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洋
新四軍第五師是中共在抗戰時期領導的一支較為年輕的戰略部隊。它的前身不是紅軍正規軍或游擊隊,而是形成于1939 年上半年的新四軍豫鄂獨立游擊支隊。新四軍第五師是中共在華中敵后以“滾雪球”方式將眾多小規模的抗日武裝匯聚在一起發展而來的。新四軍第五師創建與保衛的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孤懸敵后,與華中其他抗日根據地幾無人員、物資聯系。尚未有學者對新四軍第五師和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的學術史予以回顧。本文在區域史整體觀照下,梳理新四軍第五師和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史的已有研究成果,介紹相關研究所需的基本史料。在此基礎上,對如何進一步進行相關研究的史料創新工作提出淺薄看法,供方家指正。
五師戰史資料編輯委員會于1965 年初步完成《新四軍第五師抗日戰爭史》,但因受時局影響未能修訂完稿正式出版。新組建的中共湖北省委鄂豫邊區革命史編輯部終在于1986 年推出《新四軍第五師抗日戰爭史(初稿)》①,此書勾勒出新四軍第五師的整體脈絡,正式奠定了新四軍第五師的研究基礎。這部戰史是學界研究新四軍第五師的必讀著作。但此書依然存在以下不足:第一,學術規范意識薄弱,基本無注釋。第二,偏重宏觀敘事,缺少歷史細節。第三,“以論代史”的色彩濃厚,價值判斷較多于事實判斷。第四,極少運用日方、國民黨方的史料,敘事線條比較單一。第五,未注意到三年游擊戰爭對新四軍第五師前身部隊的影響;未注意到新四軍第五師在戰后中原突圍里扮演的角色。
1980 年代至20 世紀末,在李先念、任質斌等人的關心和支持下,鄂豫邊區革命史編輯部聯合湖北省新四軍研究會、湖北省檔案館等機構,編纂了《鄂豫邊區抗日民主根據地史稿》。根據鄂豫邊區革命史編輯部的規劃,除編寫《鄂豫邊區抗日民主根據地史稿》外,還分冊撰寫豫南、鄂東、襄河、襄西、鄂南、豫中根據地的歷史。鄂豫邊區革命史編輯部指導成立了相應的編輯小組。各小組“搶救性”開展史料征集工作,取得很大成績。來自武漢大學、華中師范大學、湖北大學的學者開始對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展開研究。孝感地區財政局編纂了3 卷本《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財政志》②,劉躍光等推出了《華中抗日根據地鄂豫邊區財政經濟史》③,譚克繩等推出了《湖北革命根據地財政經濟史》等著作④。地方黨史工作者編纂了一批地方黨史或革命史著作,在微觀層面補充了許多新四軍第五師和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歷史敘述的空白。
21 世紀以來,關于五師和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的研究成果逐漸增多并在一些具體領域取得可喜成績。首先是相關人物研究,以李先念研究最具代表性,先后出版的著作有《李先念文選》《李先念傳》《李先念年譜》《李先念生平與思想研究》《紀念李先念誕辰九十五周年文集》等。五師的其他領導人物鄭位三、任質斌、陳少敏、周志堅、張體學等人的傳記、紀念文集等也陸續問世。鄂豫邊區革命史研究叢書《鄂豫邊區統一戰線工作史》《鄂豫邊區政權建設史》《鄂豫邊區民運工作史》等深化了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研究。此外,盛思偲的《豫湘桂戰役爆發后新四軍第五師在敵后的發展與調適》,探討了豫湘桂會戰后五師未能及時向北發展的深層原因;黃正林的《中國共產黨的戰略選擇與八路軍三五九旅南征問題研究》,探討了抗戰末期中共中央戰略變遷下八路軍三五九旅南下與新四軍第五師的相關問題;郭寧和李雷波關于中共“發展華中”戰略的研究,涉及到鄂豫邊區在中共抗日戰略演變中的地位問題。但是這些研究著眼于宏觀層面,沒有注意到鄂豫邊區的特點。⑤總結而言,既有研究或是總結劉少奇、李先念、任質斌等人物對五師的貢獻;或是梳理五師和鄂豫邊區抗日民主根據地在某一方面取得的成就⑥;或是聚焦五師發展河南、五師與八路軍南下支隊會師、五師參加中原突圍等重大事件。
