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杰
被金紅的朝霞擁托著的太陽剛露大半邊臉,空氣就有點暖暖的了。一輛銀灰色寶馬爬到被一棵巨傘般的大榕樹遮得陰陰涼涼的山埡口,向前快沖了一下又慢了下來,慢得和老人散步一般。原來,它左前方出現(xiàn)了一幕罕見的情景:一頭大黃牯牛拉著一輛模樣老邁卻膚色年輕的木架子車姍姍而來,木車輪吱吱呀呀吟唱著,車上,一位西裝革履的老漢半躺半坐,將自己斜擱在兩三個脹鼓鼓的麻袋上。朝霞打到他們身上,讓這情景變得異常光彩奪目。
寶馬在牛車旁一停,左車門即開,一名身著乳白西裝的中年婦女鉆出車來,舉手投足都極像電視里的女強人。她兩步跨近牛車雙手抓住車轅,急促地叫:“爹,你上哪去?怎么這個樣子?”黃牯牛停了步,車上老漢兩眼一睜大身板便挺直了,臉上笑多過驚訝,說:“喲,是珍珍呀!來得這么早,不是講在縣城還有事嗎?”玉珍頭一仰,滿臉不高興,說:“有事不興辦完呀?說你吧,到底去哪里?什么年代啦,還老牛木車,又不是貪污腐敗分子你裝窮干嗎?不怕丟臉呀?”老漢昂頭哈哈一陣笑,說:“什么裝窮,我這是學年輕人博眼球撈好價。”邊說邊拍拍脹鼓鼓的麻袋,繼續(xù)說:“看見沒?三麻袋出去,四千二百進來!”玉珍莫名其妙,還想再問,寶馬后邊有輛黑色大眾嘀嘀嘀直叫。老漢忙掏出把鑰匙揚手扔給她,說:“你先回家吧,這三袋綠色香米一出手我就回去。”一陣清風隨鑰匙而來,涼涼的、香香的,香得奇異,似香糯又如香粳,還有“三月三”五色糯米飯的香味。玉珍知道這特別的涼來自大山深處,卻不知奇香出于何物,想問,牛車已走出兩丈開外。無奈,只好接了鑰匙,進了駕駛室。她邊踩油門邊嘀咕,不是說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嗎,咋還有綠色香米要出手?她嘀嘀咕咕將寶馬開進樓下車庫。上樓開門進屋后心頭卻有點發(fā)毛。屋里地板干干凈凈,家具擺放整整齊齊,廚房里火鋪上的火塘還有煙火氣,火鋪旁邊的燃氣灶上還坐著個菜鍋。她想,爹自己出山賣什么綠色香米,看來是昨晚就出來了的,那昨晚媽肯定是一個人在山里。老爹真沒心沒肺,媽一個人在山里,他昨晚還睡得安穩(wěn)今早又走得這么淡定!他不心疼媽,我心疼!玉珍轉(zhuǎn)身剛跨出大門口,一輛黑色三菱越野緩緩行過來,朝樓下車庫停去。
在爹媽退休前,為了爹媽進城鎮(zhèn)辦事方便,玉珍就讓爹媽學開車。爹媽駕照一到手她馬上打款給他們到市里買了一輛越野三菱。見了三菱,玉珍心中一喜,是媽回來了!“媽!”她奔下樓,她媽正好從車上下來。她沖過去抱住她,臉貼上她媽的臉,說:“媽,想死你啦!”玉珍媽又驚又喜,摩挲著女兒的背,問:“不是講要在縣城辦事嗎,怎么一下子就冒出來啦?”玉珍嗲聲說:“想你嘛!想給你驚喜嘛!”她媽手指輕輕戳了她額頭一下,說:“快四十啦,還小妹仔樣!”這時,左鄰右舍有老頭老太經(jīng)過見了她,都眉開眼笑地說:“喲,玉珍回來啦!兩三年沒見,更漂亮啦!”有人喊:“玉珍呀,幾年都不回來,票子堆到屋梁了吧!”玉珍拉著她媽的手邊往樓上走邊回頭答:“謝謝阿公阿婆關心!玉珍在外邊也剛脫貧哩,就是有個溫飽而已。”玉珍媽笑著接口說:“不謙虛地講呀,拼死拼活拼上小康了!四叔、三嬸,你們忙吧,我們進屋準備晌午飯啦。”
進了屋,玉珍問:“媽,你回來了那牛羊不用人看嗎?”她媽邊脫外衣邊說:“你爹回來前就打電話請村頭青竹大嫂去陪我啦。剛才他又打電話通知我你回來了,我才趕著回來。呃,頂樓竹籮里還有臘肉臘腸,冰箱里有雞有鴨還有魚,你看,整哪幾樣?”玉珍也邊脫外衣邊說:“當然是臘肉臘腸啦!爹不是老講,臘肉臘腸你們千吃不厭嘛!”玉珍媽疼愛地看了玉珍一眼,百感交集。玉珍爹媽雙雙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又都分配回本村小學任教。本村小學原有一對夫婦教師,村民把該小學稱為夫妻小學。玉珍爹媽進師范不久就被班主任看出“有成對苗頭”,所以分配時就成對分配。