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春
晚唐五代是詞這一文學體式發展演變的一大關捩。在此之前,作為文人偶一為之的體裁樣式,詞并未取得令人矚目的文學成就和地位,而于此之后,則迅速發展,在天水一朝成為王國維所言的“一代之文學”①。因此,對這一時段內的詞作進行考察分析,無疑具有某種程度上的典范意義——既涵蓋文學史層面,又包括美學層面。該時期的許多重要作家作品,均賴《花間集》得以保存,其“裒集溫庭筠等十八家‘詩客曲子詞’,總五百首,是最早的也是規模最大的唐五代文人詞總集”②,在詞學史上有著無可取代的價值,開創了婉麗綺靡的花間詞風,對后世詞的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娿X先生云:“淮海清真晏小山,發源同是出《花間》。濫觴一曲潺湲水,萬里波濤自不還?!保ā丁椿ㄩg〉詞平議》)③過去,在討論和評價花間詞時,往往援引歐陽炯《花間集序》:“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④認為花間詞一味抒寫情愛綺靡生活,而其創作目的亦不過娛賓遣興,開詞為艷科之先河,不無貶低之意。實際上,所謂艷情之作不過為花間詞的表象,而花間詞人真正對后世產生重要影響的,其實是開創了在詞作中對悵惘之感的抒寫方式。葉嘉瑩先生在解釋“惆悵”時說:“‘惆悵’者,內心中恍如有所失落又恍如有所追尋的一種極迷惘的情意,不像相思離別之拘于某人某事,而是較之相思離別更為寂寞更為無奈的一種情緒?!雹菰诨ㄩg詞人中,孫光憲又有著特殊的地位,其向以“氣骨甚遒”(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⑥著稱,但從《花間集》所收錄的作品來看,不難發現其筆下亦始終縈繞著某種悵惘之情⑦。
楊景龍先生《花間集注校注·前言》中指出:“《花間》情詞雖有少數浮薄之作,但多數作品并未停留在追逐欲望滿足的淺層次,而是由欲到情,表現出人類愛情心理中專注思念的憂傷寂寞之美?!雹噙@種憂傷寂寞之美實際上就是對悵惘之情的抒寫,而這種抒寫本身也并不局囿于情詞這一種題材。孫光憲因其對詞境的開拓作出重要貢獻而廣受贊譽,他在不同類型的作品中多能刻意營造出悵惘的意境,令人在閱讀之時悵若所失??傮w來說,這種悵惘意境的營造是以空、遠、荒、寒為核心的。
《浣溪沙》(其一)歷來被視為孫光憲的名作,詞云:“蓼岸風多橘柚香。江邊一望楚天長。片帆煙際閃孤光。 目送征鴻飛杳杳,思隨流水去茫茫。蘭紅波碧憶瀟湘。”陳廷焯《云韶集》卷一便認為:“‘片帆’七字,壓遍古今詞人?!W孤光’三字警絕,無一字不秀煉,絕唱也。”⑨此詞總體風格偏于俊逸清健,頗能代表孫氏氣骨甚遒的藝術特色,但真正能引起讀者感動的,依然是對于悵惘意境的營造。開篇言“蓼岸風多橘柚香”,蓼為一種水草名,秋開紅白花,其味苦辣,自《詩經·周頌·小毖》有“未堪家多難,予又集于蓼”⑩以來,其均被作為辛苦困境的象征。“橘柚香”典出王昌齡《送魏二》:“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舟涼。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此詞首句似為寫景,但若結合“蓼”與“橘柚香”的語碼意義,則實際上是在描繪秋風中頗為寂寥的江邊景象,同時又內蘊著一種悲苦凄涼的氛圍,而這恰與詞作所要表現的送別之情相契合。“江邊一望楚天長。片帆煙際閃孤光。”運用對比手法,片帆之微小與楚天之遼闊形成內在張力,孤光更著一“閃”字修飾,其似明似滅表現了行舟在江上煙水之際的若隱若現,于空遠的背景中愈發襯出個體的落寞。下闋主人公“目送征鴻飛杳杳,思隨流水去茫?!?,依然是一種空而遠的意境。江淹《赤亭渚》云:“遠心何所類,云邊有征鴻。”?到這里,恐怕是連片帆也不得而見了,而天邊鴻雁南飛,一去尚有歸期,心隨流水,則去而難返,何況流水亦寓托著時間的消逝。韋應物《淮上喜會梁川故人》亦有“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之句,這里思隨流水,既是思念逐故人遠去,又因流水不返而折射出相會遙遙無期的悲哀。天地茫茫之中,個人如此無助,沒有什么可以挽留,唯一能做的就是“蘭紅波碧憶瀟湘”,回憶往昔種種的美好,結尾“瀟湘”為聯綿詞,皆為陰平,讀起來頗為悠遠,有無盡纏綿之意。全詞“上片景中含情,下片轉寫情中之景”?,情景交融,營造出一種悵惘的意境,頗具感染力。
