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愚
溫和回到家時,看見馬時亨正坐在客廳沙發上,他沒轉過頭,也沒用余光看溫和,依舊目不轉睛地看電視。溫和平靜一下呼吸,轉身帶上門,隨即就聽到馬時亨嗓子里一聲干咳,不久又是一聲。溫和心想,他是感冒了還是脾氣見長?她換上拖鞋后,從西屋床頭柜里找出一瓶咳特靈和一盒連花清瘟膠囊。
那些藥遞到了馬時亨眼前,他裝作沒看見,沒伸手去接,反而向旁邊移動著身體。溫和心想,他是個飛升了的人吧?那就請他享福去吧,不要指望別人給他來杯溫開水再喂他藥,或者享受女兒娜娜般的待遇。溫和有點兒生氣,把藥瓶和藥片咣的一聲放到茶幾上,轉身到西屋換衣服去了。
難道,這個人磕頭磕到金元寶上,大白天夢到了自己是聯合國秘書長?倘若不是,怎么這么嘚瑟?
溫和磨蹭著不肯再出屋。她從門縫里見一頭白發的老馬(馬時亨父親)已打開廚房的燈,老太太(馬時亨母親)往飯桌上端剩菜。一盤是大白菜,一盤是西紅柿雞蛋湯。他們晚上不炒菜,娜娜也跟著大人一同吃。
廚房是安靜的。娜娜的臉湊近飯桌,往嘴里扒著大米飯,匙子碰到盤碗的聲音細而輕微。那陣子,沒有人喊馬時亨吃飯,他愛吃不吃,娜娜也只管吃自己的。他不在場大家的心情反而放松。相反,他出現在哪里,哪里氣氛就緊張。可他習慣了當主角。當溫和穿過客廳時,他還在那里自嗨,一陣咳嗽后,又聽見他咕嘟咕嘟喝茶,然后他來到了廚房。大家都在等待他的指手畫腳,對一切的一切找刺、雞蛋里挑骨頭,漫無邊際,沒完沒了。果然,他瞪起貓眼,察看著桌上的大盤小碗,拿起筷子點戳著半盤白菜,又盯著老馬和老太太,有些不悅地說:“你們就吃這個?加個葷菜嘛。冰箱里不是滿滿的?記住了,以后我在家里,必須四菜一湯。趁著牙口還行,就要吃飽吃好。”
四菜一湯是公務員出差的招待標準。溫和一聽,捂著嘴笑出了聲:“哎呀,我的牙科大主任,家里不是食堂,不是飯店,擺啥譜?想吃山珍海味,還得小心硌牙。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提拔了當院長呢。”
馬時亨臉上先是露出一點笑,點了兩次頭,威嚴地咳三聲,才用筷子敲著娜娜的碗沿說:“溫和老師,此一時彼一時嘛。這一次真讓你說對了。今天上午,上級領導找我談話了,我被任命為副院長,分管牙科、眼科和耳鼻喉科,還讓我兼管藥庫和藥房。以前,那可是一把手親自抓,這不是想讓我犯錯誤嗎?”
“誰知道呀!你剛當個副職就想犯錯誤。你還是有點出息吧。”溫和說。
此時的老馬聽出了門道,他隨即提醒兒子,千元以上的錢、卡和金銀首飾一概不收。三把韭菜兩把蔥的無所謂,那是老少爺們的心意。馬時亨連噓幾聲:“錯,大錯而特錯。不懂就不要裝懂嘛。”
老馬并不反駁,他趕緊吩咐老太太燉鰱魚頭,剁牛肉丸子,炸豬里脊。老太太屁顛屁顛地拉開冰箱門,將存貨取出,有的現洗,有的用清水泡著。老馬又從酒柜里翻出酒壺酒盅,他從農村老家帶來的白鐵皮酒壺,也終于派上了用場。
馬時亨說:“瞎忙啥?我在外邊什么沒見過沒吃過?我也不想胖,好東西別一頓吃完。平常給娜娜單獨做著吃嘛。”
兩個老人像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他們沒有答腔,有活的干活,沒活的找活干。人還是忙著好,尤其老年人,一旦不忙了,閑下來心里就慌,空落落的。如此,馬時亨的咳嗽就沒人在意了。
溫和想到,以前馬時亨不是這樣的。他不會笑,話又少,在大眾場合偶爾咳嗽也趕忙捂嘴,怕唾沫滿天飛。他糾結于別人的看法,在乎別人的想法,也考慮別人的感受,很少顯山露水,很少輕率地發火,顯得過于清高和矜持。所以,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會有一些錯覺,也僅是錯覺而已。時間一長,人們就容易得出結論,那人沒什么呀,就是外表嚴肅點,脾氣挺好的。溫和常微微一笑,如此評價她還是滿意的。換句話說,那不就是人品好嗎?