兩人一來就更加重了“夫妻小學”的“夫妻”分量,盡管他們?nèi)谓倘旰蟛沤Y的婚。年頭結婚,年尾玉珍就呱呱墜地了。兩年半后,玉珍弟弟玉寶呀呀叫著鉆出了生命圣殿的大門。那時,玉珍爹媽兩人的月薪加一起才七十八元,雖然鄉(xiāng)村小學教師柴水青菜都自給,但一家四口分享七十八元那日子還真不滋潤。玉珍玉寶前后都考上了外省大學土木工程系,玉珍學建筑,玉寶學設計。玉珍畢業(yè)國家已不包分配了,她就到本省城一家建筑公司打工。打工兩年,她就跟該公司一位中層干部貼紅雙喜字燃紅蠟燭了。接著,小夫妻倆就脫離公司另立門戶,掛紅綢放鞭炮開了個裝修公司。此時弟弟玉寶剛好畢業(yè),便直接進了姐姐和姐夫的公司做設計。當時正逢房地產(chǎn)開發(fā)大潮,建房賣房買房十分火爆,所以裝修公司生意也十分火爆,一桶金二桶金三桶金連續(xù)而進。后來,裝修公司的業(yè)務還擴展到路橋工程。玉珍夫妻的住房也從兩居室擴展到五居室再擴展到小別墅,玉寶也帶著第二任妻子住進了五居室。玉珍爹媽從原住的小學宿舍搬進了現(xiàn)在的中西風格相結合的三層半小樓。
玉珍玉寶在爹媽辦理退休手續(xù)前一個月就電話叮囑兩老,一退休就到省城住,是跟女兒住別墅還是跟兒子住五居室,任二老自選,反正是不要再窩在出門額頭就撞山的小村屯了。玉珍爹媽同年同月不同日生,爹十一月三日,媽十一月二十三日。剛滿六十歲都還能吃能做的他們,一退休就宰了自養(yǎng)的年豬,整治了臘肉和臘腸,雙雙收拾出門直奔省城。本來玉珍玉寶都說開車來接,可二老講他們有越野三菱都不開,兒女那么忙,來回耽誤工作還要丟兩千多汽油費過路費,太不值了,硬不讓接。二老進了省城,先住女兒家。玉珍有一個上小學一年級的男娃和一個上幼兒園中班的女娃。二老十分疼愛外孫和外孫女,可兩個孫卻不讓外公外婆疼愛,外公外婆想抱抱想親親,兄妹都往保姆懷里躲,不給抱不給親,還講外公外婆講話聲音不好聽。外公外婆顯尷尬了,玉珍卻說,叫你們來城里是讓你們享享清福,不是讓你們來受累的,別管他們,有保姆負責。二老互相望望,都覺得玉珍說得有理,也就真的“別管”。女婿呢,早出晚歸,對二老雖恭恭敬敬,交談卻是甚少。玉珍說,他很忙,由他去,別管他。對外孫都“別管”了,對女婿就更“由他去”了。頭兩三天,二老吃了早餐就出門逛逛街,轉(zhuǎn)轉(zhuǎn)公園,覺得還新鮮,畢竟省城比母校師范學校所在的那個市大十幾倍,人口近千萬哩。可能因為人多吧,夫妻倆第二次進公園就遇上了一些不太爽心的小事。那天是星期六,早上公園里人特別多,夫妻倆走累了想在路邊長椅上坐下歇歇。可椅子上都坐著男女老少。倆人正四眼轉(zhuǎn)著找椅子,一位正和一個五六歲男孩玩電子游戲機的老先生將孩子抱坐到自己腿上,招呼玉珍爹媽:“二位走累了吧,來,坐坐,歇歇。”玉珍爹媽很感激,都笑瞇瞇地說:“謝謝,謝謝。”老先生微笑著謙虛道:“不客氣,應該的。”他摟著的男孩歪頭瞪著老先生問:“外公,他們是你的領導嗎?”老先生一怔,呵斥孩子:“胡說八道!”轉(zhuǎn)臉對玉珍爹媽尷尬地笑著說:“二位別在意,孩子不懂事。”夫妻倆說沒關系,但坐了五分鐘就走了。當晚,玉珍說:“爹,媽,你們嫌悶,去看看廣場舞唄!最好親自參與。”兩口子按女兒指示走到小區(qū)里的小廣場時,一群跟他們年紀相當?shù)哪信ぶ断匆赂琛返墓?jié)拍扭腰擺臀。突然,一板寸頭小伙子沖到播放機跟前飛起一腳,播放機翻了幾個跟斗摔進載歌載舞的人群中,再無那動感的旋律。大家稍一愣隨即蜂擁而上揪扯扭打小伙子,小伙子雖然手腳并用,但很快被按倒在地。目瞪口呆的玉珍爹媽還沒醒神,幾個身著保安制服的男人喊叫著“都放手莫動武”沖了過去。這時又涌來不少看熱鬧的人。玉珍爹媽聽見有人說:“那些老頭老太也過分了,人家有抑郁癥睡不好,交涉多次都不消停些。”玉珍爹媽聽得不明不白,惴惴不安地往回走了。