在孫光憲其他詞作中, 往往直接出現“疏”“空”“遠” “殘” “寒”等詞匯來修飾所要描寫的對象,直觀地呈現落寞的氛圍。如《浣溪沙》(其三)云:“花漸凋疏不耐風。畫簾垂地晚堂空。墜階縈蘚舞愁紅。 膩粉半粘金靨子,殘香猶暖繡薰籠。蕙心無處與人同。”花是凋疏的,畫堂是空寥的,臺階是苔蘚縈繞的(暗示久無人走動),脂粉是半粘著的,暗香是殘余的,蕙心是無人相似的,詞中所提到的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充滿了殘缺感,由此共同組成的意境也就不免令人悲傷,在這些看似客觀的描寫之中實則蘊含著深沉的凄涼。這種手法在葆光子詞中俯拾皆是,如“一庭疏雨濕春愁”“早是銷魂殘燭影,更愁聞著品弦聲”“風遞殘香出繡簾。團窠金鳳舞襜襜。落花微雨恨相兼”,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些詞句大多能情景交融,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作者“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為表達思想情感的需要,詞人精心擇取各種意象進而構成意境,營造出憂傷的氛圍,確乎可以達到“尤有境界也”?的美學效果。
花間詞向來以綺靡著稱,意象精美,辭藻華麗,然而通過閱讀分析,則可發現孫光憲所描摹的美好事物都是不完滿的,以“空”“遠”“荒”“寒”為核心的整體意境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對純美意象的欣賞,并使由此引發的悲哀、嘆息顯得更為徒勞,進而體現詞家所深藏的情感底蘊。
與孫光憲詞作中意境構建互為表里的,是其情感的抒發。悵惘作為一種情懷,包含了惆悵、迷惘、無奈、寂寞、憂傷等許多復雜微妙的感情,可以超越具體的寫作內容而成為籠罩全篇的主體基調,這在孫光憲各種題材的作品中均有所表現。
先看描寫閨怨相思的《虞美人》(其一):“紅窗寂寂無人語。暗淡梨花雨。繡羅紋地粉新描。博山香炷旋抽條。暗魂銷。 天涯一去無消息。終日長相憶。教人相憶幾時休?不堪棖觸別離愁。淚還流。”起首所寫之景便頗為寂寞,紅窗指有雕飾、顏色的窗子,通常代表著女子的閨房。此美好的意象在古典詩詞中出現時,往往與其將要或者已經遭受破壞相聯系,如白居易《感蘇州舊舫》云:“畫梁朽折紅窗破,獨立池邊盡日看?!?杜牧《八六子》云:“聽夜雨,冷滴芭蕉,驚斷紅窗好夢?!?徐夤《霜》:“紅窗透出鴛衾冷,白草飛時雁塞寒。”?均可作如是觀。而此處紅窗寂寂便已將一位孤單女子托于紙上,更益以“無人語”,愈顯其寂寞?!鞍档婊ㄓ辍?,既是寫景,又是寫人,“梨花雨”本指春天梨花開放時節的雨水,但白居易《長恨歌》中用“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來形容楊貴妃泣如雨下時的姿容后,常被借指女子的嬌艷。此詞進一步描寫女子“繡羅紋地粉新描。博山香炷旋抽條”,非常精致地打扮自己,又處在一個異常華美的環境中,本應是幸福浪漫的,然而“女為悅己者容”,因無人欣賞也只能“暗魂銷”。江淹《別賦》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由此引出因相思而極其哀愁的心情。下片“終日長相憶”“相憶幾時休”,不避重復地使用“憶”字,表現出思念的強烈,這里“憶”的行為不妨借用張愛玲的精彩描述:“回憶永遠是惆悵的:愉快的,使人覺得‘可惜已經完了’,不愉快的想起來還是傷心?!?更何況主人公想到的是“不堪棖觸別離愁”,她是如此地無能為力,只能徒然“淚還流”,“還”字表示時間的延續和次數的重復,孤單的她屢次、持久地流淚,使這種落寞之感愈見深沉。同樣描寫別后相思的,又如《菩薩蠻》(其三):“小庭花落無人掃。疏香滿地東風老。春晚信沉沉。天涯何處尋。 曉堂屏六扇。眉共湘山遠。爭奈別離心。近來尤不禁?!薄懊脊蚕嫔竭h”,依然描寫的是一位精心打扮的妙齡女子,因為戀人不在,這一切都無人欣賞,使美變得那么徒然,于“疏香滿地東風老”的悵惘氛圍中凸顯其心境。孫光憲描寫分別時的場景見前引《浣溪沙》(其一),實際上這種痛苦在分別前已然流露,如《臨江仙》(其二):“暮雨凄凄深院閉,燈前凝坐初更。玉釵低壓鬢云橫。半垂羅幕,相映燭光明。終是有心投漢珮,低頭但理秦箏。燕雙鸞偶不勝情。只愁明發,將逐楚云行?!逼湓箘e之情分明可見。