國外學界的相關研究方面,筆者尚未見到英語學界對新四軍第五師的研究成果。日本學界對新四軍的研究重心在皖南事變、國共敵后摩擦、新四軍在江浙滬的發展等方面,對于五師研究有啟發意義。三好章的『摩擦と合作-新四軍1937—1941』(創土社,2003),宍戸寛的『中國八路軍新四軍史』(河出書房,1989)對五師歷史有所涉及。興亞院華中聯絡部在戰時編寫的『新四軍ニ関スル実態調査報告書』(1941)、『解散迄ノ新四軍』(1941)、『新四軍ノ現狀』(1939),滿鐵調查部編寫的『支那抗戰力調查委員會總括資料昭和14 年度第2 政治篇八路軍及び新四軍』(1940)是來自日方的重要佐證。戰后日本日中戦爭史研究會編的『日中戦爭史資料—八路軍·新四軍』(竜渓書舎,1991)也有一定參考價值。
官修戰史基本揭示了五師的整體發展脈絡。受史料限制,關于新四軍第五師的研究長期以來在數量和質量上都不太令人滿意。截止目前,除一部官修戰史外,學界尚無專門研究五師的學術專著。在中觀和微觀層面,五師的諸多歷史仍鮮為人知。更令人遺憾的是,鮮有學者使用國民黨和日本方面的相關史料開展研究。
新四軍第五師在戰時因為與華中局、新四軍軍部、兄弟部隊聯系不暢,華中局和軍部所留下的一些重要文獻中對五師的記載不多。例如,第三野戰軍司令部于1951 年編纂的《華中抗戰史料》關于五師的記載就甚少。五師在戰后經歷中原突圍,不少文獻因此流失或者被毀。凡此種種,使得1949 年以來我們對五師的歷史知之甚少。中央軍委于1961 年單獨組建新四軍第五師戰史編纂委員會,委托中共湖北省委員會和湖北省軍區開展具體工作,留下一套珍貴的《新四軍第五師戰史資料》(共47 冊)。⑦部分《新四軍第五師戰史資料》已在《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歷史資料》(鄂豫邊區革命史編輯部,1984)和《新四軍第五師、鄂豫邊區和八路軍新四軍中原軍區歷史資料叢書·電報類》(湖北省新四軍研究會,2017—2021)中得以披露。
五師戰史編纂委員會自1962 年正式開始運作,編制48 人。委員會僅在半年內便搜集到電報資料250 萬余字,敵偽資料250 余萬字,其他歷史文獻619 萬余字。此外,還有很多文物、照片。委員會還認識到中原突圍的意義,搜集到相關文獻1377份,共41 余字。⑧1965 年,新四軍第五師戰史資料編纂工作基本完成,形成一本《新四軍第五師抗日戰爭史》。后續工作未及展開,便因“文革”宣告中斷。在“文革”爆發前,五師戰史編纂委員會將全部資料復印一套,移交給湖北省檔案館保存,原件上交給中央檔案館。如今,除涉密部分和私人文獻外,湖北省檔案館已經將大部分五師戰史資料進行數字化,向學者有限開放利用。另外,館藏抗戰初期中共湖北省委員會、中共鄂豫邊區委員會的檔案,與新四軍第五師密切相關,亦有價值。
湖北省各級黨委與政府的黨史工作者,在1950 年代與1980 年代,開展了兩次較大規模的地方黨史資料搜集與整理工作。中共湖北省委宣傳部為迎接建國十周年,統籌湖北省委黨校、省社科院、武漢大學歷史系、華中師范學院歷史系等機構,于1958 年至1959 年,編成數個黨史調查組,深入到湖北省內的革命老區,開展口述訪談、征集革命文獻與文物等。從1960 年開始,一批黨史資料或者革命史初稿問世。中共湖北省委組織湖北省革命史資料編寫小組,編寫了一套6 卷本的《黨在湖北地區革命斗爭史資料》。各縣編纂的黨史資料,目前筆者見到的約有20 部(均珍藏于湖北省檔案館)。此外,紅安、麻城、黃岡等地的一些公社,也留下了本地的黨史資料匯編。這次地方黨史資料編纂熱潮大約持續到1965 年。這些史料,多是手寫本或油印本,漏字、別字不少,略顯粗糙。它們最大的價值在于非常及時保存下了革命親歷者的記憶。彼時,新中國成立不過10 年,接受訪談的革命干部大多處在盛年時期,記憶力強,揭示了很多歷史細節。這部分形成于1959 年前后的地方黨史資料中有不少跟新四軍第五師及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有關的記載,目前鮮有學者予以利用。