不過,今晚溫和聽出馬時亨的咳嗽是故意的,有點裝,有點作。誰沒感冒過?誰不會咳?他是高興得有些過頭了吧!唉唉,由他去吧。溫和盡管反感,還是提醒他說:“你是醫生,不知道有病吃藥?”
溫和的話就像刮過一陣風,馬時亨沒當回事兒,他朝垃圾桶吐口痰,又咳一會兒,嫌老太太做的魚太咸,肉丸子硌牙,里脊肉又糊又辣。可老太太的脾氣相當好,笑嘻嘻的,還和老馬碰了兩次盅。
吃到一半,溫和看見娜娜將吃了一口的雞翅扔到了地上,就狠拍了下她的屁股,娜娜沒哭,噘起了嘴。對面的馬時亨馬上瞪起牛眼,啪地放下筷子,刷地站起來,又拋出他的離婚理論:“咋了?看誰不順眼?難道,你非逼我說那句話?”
“不用你說,離婚就離婚。你說了沒有一百次?”
馬時亨居高臨下地盯著溫和:“虧你還是個人民教師,娜娜還小,不能動手動腳,應批評教育為主。你把它撿起來洗洗吃了,做個樣子不更好?娜娜就會有樣學樣。這就像我對待病人,所有的病人都是親人,都要和風細雨,和顏悅色,和氣生財嘛。我在科室就是這樣要求大家的,誰對病人不好,我就對他不客氣。”
“就憑你那不會笑的臉?還不把人嚇個半死,開什么玩笑!”
“你一個月有二十九天住娘家,回來趟家還耍威風?”
“我讓你怕了?非常好。”
“你還要怎樣?一個家庭,只能有一個中心。”
“你不是教師爺,我不想接受什么教育。”
這樣的斗嘴如同失火,弄得滿屋濃煙。娜娜一只手拍著桌子,偏過頭,一本正經地望著溫和:“你們怎么老吵架?煩不煩啊?不準吵!我不許你欺負爸爸。”
剎那間,溫和愣了,心想娜娜肯定被人教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氣得渾身顫抖。她朝后拉著椅子腿,揚起手臂,瞄準了娜娜圓圓的下巴。
這時,馬時亨已從地上拾起那塊雞翅,洗都沒洗就大口嚼起來。他吃得有滋有味,嘴角邊上流出黃色的涎沫。他的口腔里發出嘎嘣嘎嘣的脆響。或許他想以身示范,用榜樣的力量使之能夠成為一種家風。至于這能不能上家譜、祖譜,也是簡單的事情,只要他有資金就是小菜一碟。因為他熟識出版界的朋友,弄個書號,找個印刷廠,想印多少就印多少,愛給誰就給誰,馬姓人家哪有不領情的?一時間,他有些飄飄然了。當他發現溫和的動作時為時已晚,只能朝老馬嗚嗚啦啦地喊。
正在默默喝酒的老馬,似有所準備,溫和的拳頭也好耳光也罷,都被老馬的胳膊輕輕擋住了。娜娜受到驚嚇,怔了片刻,便背過身去,哇地大哭起來。本來溫和只想嚇唬一下娜娜,讓娜娜得個教訓,沒想到她的手背被老馬的手臂震得生疼。這讓溫和非常不滿,感到自己被傷害了。她那攢粉筆的手,彈奏古琴的手是不該觸碰這些的。這是多么不對稱的交手。她覺得委屈憤怒,眼里的淚水很快模糊了視線。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一陣風似的跨出廚房,穿過客廳,嘭一聲帶上屋門,眼淚就流了出來。
就那樣,好好的一頓飯吃得滋味全無,這當然與馬時亨有關。他是賴不掉的。他的尾巴有點翹了,而且還不知道收起來。
家里自老馬和老太太來了后,已不是從前的樣子。她成了少數、異類,所有的眼睛,都明里暗里瞅著她。她不能多說話,她一開口,就會等來猜忌、懷疑、諷刺和詰問。無疑,她的話就是一顆帶引信的炸彈。她也不能給娜娜買水果和其他吃的,因為那些東西沒一樣是好東西,一眨眼就會變成農藥殘留、催熟劑和有害的調料,容易得白血病和天知道的什么病。這個家庭的成員都成了醫生、護士,她從頭到腳,從五官到內臟都會被全天候X光般監視,無處可逃。沒辦法,溫和就讓娜娜星期天和節假日到姥姥家,姥姥家就在溫和的小學校附近,只有一街之隔。那樣,溫和下班后就更不用跑遠路了。
不知何時,溫和聽到馬時亨調大了電視的聲音,他還在不停地咳嗽和走動,茶幾上的水果盤、精致的茶葉桶、包裝盒里的糖塊、香煙和花生果,都仿佛在他的手指下蹦噠、跳舞。他是有意找茬!找誰的茬?或許,為了顯擺一下他的新身份?