第四天,二老出門去公園的路上,玉珍爹手肘碰了老伴,說:“不知為什么,吃過飯不久,總覺得嘴里有點苦不苦酸不酸的味道。呼吸的空氣嘛,屋里也好公園也好,都像是發(fā)酵過的,鼻孔喉嚨都有點干還有點癢。你有這個感覺沒有?”玉珍媽左右張望一下才小聲說:“有,怎么沒有。不好說呀!”既不好說,那就只好忍著。忍了四五天,二老逛街時,玉珍爹看看滿街密如蟻群般來往的人,嘆氣說:“唉!千張臉萬張面,沒一張是自己熟悉的。”玉珍媽很有同感地說:“是呀!想找個人扯扯家常都難!玉珍還講要我們參與廣場舞,敢嗎?”玉珍爹說:“公園我都不大想去啦,還廣場舞!”他們都覺得這公園和廣場都不大適合自己。又忍了兩三天,二老想吃老家的臘味。玉珍媽就自己動手做。可臘肉得先用火將皮燒焦,然后刮洗盡燒焦的部分,再放到煮得半熟的飯面上蒸,到飯熟透臘肉也就熟了;臘腸不用火燒,洗干凈放到半熟的飯面上讓它跟飯一起熟便行。這樣蒸熟的臘肉臘腸,肥的晶瑩透明,瘦的暗紅似紅瑪瑙,還濃香撲鼻,入口即香沖腦味躥心,那味道確實好極了!玉珍媽沒有火燒臘肉皮,只好將臘肉放在熱水里刮洗,刮洗完臘肉再刷洗臘腸。她要將臘肉臘腸放入電飯鍋時,保姆攔住了,說:“這樣弄一鍋飯都油膩膩的,孩子吃了腦子遲鈍,大人吃了容易得三高。”玉珍媽不好不聽,只能將臘肉臘腸放菜鍋里水煮。吃飯時,保姆和兩個外孫都不吃臘肉臘腸,說有火煙味。玉珍爹當時很想說“臭小子臭丫頭,你們媽就是吃煙火食長大的”,想了想還是忍了沒說。玉珍和女婿吃,沒對味道褒貶半句。二老把想用來正胃口的臘肉臘腸送進嘴里后,卻怎么嚼都嚼不出在老家的那種味道。但玉珍爹在咬嚼的時候硬嘖嘖咂嘴說:“好味道,真好吃!這臘肉臘腸呀,我們是千吃都不厭!”還偏頭看看老伴,補一句:“你說是吧?”玉珍媽當然點頭,說:“是呀!從小吃到大嘛。”私下里玉珍爹卻對老伴說:“這臘肉臘腸也戀家,離家?guī)滋炀妥兾读恕!庇裾鋴屭s忙說:“這話跟我講得了,別讓珍珍和姑爺聽見。”想想,又說,“看來,我們還是回老家好。”玉珍爹趕快接口:“我早想回家啦,只是才來沒幾天,不好開口呀!”沉吟一會,小聲說:“要不,去跟玉寶住幾天,看看情況再說吧。”
爹媽說要去跟弟弟住幾天,玉珍心想,按傳統(tǒng),爹媽多跟兒子住,他們要去就去吧,于是就將爹媽送到弟弟家。玉寶兩口子對爹媽都很熱情,但那上幼兒園大班的兒子依戀保姆對爺爺奶奶不親近。孫子不親近,兒子搞設計是又細又慢的活,難得坐下來跟二老聊聊天。兒媳婦在公司做財務還兼裝修材料采購,忙得常在外邊吃盒飯,也難得陪二老一天半天。二老住了一個星期后就提出要回老家。兒子兒媳婦苦求了半天,二老才答應在兒子家過了年再回。熬了二十幾天,終于熬到過年了。可這個過年很不像過年,沒包粽子沒打糍粑沒年豬殺也還罷了,連鞭炮也不能放。這還不算,新年開始各家各戶各自關門互不走動串門,整棟大樓冷冷清清,哪像村里一到過年,誰只要愿意就可以隨便串門,在哪家玩到餓了渴了,就在哪家隨便吃喝……唉!城里過年的氣氛太淡啦!大年初三,二老就啟程回老家了。玉珍玉寶要開車送,二老還是不讓,一是浪費油錢過路錢,二是怕回了老家有什么耽擱了回城時遇到車流高峰,堵在路上大小便都難解決。二老回到家后按老法子整臘肉臘腸,那“千吃不厭”的老味道就又回來了。
“千吃不厭”都講過去四五年了,現(xiàn)在玉珍還提,玉珍媽心里好高興,爹媽的嗜好能在女兒心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那絕對是有孝心的表現(xiàn),心里不由得又增一分對女兒的疼愛。玉珍媽見女兒也脫外衣,就說:“你剛回來,歇著吧。三個人的飯用不到你幫手。”玉珍說:“你給我煮飯二十年,我還沒給你煮過一餐哩!”說罷將襯衣袖子挽到手肘上邊,彎腰拉開碗廚,抓了個碗揭了旁邊的米缸蓋要舀米。米缸蓋一開,一股香氣直撲而來。她哧哧地抽了幾下鼻子,歡叫:“媽,什么米呀這么香?”玉珍媽正上樓準備去頂樓取臘肉臘腸,轉(zhuǎn)臉笑著說:“你爹培育的綠色香米唄!”玉珍一下想起在山埡口遇見爹時,那輕輕山風里的似香糯如香粳又像“三月三”五色糯米飯的香味,心里對爹佩服得很,嘴上卻調(diào)侃:“喲,教書匠轉(zhuǎn)畜牧員又轉(zhuǎn)農(nóng)藝師,轉(zhuǎn)型好迅猛呀!”