1980 年代初期,李先念同志指示湖北省應該重視新四軍第五師及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歷史文獻的搜集與整理工作。中共湖北省委為此專門成立鄂豫邊區革命史編輯部(后并入湖北省委黨史研究室),先后推出《戰斗在鄂豫邊區》(3 卷,1980);《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歷史資料》(8 卷,1984—1985);《華中抗日根據地財經史料選編·鄂豫邊區、新四軍五師部分》(1989),《新四軍第五師、鄂豫邊區和八路軍新四軍中原軍區歷史資料·電報類》(8 卷,2017—2021)等重要史料匯編。《新四軍第五師冶金軍工史料匯編》《新四軍第五師軍事工業史資料》《新四軍第五師衛生工作史》《鄂豫邊區的白衣戰士》等專題史料匯編亦出現在這一時期。市、縣黨史工作者在編纂本地黨史過程中,注意史料搜集工作,有相當多收獲。以孝感為例,孝感地委負責撰寫《鄂中抗日民主根據地史》,廣泛征集史料,一手檔案達200 萬字,報刊史料約20 萬字,老同志訪談資料約20 萬字。⑨
除鄂豫邊區革命史編輯部外,豫南和皖西的黨史工作者也在改革開放新時期編纂了一些黨史資料,內有不少跟新四軍第五師和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相關的文獻。河南黨史資料叢書中的《抗戰時期的河南省委》《抗戰時期的竹溝》《紅色四望山》《中原突圍前后》均有極高史料價值。《豐碑——信陽黨史資料匯編》共22 冊,里面有相當多值得參考的史料。皖西方面,中共六安市委員會編纂的《皖西黨史資料輯要》(6 冊)和宿松、霍山、金寨幾個縣的黨史資料均有價值。鄂皖交界區域屬于新四軍第五師的游擊區,是新四軍第五師和國民黨軍第21 集團軍的對峙地帶。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推出的《新四軍·文獻》《新四軍·回憶史料》《新四軍·參考資料》等史料中,也散落著一些有關新四軍第五師的資料。
人物史料方面,《李先念年譜》收錄了不少來自新四軍第五師戰史資料的電報。除《朱理治回憶錄》外,筆者尚未見到其他五師和鄂豫邊區黨委領導人(鄭位三、李先念、陳少敏、任質斌、許子威、劉少卿、王瀚)的回憶錄或者日記。部分旅、團級軍事干部和軍分區、地委級領導干部留有回憶錄。如曾擔任五師第13 旅旅長的周志堅、曾擔任軍分區政治委員的文敏生、曾擔任軍分區政治委員的鄭紹文、曾擔任五師第14 旅第41 團政治委員的羅通、曾擔任軍分區司令的廖漢生、曾擔任五師第15 旅政治部主任的劉放、曾擔任五師政治部《挺進報》總編輯的齊光等人均有回憶錄存世。湖北省檔案館珍藏有《林鎮南日記》(林曾擔任團政治部主任),《潘流日記》(潘曾任新四軍第五師司令部機要科通訊大隊長),《黃民偉工作筆記》(黃曾任江漢中心縣委書記)。此外,《劉少奇年譜》《陳毅年譜》《王明年譜》《王明:傳記與回憶》《葉劍英年譜》《張云逸年譜》《郭述申年譜及著述補遺》《王首道回憶錄》《皮定均回憶錄》《皮定均日記》《賴傳珠日記》《王恩茂日記》等均有一定史料價值。
中國共產黨歷史研究的學術化時代,史料的重要性愈發彰顯。早在1980 年代全軍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籌備《八路軍》《新四軍》系列史料匯編之時,便意識到“我國在這段(指抗日戰爭)黨史軍史資料的整理、研究和出版方面,落后于美、蘇、日諸國,也落后于臺灣,不少國際人士在研究我黨我軍歷史時,由于我們不能提供準確、可靠的史料,不得不依靠海外或港臺出版的不準確、不全面甚至是歪曲我黨我軍形象的史料”⑩。1984 年,鄧小平、陳云、胡耀邦、楊尚昆、聶榮臻、彭真等領導人對于黨史資料搜集與整理工作均作相關批示。至2022 年,經歷過幾波黨史資料編纂高潮之后,供研究用的史料匯編可以說已是汗牛充棟、蔚為大觀。但就中共黨史研究里的一些領域而言,史料不足仍是較為嚴重的問題,制約著學術研究。以新四軍第五師和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史研究來說,筆者以為在史料創新方面學界可從以下幾方面嘗試取得一些突破:
