大姑娘的腰,獨行人的行李包,只能看不能撈;又比如上梁不正下梁歪。
年前,我把師父當初送給我的那套木匠工具齊齊整整地擺放在我書房左邊的柜臺上,緊靠著我的任命書,和我這么多年的榮譽證書一起。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