飯做好不一會,太陽已快爬到中天了。玉珍跟媽坐在客廳黃木沙發(fā)上說這次出行的目的,說省里已決定從本縣開修二百二十公里高速路到鄰省。她想要攬一些涵洞、隧道和橋梁工程。高速路以原二級路為基礎,但也有不少路段是要重新開修。她來一是想看看爹媽身體和養(yǎng)牛羊的情況,二是想實地考察一下所要開修的高速路的路段情況。本想先考察路況,但考察路況可能要十天半月才行,還是先看看爹媽好,所以一早就從縣里趕回來了。她邊說邊張開十指慢慢地梳理著媽的頭發(fā)。說著梳理著,突然哽咽著說:“媽,你有不少白頭發(fā)啦!講過的,我給你們買牛羊種,錢不要你們還的。跟爹商量,把牛羊賣了,都回家歇著吧。莫講你們還有退休金,就是沒有,不用阿弟出手我也養(yǎng)得起你們。”玉珍媽的鼻子也有點發(fā)酸,說:“六十五歲啦,白就白唄!再說,我們又不是為了錢才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那年從你們姐弟家回來后,你爹就講要找點事做才行,生活才充實,晚年快樂。所以……”話未收尾,樓下傳來吱呀的響聲。玉珍媽忙說:“擺飯菜吧,你爹回來了。”
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擺上桌,西裝革履的玉珍爹得意揚揚地跨進門來,見老伴和女兒已笑瞇瞇地候在餐桌邊,忙邊脫外衣邊歉意地說:“久等了,你們先坐吧,我洗把臉馬上就來。”他進衛(wèi)生間稀里嘩啦一會,便挨玉珍坐下端碗拿筷,夾了塊大半暗紅小半透亮的臘肉和一片紫紅的臘腸,輕輕放到玉珍飯碗里那亮白晶瑩如珍珠的飯面上,笑著說:“老臘味送新香米飯,嘗嘗看。”玉珍先扒飯進口嚼了嚼,便瞋了爹一眼,嘟噥著說:“哇,真香呀!香躥腦頂鉆心肺啦!爹你心頭還有我這個女兒嗎?這么香的米都舍不得送幾兩給我!”玉珍媽搶著答:“珍珍莫怪你爹,怪我。”玉珍又扒了一大口飯,邊嚼邊鼓著腮幫嘟噥:“兩個都怪,兩個都怪。”玉珍爹歉意地笑著說:“說到底還得怪我,是我擔心不合你們口味,怕你們不吃扔了太可惜。”玉珍邊吃邊嘟噥:“這是新香米不是老臘肉,我們怎么不吃!呃,還有多嗎?給我點帶回去。”玉珍爹連連點頭,“有有有,知道你要回來,除了我跟你媽吃的,我又特意多留兩百斤,走時你都放車后廂帶走,回去分點給你阿弟。”玉珍咽下一口飯,語音清晰了:“喲,東西還沒到我手上就交代要分給寶貝兒子,哼,重男輕女!”玉珍媽打抱不平了,說:“呃,從小到大你爹可沒碰過你一指頭,你弟可是沒少挨你爹拍灰塵。你說誰重誰輕?”玉珍嘻嘻一笑,夾了一塊臘肉放進老爹碗里。老爹笑瞇瞇夾起臘肉送進嘴里,話音也有點嘟噥:“你媽沒說錯,爹是有點重女輕男。”玉珍偏偏頭,打岔問爹:“爹,這綠色香米這么好吃,今天賣得好價了吧?”
玉珍爹坐著牛車一進鎮(zhèn),好多曾跟他買過米的客人一見他,即叫著蜂擁而上:“綠色香米來啦,沖啊!”有個身著黑綢唐裝的中年男人縱身一躍上了牛車揮舞著雙手大叫:“各位,對不起,這三麻袋四千八,我包了!”玉珍爹雖認出這男人是鎮(zhèn)上開餐館的,也曾跟自己買過米,但今天自己剛進鎮(zhèn),還沒開價更沒講給他包呀!怎么回事?莫名其妙間,一輛皮卡哧的一聲在牛車旁停下,車上跳下三四個小伙子將玉珍爹請下牛車,便就七手八腳把三個脹鼓鼓的麻袋抬上了皮卡。緊接著嘟嘟一串喇叭響,皮卡屁股拖著一股煙溜了。發(fā)蒙的玉珍爹感覺肩上被拍了一下,一偏頭,黑綢唐裝男子晃著手問:“微信還是現(xiàn)金?”玉珍爹醒過神,忙說:“現(xiàn)金現(xiàn)金。”男人掏出一沓紅票子拍到玉珍爹手上,說:“點點數(shù)吧。”玉珍爹數(shù)一會,是四千八,便說了聲:“謝謝!老板生意興隆。”男人向玉珍爹拱手道:“多謝吉言!去年跟你買五十斤,第二天就給客人吃光了,第三天還有不少客人來找綠色香米飯吃。這回我買你三麻袋六百斤,一個月里肯定增客五成。多謝啦!麻煩老兄稍等一下,我叫人給你送麻袋來。”麻袋是玉珍爹跟一個以前在鎮(zhèn)糧所工作的熟人買的印有紅色“中糧”二字的標準糧袋,大米滿袋為二百斤。玉珍爹原打算每斤七塊,現(xiàn)黑綢唐裝男竟競標似的給提到每斤八塊。比預計多掙了六百塊,玉珍爹卻不怎么高興,那些買不到的人有的罵黑綢唐裝男人霸道,有的說牛車老者見錢眼開。