溫和想洗澡了,不然她整個晚上都會睡不著。在淡紅色的燈光下,她在衣櫥邊脫掉深黃色秋衣,披上一件碎花格浴衣進入衛生間。
一個小時后,客廳的燈光已熄,娜娜也在自己屋里睡了。溫和推開西屋虛掩的門,發現馬時亨倚著床上的枕頭,朝她不自然地笑著。他的笑藏著肉麻、色情和赤裸的性。他大概認為自己升了官階,成為市管干部,所以他就應該被人伺侯。
可是,馬時亨咳嗽個沒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溫和問他:“吃藥了?”
“什么藥?”
“沒吃?”
“我是醫生,我懂。”
“你懂什么?”
“淌淌汗就好了。”
“吃了藥,捂上被子就會出汗。”
“那樣太麻煩,你把簡單的事情搞復雜了。藝術團團長說,躺在被窩里做次俯臥撐就能淌身汗,專治感冒。你信不信?”
“騙子,鬼話,一幫色鬼。你身上有病菌,我可不想被傳染。”
說完,溫和不容商量就把馬時亨的被子和枕頭搬到客廳沙發上。接著,她又用小腹和膝蓋將他拱出門外,在里屋反鎖上了。與此同時,溫和還說了句馬時亨能聽懂的話:“叫你甩大鞋,小心甩破大鞋。”
一晚上,客廳里靜悄悄的,連咳嗽聲也消失了。大約馬時亨服了藥。
星期六一大早,娜娜就到了姥姥家。馬時亨對溫和說他有臺牙科手術,就急匆匆趕往醫院。他一路走一路咳,看樣子他的感冒并沒好轉。剛過四十歲,他的頭發就白了大半,去年又做過腎結石手術。
又是一個星期六。馬時亨來送娜娜時對溫和說:“娜娜的姑姑準備結婚了。下個星期一,娜娜的爺爺奶奶回老家,娜娜就讓姥姥接送吧。男方那頭查了日子,婚禮那天是個星期天,你須請一天假,來回三天。”
“我不去,請不下假。”
“你不去,不給我面子?”
“你巴不得,你好領個女護士去呀。”
“胡鬧!”
“那種事,你還做不出來?”
“開玩笑!”
“那就再說吧。”
或許,那天的話,說得有點兒重,馬時亨有半個月沒來岳父家,也沒電話和微信。溫和樂得省心,娜娜也愿意和姥姥姥爺玩,她從沒念叨過馬時亨的名字。
婚期臨近了,馬時亨在微信語音里讓溫和早請假。他說:“娜娜的爺爺奶奶,在老家砍了地里的樹,賣了囤里的糧食,陪嫁不多不少。后天上午十點,準時出發。說吧,到哪里接你?”
“我還沒請假。要不你們去吧。”
“又來一個添亂的。”
“我拿錢不行?我出兩個月的工資,可以了吧?”
“不行。這不是錢的問題。”
“可是,我聽你的咳嗽還沒好。這特殊時期,你能去嗎?不讓人起疑心?”