第一,上下結合,深挖相關檔案和地方黨史資料。若有條件利用中央檔案館、解放軍檔案館、軍事科學院圖書館等機構典藏的檔案,自是最好不過。?另外,我們不妨眼光向下,轉向地方檔案館。新四軍第五師在湖北、河南、安徽、陜西、湖南幾省都留下了戰斗痕跡。湖北與河南兩省檔案館的開放度比較高,其他幾省檔案館的開放度相對較低。縣級檔案館中蘊藏著不少“寶礦”,等待有心之人去發掘。地方黨史工作者編纂的已刊或未刊黨史資料也有一定價值。這些黨史資料少部分形成于1950 年代,大部分形成于1980 年代。
第二,充分重視日方史料的價值。楊奎松在《抗日戰爭研究理應重視戰爭史研究》?一文中強調使用日方史料開展戰史研究的必要性。姜克實對長城抗戰的研究,吳晶對關家垴戰斗的研究,丁曉杰對阿部規秀戰死一事的考證等?,顯示出日方史料之于抗日軍事史研究的重要性。中國大陸的一些學者撰寫的研究評述或史料介紹文章,提供了許多有益信息。?時至今日,日本《戰史叢書》一類的文獻對于中國學者而言已不是稀見文獻。我們應該深挖更多的日本戰史文獻,方能更好從“敵方”視角揭示中共抗日的重要意義。新四軍第五師抗擊的日軍部隊來自中國派遣軍第11 軍,不掌握該部隊的戰史資料,便不能了解新四軍第五師的對手。亞洲歷史文獻平臺珍藏有很多關于第11 軍的史料,一些戰斗詳報、情報記錄、調查報告等?有較大價值。在鄂豫邊區駐扎的日軍有第3、6、13、34、39、40、58、68 等師團,其中第6 師團于太平洋戰爭爆發后調至太平洋戰場。這些部隊的師團史、聯隊史乃至大隊史、中隊史還未被國內學界善加利用。據筆者初步統計,涉及到侵華日軍第11軍的師團史有6 部,步兵聯隊史有11 部,步兵大隊(含獨立步兵大隊)史有2 部,步兵中隊史有3 部,炮兵聯隊史有2 部,炮兵中隊史有1 部。?工兵、輜重兵、醫療兵、航空部隊的史料尚未梳理。這些文獻對于新四軍第五師和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研究來說是不可或缺的。
第三,不可忽視國民黨方面的史料。根據這幾年間所讀史料來看,筆者有這樣的觀點:新四軍第五師在一段時期內的反頑壓力要遠超抗日。甚至可以說,“頑之害甚于日偽”。新四軍第五師反頑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反頑也是為了抗日。新四軍第五師在鄂豫邊區的反頑斗爭格外嚴峻,如當第二次反共高潮在全國范圍內落下帷幕后,在鄂豫邊區卻剛剛開始。宏觀層面,國共兩黨的關系在1942 年有所緩和。但是在1942 年,國民政府第五戰區調集10 余萬重兵向新四軍第五師兩線夾擊,斷斷續續展開了長達8 個月的摩擦斗爭。如此吊詭的局面,折射出中共在華中敵后抗戰的艱苦性和復雜性。這樣的復雜局面在檔案中也有所體現。“國史館”中典藏有相當多的函電、報告等檔案。如第五戰區李宗仁、李品仙、孫震等人與蔣介石關于進攻新四軍第五師的電報;第一戰區湯恩伯與蔣介石關于進攻新四軍第五師的電報;湖北省政府及其所屬鄂東行署、鄂中行署關于新四軍的所謂“敵情報告”等。國民黨方面的史料,雖然存在一些不實之言,但也有一定參照價值。
綜上所述,新四軍第五師和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研究走過了一條不平凡的道路。已有研究基本還原了新四軍第五師和鄂豫邊區抗日根據地的整體面貌,梳理出較為清晰的歷史脈絡。展望未來,學界仍需以史料創新為核心途徑,努力建構相關史實,不斷在中觀和微觀層面還原更多真相。當我們全面搜集與整理相關史料之時,新的研究視角實際上也便自動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