因為不太高興,所以進屋才沒有像前兩次那樣賣米一回來就得意揚揚地將票子交給玉珍媽。現(xiàn)在聽玉珍問,才高興地說:“呀,你不問我還差點忘啦。每袋一千六,三袋四千八。”玉珍有點奇怪,問:“呃,遇見你那時不是講每袋一千二嗎?怎么多出來六百?”玉珍爹只好把挨罵“牛車老者見錢眼開”的遭遇說了一遍。玉珍聽了沒好氣道:“胡說八道,我爹媽何時見錢眼開過!明明是代人受過嘛!”玉珍爹笑了笑,說:“吃吧,吃好了一塊去響水洞,看看爹媽經(jīng)營的牛羊場。”飯后臨出門時,玉珍要開車,老媽說:“路不好,小心崴了你馬腳。同我坐越野車吧。”玉珍爹說:“珍珍,聽媽的吧。我呢還是坐牛車走。晚上你還得回來睡,你媽送你和青竹嫂回來,我和那兩個狼狗看牛羊。”越野三菱跑了一會,玉珍“嗝”地打個嗝,不好意思地說:“香米太好吃啦!唇齒留香哩!就是吃多了點。”媽說:“多兩口有什么要緊呢,你爹講,這香米是三心米,種得甘心,吃得放心,賣得爽心。”玉珍笑得有些調(diào)侃,說:“喲,老爹還有點詩意呀!”媽說:“別小看你爹,進響水洞的頭天,他就出口成詩過。”
玉珍爹媽從省城回到家待了幾天后,覺得心里有點空落落的。除了時不時到屋后狹小的菜園里澆點水施點肥,還因愛吃煙火食而不用燃氣得到山邊撿點干樹枝當柴外,就是跟左鄰右舍扯家常。可就僅用這點事打發(fā)晚年,兩口子覺得不充實,晚年少快樂。如何添充實怎樣增快樂呢?兩口子商量來研討去:種,太費勁,兩人都已力不從心;養(yǎng),一般情況下不需出大力流大汗,還可以應對。于是,決定養(yǎng)牛養(yǎng)羊。山里的年輕男女,幾乎都散出全國各地打工撈世界,田地絕大多數(shù)都雜草荊棘叢生,一些山?的地里還長出了高大的樹。養(yǎng)豬的少,養(yǎng)牛羊的更少。別人不愿干的未必就不是好事。決定了養(yǎng)牛養(yǎng)羊,玉珍爹媽第二天一早進山選場。家本在群山擁抱中,說進山其實也就十來里小如雞腸且草樹封蓋的山道,以前供山里住戶進出也供隔山人家入山耕種往來。說是選場,兩口子卻是直奔一個名叫響水洞的山?。以前響水洞住有他們四五個學生,他們多次去過響水洞。可學生們的家早些年就搬走了,如今是不知“春歸何處”,而其他人也不進響水洞耕種了。久無人跡的雞腸山道已看不見山路。時值陽春三月。那天早上,玉珍爹一手執(zhí)木棍挑撥封蓋路面的雜草,一手推擋掃頭刷臉的樹枝,不時地招呼玉珍媽:“小心滑腳,有青苔!”玉珍媽雙手互相揉摩著被樹枝草葉刷割出一條條細血痕又痛又癢的手背,小心隨夫前行,小聲應著:“知道,你也要小心。”兩口子踉踉蹌蹌了兩個多小時,終于進了響水洞。眼前的響水洞一片荒蕪:原先從山腳田丘邊直到半山腰的坡地已沒了影,全是綠森森的灌木雜草,間或有星星點點的雜色花朵;田丘也被稀疏的小樹、茂密的雜草覆蓋著,也有些亮眼的紅白黃藍小花,花雖小,卻綻放得很青春很驕傲。那流出一條小溪的巖洞洞口不見了,洞口旁那蓬大南竹還在,竹干大腿粗,竹梢掃藍天;竹半腰枝葉中有布谷鳥在唱歌:“布谷,布谷……”面對此景,玉珍爹仰天長嘆:“唉!物非人亦非啊!”緊接著如吟似唱:“風景這邊獨好,田地紅花綠草。布谷催快種,耕夫城里苦撈。苦撈,苦撈,有錢萬愁真消?”玉珍媽拍了丈夫一下,說:“喲,感觸蠻深嘛!”看來玉珍爹的感觸亦是玉珍媽的感觸,因為這感觸,讓兩口子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決心更堅定。
征得村委和原承包責任人同意,交了點象征性的租金,即進行實質(zhì)性工作。經(jīng)過精心計算,夫妻倆掏盡多年積蓄十一萬元又花了玉珍打到卡上的八十八萬元,開通了六公里進響水洞且可行一部卡車的便道并搭起了一溜七間木架鐵皮壓油氈的牛棚、一幢水泥磚墻鐵皮壓油氈頂?shù)娜俗》浚贿€砍兩棵大南竹劈成兩半,將竹節(jié)削去,制成小渡槽一頭戳在巖洞水中一頭架在住屋后屋檐滴水溝上,巖洞水順竹渡槽嘩嘩嘩落下檐溝流向遠處草叢。之后拉通了電線,買進了三公十五母半大的十八頭黃牛,和五公二十五母半大或近成年的三十只山羊,以及兩條通過畜牧站弄到的小狼狗。而種綠色香米卻是在牛羊進響水洞兩年之后。兩年后,有些牛羊已孕育下一代了。