“沒問題。今晚就吃藥。”
“但你必須保證,不許咳嗽。”
話雖那樣說了,溫和還是放心不下。
星期五早上,溫和接到馬時亨催促的電話,她說正帶領班級學生爬山,在十幾里外的馬欄山。
馬時亨不耐煩地說:“把校長的電話號碼發給我,我給你請假。你再發個位置,我馬上過去。”
一小時后,溫和上了車,她看見娜娜的爺爺奶奶在后座,就摟著娜娜坐前排。車后邊跟著輛奧迪A6,是馬時亨同事的一家子,他們說時間挺寬裕的,就算是到農村旅游一次吧,也讓兒子開開眼。溫和也認識他那個同事,活寶一個,跟馬時亨就差拜把子了。而同事愛人的身份不簡單,是醫藥代表。溫和立即想到,馬時亨可是屬虎的,當心被圍獵呀。
沿途的風景不錯,映入眼簾的是突兀出現的山嶺,遠近高低,零星散落,一片碧綠。娜娜跳躍著,大呼小叫,欣喜萬分。溫和沒心緒,偷偷地瞥了眼馬時亨,注意到他的國字臉一陣白一陣紅,有時黑有時黃。他的咳嗽一聲大一聲小,一會高一會低,一時短一時長。聽者有心,不是所有的咳嗽都是咳嗽。有的混雜,有的故意,亦真亦假虛虛實實。但她越來越擔心,不管真真假假,只有他一個人在咳。老馬不咳,老太太也不咳。過了一會兒,老馬搖下車窗玻璃望著窗外。老太太閉著眼,雙手放在腿上,一聲不響。又走了一段路,溫和將手里的藥片塞進馬時亨嘴里。馬時亨微皺眉頭接過水杯。
在暮色降臨的芬香小鎮,兩輛車停在一棟四層樓高的賓館。在狹長的南北大街上,這里是唯一敞亮的地方。娜娜的姑姑和姑父等人,幫著將車上的大包小包搬進電梯,又送到三樓客房。他們以各自的家庭為主,住進四個套間,細心的主人還為馬時亨單獨準備了一間。
這樣的安排,溫和是滿意的。娜娜姑姑的婆家有懂得事理的明白人,知道誰是重要的,誰是最忙最累的。再說,馬時亨的咳嗽也不是小事,他一個人住就影響不了其他人。
問題出在了接風晚宴上。當人們按照輩分和年齡依次在酒桌上就座后,坐主陪的娜娜姑父的父親,環顧一眼眾人,清了清沙啞的嗓子,開始介紹遠道而來的客人。
那時,馬時亨正用手掩嘴,沉悶地連聲咳嗽,近便的人都聽到,他喉嚨深處還有幾次吭哧聲。這聲音,幾乎淹沒了主陪的土話,使主陪不得不停下,張著只剩幾顆牙齒的嘴巴,直到馬時亨安靜下來。
顯然,為了兒子的婚事,主陪想講講排場和檔次,所以就把今晚最有身份的馬時亨作為主角,留在最后推出。當笑嘻嘻的主陪看見馬時亨收起咳嗽聲,并用溫和遞上的濕毛巾擦了擦嘴,儀態大方地坐在那里時,就重點介紹起馬時亨,說他是某市人民醫院有名的牙科主任、副院長,是娜娜姑姑的親大哥。
好,好啊。人們邊笑邊嚷嚷著。然后,主陪帶頭鼓掌,雅間內響起一片掌聲。馬時亨也笑了。他的笑,只有溫和一個人看得出來。并且他還笑著站了起來,也鼓了會兒掌,讓主陪和眼尖的人看到他那一排整潔的白牙。
就在掌聲稀疏之際,坐在馬時亨右邊那個微胖的中年人突然說道:“啊,原來是個拔牙的。”
話音剛落,全場肅靜。這句話有點戲弄人啊。溫和看見馬時亨的臉色有些慍怒,神情就有點緊張,唯恐他下不了臺,怒極發作那就壞事了。
讓人想不到的是,聰明的主陪急中生智,一下子扭轉了事件的進程。
啪嗒,隨著一陣聲響,溫和轉臉看到主陪有意碰掉了自己盤子里的筷子,很快就吸引住人們的目光。那兩根象征著喜氣的紅木筷子,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彈來跳去,有一根正巧溜到中年人腳下。那中年人俯下身去,將筷子拿在手上,用露出黃牙的嘴對著筷子不停地吹,又繞過飯桌送給主陪。主陪面露不悅之色,讓中年人去洗干凈。