每天太陽一出山,玉珍爹依次打開牛羊的圈門,牽著兩條雄壯威武的狼狗,邊向山坡走邊嘀嘀嘀吹響哨笛,牛羊便跟在他身后哞哞咩咩歡叫著向山坡涌去。玉珍媽則打開住房后豬圈旁的雞欄門,把大大小小二十多只雞放出去撒一碗米,再回去弄兩人的早餐和喂豬。吃了早餐,玉珍媽到巖洞下邊菜地轉(zhuǎn)轉(zhuǎn)后又到洞上面樹林里撿干樹枝當柴,或在坡地割些墊牛羊欄地板的草,然后回屋準備午飯。玉珍爹則牽著兩條狼狗東遛西逛,視線不時地射向坡上草叢中的牛羊。天天如此,玉珍爹又覺得日子有點單調(diào),精力也有點剩余。第三年開春,就跟玉珍媽商量,想把那除去了小樹雜草三畝多的田地種上,自給自足大米。玉珍媽當然同意,并說:“要種就好的品種,出點力流點汗也劃算。”于是玉珍爹就請村頭的青竹嫂來陪伴玉珍媽幾天,自己去找好品種。
玉珍爹記得之前到鎮(zhèn)里買米時,一匹棗紅公馬旁邊的后生哥跟前擺著兩袋白亮亮的大米,叫價四塊一斤。其他人賣的一斤都是兩塊八至三塊五。本已買了米的玉珍爹好奇,過去抓了點米聞聞,確實比自己買的米香,拈幾粒送嘴里一嚼,有清甜味。便又跟后生哥買了五斤,還問了后生的姓名住址,后來買米只要見這后生就必定跟他買。玉珍爹按后生哥講的姓名住址,在一個只有五幢磚瓦房的山?停下三菱越野時,見到正在駕著牛耙田的后生哥。后生哥以為腋下夾著麻袋的玉珍爹要買米,就歉意地笑著說舊米只剩自家吃的口糧沒有可賣的了,新米要到七八月才能上市。玉珍爹忙說不是買米而是想買點稻谷種。后生哥猶豫了一下,扛上鐵耙趕著牛請玉珍爹到家坐一會才幫忙裝谷種。后生哥家門口坐著位倆眼珠跟頭發(fā)一樣白的老爺爺,玉珍爹跟后生剛到門口,老爺爺即招呼:“客人貴姓呀?請坐,請坐。”玉珍爹好驚訝,老人眼皮雖眨動眼珠卻不轉(zhuǎn),怎么知道有客人呢?疑惑中答道:“老哥哥好,我免貴姓唐。”老哥哥即叫:“唐老板請坐。”玉珍爹解釋:“我不是老板,以前教娃娃讀書,退休了。”老人眨眨眼,說:“這年月時興叫老板叫先生,那叫你先生吧。”后生哥馬上接腔:“唐先生你跟阿公聊一會,我給你弄谷種。對啦,你想買哪一種?買幾多?”玉珍爹說:“哦,香糯香粳各三十斤。呃,有種在坡地的旱糯谷的話,也要三十斤。”后生哥臉色有點暗,說:“我們這里香糯香粳還有,旱糯沒有啦,絕種啦。你到處找找看吧。好,你坐等一會,我給你裝谷種。”玉珍爹在老人旁邊坐下,看看前面烏黑黑的坡地上和水汪汪的稻田里都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揮鋤或扶犁,就問老人:“老哥哥,你們這里沒人出去打工啊?”老人慢悠悠地答:“前些年呢,也有人出去過,這兩年嘛,又都回來了,說是過不得外邊的三伏天,太熱了。還講做一天活路回到屋,擤出的鼻涕吐出的口水都是黑的。”嘆了口氣又說,“本是種糧食的,硬去賣力要錢買糧,錢買的那糧哪有自己下力種的好吃嘛!嗐,天下人,富貴的少,叫花子也不多,命水的深淺自己要清楚。”老人搖搖頭不說了。
這時,一陣輕風拂過,玉珍爹覺得這風特別涼,涼得有點凜冽感。兩手便不由自主地從膝頭轉(zhuǎn)摟向腹部。老人抹了抹白發(fā),自言自語:“這風呀,來自大山深處,最干凈,看得見的,它是綠色的,是翡翠綠那種。到我們這里,它勢頭已經(jīng)弱啦,輕輕的啦。看,它朝南去了。”玉珍爹驚訝地看看老人,心里說,這老哥哥明明雙眼都盲,怎么看得見風景呢?亮眼人都看不見風嘛。可他又看看風的來去方向后,竟仿佛自己也看見一片翡翠綠自北徐徐而來朝南緩緩而去。他怔愣間,后生哥兩手各拎一只鼓了一小截的麻袋出來放到跟前。玉珍爹問:“多少錢?”后生哥笑著說:“唐先生找到我家,是信得過我看得起我,你就給兩百塊意思意思得啦。”玉珍爹認真地說:“這哪成!外邊買種子好貴的!”硬塞了六百塊給后生哥,在老人和后生哥“吃飯了再走吧”的熱情挽留聲中告辭。玉珍爹回到家把老哥哥能看見風的顏色這事向玉珍媽一說,玉珍媽眨了眨眼,說:“這是心靈感應吧。不是說眼睛是人心靈的窗戶嗎,你那仿佛看見呢,哦,叫心靈感染。”
良種到手,便要整田。兩口子上年在田里種過南瓜、紅薯,現(xiàn)尚有些紅薯、南瓜堆在雜物間里,田里只有些干枯的紅薯、南瓜藤蔓。只一天,就將田清理干凈了,余工是犁、耙、起畦育秧。三畝多點田,不用雇工了,自己干。犁、耙需用牛,手里盡管有十幾頭大牛,可牛不是天生就會拉犁拉耙,得先教會它。頭天,牛羊上山后,玉珍爹就將后來拉牛車的大黃牯牛拉到田里,套上無償討來已多年無人使用而鏵刀紅銹斑斑的犁,自己牽著大黃牯牛走前,玉珍媽扶著犁跟后。這是自古傳下的農(nóng)耕的一道重要工序:教牛。大黃牯牛雖和兩位主人都蠻親近,可被套上犁行走卻很不情愿,扭頭擰腰又歪腳,緊勒牛鼻繩引牛走正道的玉珍爹雖然不斷呵斥:“走好!走好!”還是常常被大黃牯牛扭擰得東倒西歪;牛不走正道犁也跟著歪歪扭扭,扶犁的玉珍媽也不得不扭秧歌似的歪歪扭扭。兩三個鐘頭下來,兩口子就大汗淋漓,衣服都濕透了。玉珍爹邊給牛卸犁套邊說:“喂,伙計,累嗎?”玉珍媽一手抹著滿臉被陽光映照得金光燦燦的汗珠,一手捶后腰,滿臉快樂地笑著說:“累,并快樂著。比跳廣場舞好。”玉珍爹也笑了,說:“不錯,舒筋活絡,也比打太極拳強。”一般情況下,牛被如此馴教兩三個早上,便可不用人牽引自己走正道了。人聰明了,牛也不甘落后,第二早兩口子在教牛時,玉珍爹牽著牛鼻繩剛轉(zhuǎn)了一圈,大黃牯牛即自己走得好好的了。可能鼻繩被緊勒耳朵被灌呵斥使它感悟到,要與主人親近,就得給主人干點活兒。犁過田,兩口子把清理牛欄羊欄豬欄時起出的糞全散放田里,再放進響水洞的水浸泡了一星期,玉珍爹牽大黃牯牛進田套上耙,在田中從外到里轉(zhuǎn)圈,把糞和田泥耙得成漿成糨糊。玉珍媽則揮舞板鋤挖刮起田埂下的稀軟泥土糊到田埂頂部,以避那些只被斬身卻沒除根的雜草長得太快。幾天大汗淋漓后,該播種了。播種時,玉珍爹突發(fā)奇想,香糯香粳不分開,合一塊播,讓它們互授花粉,長出粳糯合香的谷。玉珍媽當然的夫唱婦隨。不知是科學道理還是歪打正著,秧苗才五寸來高時就散發(fā)著淡淡的特異的香氣。待到插下返青后,特異香濃了好多;勾頭顯黃后,那特異香就可說是四處漫溢充滿響水洞了。果然,異香谷成米后香更濃,成飯后既有香糯的香與味也有香粳的香與味。玉珍爹想起山里那位老哥哥的話,就把這雙香合一的米命名為綠色香米。
進響水洞的車上,玉珍媽把盲眼老哥哥看見綠色風的事講給玉珍聽:“那盲老人真有點神,要不,我們的綠色香米也沒這么好味道。”玉珍好像沒多大“神”感,說:“老人大多瞌睡少夢幻多,這可能是他的幻想。”她跟媽在牛欄前一下車,被鐵鏈拴在牛欄門柱上的兩條牛犢般大的狼狗四只眼睛警惕地瞪著她,嘴里嗚嗚嗚響著向她逼近。她嚇得尖叫著:“媽,媽……”直往媽身后躲。媽摸摸兩條狼狗的頭,小聲說:“別亂動,她也是主人。”接著右手搭上玉珍肩脖,往屋里走。狼狗眼里的警惕稍淡了些,嘴里不嗚嗚了。在草坡下邊看望牛羊的青竹嫂聽到車聲,知道是玉珍來了,忙趕回來,一見玉珍,手舞足蹈地叫:“哇,都幾年沒見了,還是那么嫩水漂亮!怪不得都講有錢人是金玉身不出老哩!”玉珍不好意思地拉上青竹嫂的手搖晃著,帶點嗲味說:“看你,自己人還這樣說,王婆賣瓜。”青竹嫂見玉珍還是以前一樣親近自己,十分高興,忙向玉珍媽叫:“二嬸,你跟珍妹歇歇,我來整飯菜。”玉珍也叫:“媽,莫跟青竹嫂客氣,讓她整,你帶我去看牛羊。”玉珍媽應道:“好的,讓她整。不過你還是先進屋坐一會吧。”
玉珍轉(zhuǎn)過牛羊欄后邊,腳沒踏進屋耳朵先聽到屋后細水落地的聲音。拐到屋后一看,半邊大南竹制作的小渡槽里清亮亮的水無聲無息地走又輕言細語地落地,不禁驚贊:“哇!天然自來水呀!媽,你們真會綠色生活!”她雖在本村土生,卻沒完全在本村土長,小學畢業(yè)到鎮(zhèn)里初中吃住,初中畢業(yè)便到市里重點高中吃住了。進鎮(zhèn)進市進省城都有充足理由,就是沒理由進過響水洞。玉珍聽到女兒驚贊聲,說:“老土的法子,條件允許,山里人誰都會這樣綠色。進來坐坐喝杯野茶吧。”玉珍進屋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嘖嘖咂嘴,說:“不錯,不錯。這屋外貌顏值不高,室內(nèi)設備倒很齊全。”屋里有廚房臥室衛(wèi)生間,廚房里有冰箱,臥室里有電扇和塑面簡易衣柜。衛(wèi)生間里的方便器是蹲用瓷盆,瓷盆有個安了水龍頭的水泥制水缸,便后一開水龍頭即可沖洗瓷盆。水泥缸邊斜靠著個木制大澡盆。玉珍喝了口媽遞給的茶水,咂咂嘴,蹺起大拇指夸:“唔,好香,還回甜。綠色到家了!”