中年人無奈,不情愿地嘟噥:“不干不凈,吃了不長病。”
主陪聽了拍著桌子:“胡說。你懂個啥?人家馬時亨院長,才最有發言權。”
“他是副院長。副的,說了不算。”
主陪停頓一會說:“真是無知。這嘴里的事情,難道你說了算?”中年人一時語塞,鬧了個大紅臉。冷場兩分鐘。溫和的眼神里滿是擔憂,她也怕馬時亨忍不住,便一個勁朝他使眼色。不料,馬時亨依舊咳嗽,咳得脖子都短了。溫和不由得自言自語,他這幾天累得夠嗆,得了小感冒。
馬時亨又服下幾片藥,慢慢恢復了平靜。他扭頭看著身旁的中年人,認出是娜娜姑父的大哥,便皺了皺眉頭,沒有吱聲。
不料,中年人也回看一眼馬時亨:“感冒了,還出來傳染人?”這話,人們都聽到了。溫和見馬時亨已經起身,扭頭要走,卻被她伸手死死地拉住。他甩著袖子,背過身去,掏出一摞餐巾紙,擦著臉上的淚和鼻涕。
此時主陪轉過臉,瞪著中年人說:“你就是個小村子里的人,不要自作聰明。感個冒,有什么了不起的?喝個大酒,淌一身汗,不就全好了?”說完,主陪趕忙離開座位,上前將馬時亨摁回原座。娜娜的姑父也走到馬時亨身邊,笑臉作揖。中年人頓覺無聊,眼睛看著別處,再不作聲。當酒局過半,人們酒酣耳熱時,馬時亨低聲咳著離開了。真的,這里沒什么讓人留戀的。最可氣的是那個中年人,粗俗無禮,是個充滿惡意的攪局者。這里來一回就夠了。
騷動中的人們像一群水中的魚,嘴里吐著一長串氣泡,在桌旁隨意地游動,對酌互飲,漸入佳境,根本沒人注意到馬時亨。即便發現他不在,也沒人去問詢和關心。
溫和不免替娜娜的姑姑操心。可她又想,這是何必呢,管啥閑事?再說她自己也很累,就領著娜娜走出雅間。半夜里,溫和聽到有人在狂敲馬時亨的房門,嘴里還罵咧咧的。溫和透過貓眼,見是那個醉醺醺的中年人,他可能走錯門也可能想借宿,卻被馬時亨毫不客氣地推出來。中年人在過道里叫罵,結果被幾個人架走了。
婚禮后的第三天,娜娜的姑姑到娘家回門,娜娜的姑父也來了。這是貴客上門。當地風俗,靠靠炕沿,一盒雞蛋。馬時亨就發微信給溫和,讓她趕緊回家。這讓溫和想起他們那次在賓館的遭遇,就產生了報復心理。在路上,她腦子里全是那個中年男人猥瑣的形象。她盤算著如何出手,是對付小姑子還是小姑子的男人?電動車已到了樓下,能聞到廚房里飄散的飯菜香味了,她又突然剎車,心想自己不該摻和,也不能跳進這個漩渦,承擔別人的唾沫和白眼。于是她扭轉車把,發微信給馬時亨說,她也感冒了,不方便見人。
那一天,溫和還是高估了馬時亨。他那張嘴,從來不是娜娜姑姑的對手,而娜娜的姑父,應該是個良善角色,也讓他無從下手。可他不甘心,自始至終沒給他們好臉色。他以咳嗽為由,拒絕同桌吃飯,而且他還點了外賣。他想羞辱他們,可當娜娜的姑父把外賣送進他屋里,他只能一聲長嘆。
馬時亨唯一的能耐,就是老馬和老太太內心還怕這個獨兒。在某一天,他終于尋機與老馬和老太太大吵一架,其中原因,是他們把賣樹賣糧的錢,全部給娜娜的姑姑作為嫁妝。對此,溫和不以為意。她嘲弄馬時亨,和在公司當藍領的妹妹相比太過小家子氣。更令她為難的是,在馬時亨同父母吵過后就以此為借口,于當晚九點就和娜娜住到了娜娜的姥姥家。這讓溫和預感到一次不可避免的危機。
在溫和的印象里,盡管馬時亨住這里離醫院更近,一切都很方便,可由于馬時亨不想把自己變成上門女婿,他在這里從未住過一夜。這次,他的突然到來,會發生些什么呢?
溫和的預測不是沒有道理。前兩天,一直風平浪靜。到了第三天晚上,九點整。溫和回到家時,第一眼沒看見馬時亨和娜娜,就覺得不對勁。
果然,溫和聽娜娜的姥爺說了開頭,就猜到了事情的結尾。她一點也不懷疑,這都是馬時亨的咳嗽引起的。且不管他的咳嗽是有意還是無意,而娜娜的姥爺也沒說看不慣,他說的是聽不慣。聽不慣與看不慣,是不是一個意思?馬時亨并不糊涂,他肯定聽出來了。所以,他爭辯一句就義無反顧地走了。
娜娜的姥爺說:“馬時亨感冒,為什么不吃藥?他是咳嗽嗎?不是。他這是挑釁,示威。他如果是明星,那就是耍大牌。可這是在家里不是醫院。以后哪怕他當了院長,也少來這一套。”
娜娜的姥姥也說:“我說他使小性子,是吧?他咳就咳吧,可他跟娜娜的姥爺對著咳,頂著牛咳。咳一聲,等來他十聲。這又不是打擂臺,還比嗓門?比音量?等娜娜的姥爺咳不動了,他再使勁咳,也不算晚吧?”
聽到這里,溫和的心里明白了大半。同時,也暗暗地松了口氣。溫和回到自己屋里,在微信里劈頭蓋臉罵了馬時亨一頓。誰料馬時亨很快回復一個流淚的表情包。這算哪門子事?難道他悔過了?
沒過一個月,馬時亨又帶著娜娜來了。娜娜的姥姥和姥爺有點意外,溫和也吃了一驚,她擔心馬時亨上門找茬,便偷偷觀察他的臉色,發現他的感冒癥狀并沒消失。眼下,他仍忍著不咳而憋得臉紅。她終于放下心,并朝他笑了笑。他悄悄告訴她,娜娜的爺爺奶奶回老家有事情,過些日子回來。
那幾天馬時亨變得聰明了,他的嘴和喉嚨打了封閉似的,進進出出,一聲不響,也不和娜娜的姥爺姥姥交談。家里的氣氛就有些壓抑,冷清,溫和暗自憂慮,憂心他哪一天會突然爆發。
那一天還是來了。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馬時亨是和小區門口新來的小保安杠上了。原來,他開車經過那里時小保安讓他拿出入證,他搖下車玻璃,因為憋不住咳,朝小保安打了個噴嚏,小保安以為被欺負了,便以牙還牙,朝他的車吐口水,他一氣之下開車跑了。可小保安并不算完,一直追到他樓下單元,口口聲聲索要出入證。他害怕鄰居笑話,于是才拿出證明,小保安才嘟嘟囔囔走了。說了這話,馬時亨的臉變得蠟黃,又低聲咳起來。
溫和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無論是誰,都得配合不是?”馬時亨說:“我是無意,這小保安卻是成心的。我就看不慣有人有點小權力,就耍小脾氣,這是毛病,得治!他是誰介紹來的?我要實名舉報他。”溫和反駁:“我看,都是你惹的,你先治感冒吧,把自己身上的病解決了,再操心別人的事。”
馬時亨打了幾天吊針,就聽不到他咳嗽了。十天后的一個晚上,溫和聽馬時亨說:“今天在耳鼻喉科,見到小保安父子倆。”溫和問:“你們吵架了?那樣不好吧?”馬時亨笑了:“你想多了。小保安的父親就是收廢品的那個瘦老頭。”溫和也笑了:“你不是說,那瘦老頭是好人嗎?”馬時亨點點頭:“是啊。我休班那天,用手機視頻指導一臺手術,沒法搬快遞,多虧他幫忙,一個人把五六十斤重的床墊子弄上樓。”溫和說:“可別忘了人家的好啊。”馬時亨又點了點頭:“小保安見了我,一直紅著臉。我沒理他。我關心瘦老頭,瘦老頭說他吃東西硌了牙,嗓子疼,我一看,是后槽上有顆牙松動了,就給他局麻拔了,又給他墊上錢。小保安向我鞠躬,我原諒他了。娜娜的爺爺奶奶明天回來,我和娜娜,現在就回去住。”
溫和說:“等著我,過幾天,我也過去。”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