歇了一會,母女倆手拉手向草坡走去。草坡上,茂密而葉片窄長的青草和稀疏低矮的小樹相擁而生。它們傳遞給人的是生機勃勃的信息。牛羊們在草木叢中時隱時現(xiàn)著各自健康的膚色,黃的黑的棕色的栗色的花白的,很令人賞心悅目;田里兩頭看體形百斤以上的白豬在拱食稻禾根,一群大大小小的雞跟在豬后面啄食著蟲子;田上邊山腳巖洞旁的大南竹幅度不大地舞動著,快樂得吱吱呀呀地輕唱不停。玉珍眼前展現(xiàn)出一幅鮮活美艷的山景圖。她轉(zhuǎn)身看了看牛羊欄和爹媽的住房,心里問自己,如果將牛羊欄移往另一邊草坡,把住房拆除,再在原地蓋座中泰風格合一的別墅,別墅前鋪一條石板路到巖洞,洞旁建一個琉璃瓦涼亭,稻田改為蓮花池,池上搭木質(zhì)九曲橋直達涼亭……那,響水洞像不像蓬萊仙境?母女倆走走停停一陣,都緩緩坐到草地上。玉珍望著蒼翠的山,把剛才別墅涼亭蓮花池九曲橋石板路的想法跟媽說了后,問:“媽,我這個想法美麗不?”媽應:“美是美啦,不過,是你的幻想吧?”玉珍沒答正題,岔話感慨:“媽,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才是一個真正的自由自在的人,自由地呼吸,自由地說話,自由地幻想。你有同感嗎?”媽說:“別瞎說。你又有哪時不自由哩。”玉珍長呼一口氣,說:“別看我現(xiàn)在有些錢,活得風光,其實我還是在為他人作嫁衣裳。往往,掙一千自己才落兩百,可是要全拿了一千,后面就會連兩百都掙不到。唉!只能捏著鼻子過日子……”玉珍媽聽了沉吟一陣,才小聲說:“珍珍,單純點吧。我們這樣的人家,能溫飽進小康,不錯啦!不可抗拒自然規(guī)律,不遵守不行。一些看不見的規(guī)則歷經(jīng)歲月磨煉,變成了難以抗拒的規(guī)律,也得遵守。”玉珍想了想,點點頭,表示贊同,說:“媽,你講的也是。”母女倆聊著聊著,太陽離西山頭不遠了。
玉珍爹坐著牛車進響水洞了。他屁股下一大捆草合著車輪吱呀滾動的節(jié)奏,沙啦地吟唱不停。他下了車,先把大捆青草抱進牛欄解了繩子,才轉(zhuǎn)身出來卸下牛車,拍拍大黃牯牛屁股,說:“進去吧,拉車有功,給你開小灶啦。”他轉(zhuǎn)頭看看坐在草坡上的母女倆,又仰臉看看太陽,進住屋坐著慢慢喝了滿杯青竹嫂遞來的野茶,才背著雙手向草坡緩緩踱步而行。到了母女倆身邊,玉珍拍拍身邊草地,笑瞇瞇地叫:“爹,坐。這年頭,老少一塊坐草地,時尚!”這時,只見巖洞旁的南竹搖頭扭腰曼舞,身后的草桫啦地輕歌。玉珍聳聳肩,嬌聲叫:“喲,這風好涼!”玉珍爹笑著說:“珍珍,這風涼,力度輕,蠻舒服的。它還是綠色的,翡翠綠那種,你看見沒?”玉珍看了爹一眼,摟著媽的手臂靠近媽,嘟著嘴說:“媽,心靈感染和幻象同在啦!”媽拍了她手背一下疼愛地說:“調(diào)侃你爹哩!”爹看看太陽,拍拍屁股站起身笑瞇瞇地說:“調(diào)侃就調(diào)侃吧,誰叫我是她爹呢!起來吧,吃了晚飯珍珍還得回去,今天牛羊也早點回家吧。”接著掏出哨笛嘀嘀嘀地吹起來。隨著哨笛聲,大大小小的牛羊們爭先恐后地走出草木叢,羊歸羊群牛歸牛幫,羊前牛后各排成有些彎曲的兩行,有序地向家走去;那田里的豬和雞群也爭先恐后往家奔。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