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孫光憲一些描寫艷情的作品,如《浣溪沙》(其二):“繡閣數行題了壁,曉屏一枕酒醒山。卻疑身是夢魂間?!薄镀兴_蠻》(其一):“碧煙青裊裊。紅顫燈花笑。即此是高唐。掩屏秋夢長。”古人常以夢來修飾情愛,夢本身的恍惚、迷離與不可捉摸也為詞作帶來一種朦朧隱約的氣質,從而使其所要描述的美好本身透出無法名狀、難以確定的特征,在表達歡喜的同時亦流露悵惘。也就是說,孫氏在許多以男歡女愛為主題的作品中,無論是處于感情的何種階段——廝守、艷遇、分別、相思,詞作常是以個體的無能為力作為底蘊的。
其次,孫光憲詠史題材的作品往往摻雜著懷古與悼亡,于歷史興亡中寓托感慨,并引發虛無的浩嘆?!逗觽鳌罚ㄆ湟唬骸疤教熳?。等閑游戲。疏河千里。柳如絲,偎倚淥波春水。長淮風不起。 如花殿腳三千女。爭云雨。何處留人住。錦帆風。煙際紅。燒空?;昝源髽I中?!痹~作大部分描寫隋煬帝的游樂淫逸,而“妙在‘燒空’二字一轉,使上文花團錦簇,頓形消滅”(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湯顯祖評《花間集》卷三云:“索性詠古,感慨之下,自有無限煙波?!?孫詞頗有一切繁華靡麗、過眼皆空的感覺。再看《思越人》(其一):“古臺平,芳草遠,館娃宮外春深。翠黛空留千載恨,教人何處相尋。綺羅無復當時事,露花點滴香淚。惆悵遙天橫淥水,鴛鴦對對飛起?!碑斈晡魇﹨峭醯钠G事便如同西子的淚水、花上的露珠一樣,曾不能以一瞬,早已煙消云散,現在所遺留的景色卻是這番:“渚蓮枯,宮樹老,長洲廢苑蕭條。想像玉人空處所,月明獨上溪橋。經春初敗秋風起,紅蘭綠蕙愁死。一片風流傷心地?;赇N目斷西子?!保ā端荚饺恕菲涠┰~筆凄艷俊逸,一片蒼涼。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云:“‘想像’二句,不勝華屋丘山,美人黃土之感?!?頗能點出此詞真諦。再如憑吊張麗華的《后庭花》(其二):“石城依舊空江國。故宮春色。七尺青絲芳草碧。絕世難得。玉英凋落盡。更何人識。野棠如織。只是教人添怨憶,悵望無極?!痹撛~以“悵望”作結,詞人胸有所郁,觸處傷懷,似有無限哀嘆,卻均付之于不言中。面對歷史消逝的必然性,所有悼念、追憶、嘆息,也都愈益顯出其虛空的本質。
再次,孫光憲的邊塞詞亦不以豪邁見長,而代之以悲涼。如《酒泉子》(其一):“空磧無邊,萬里陽關道路。馬蕭蕭,人去去。隴云愁。香貂舊制戎衣窄。胡霜千里白。綺羅心,魂夢隔。上高樓。”起筆闊大,“空磧無邊”,塞外之荒涼慘淡撲面而來,將邊關之苦寒艱辛與思婦之憂心體貼熔鑄一體,當然也可以解讀為上闋直接描寫征夫別家,以隴云愁的環境襯托心境,下闋由自己所穿之戎衣轉而想象家中的妻子一定也非常思念自己,“綺羅心,魂夢隔。上高樓”,用唐趙征明《思歸》“猶疑望可見,日日上高樓”?之句,以三言疊句作結,仿佛一句一嘆,而終不能改變分別的現實,一句一徒然。湯顯祖稱:“三疊之《出塞曲》,而長短句之《吊古戰場文》也,再讀不禁鼻酸?!?并非過譽。再如《定西番》(其二)中的“何處戍樓寒笛,夢殘聞一聲。遙想漢關萬里,淚縱橫”,亦著重展現邊關鄉愁,全詞以悲傷壓抑為主調。
此外,在孫光憲較為純粹的以南土風情作為題材的作品中,依然可以窺見悵惘的情懷。《菩薩蠻》(其五)云:“木綿花映叢祠小。越禽聲里春光曉。銅鼓與蠻歌。南人祈賽多。 客帆風正急。茜袖偎檣立。極浦幾回頭,煙波無限愁?!痹跔顚戭H具地域特色的風物之時,也往往也以“煙”“波”作結,從而使詞作在“艷冶中兼具凄迷之致”(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饒有遠韻。
當然,并不是孫光憲所有的作品都涉及悵惘抒寫,譬如《風流子·茅舍槿籬溪曲》等基調便相對歡快。因此,我們不能以偏概全地將孫詞均總結為悵惘抒寫,只是在《花間集》所錄的詞作中,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出,孫光憲大部分詞作仍是建立在悵惘這一感情基礎之上的。
王國維言:“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繆鉞先生進一步解釋:“詩之所言,固人生情思之精者矣,然精之中復有更細美幽約者焉,詩體又不足以達,或勉強達之,而不能曲盡其妙,于是不得不別創新體,詞遂肇興……要眇之情,凄迷之境,詩中或不能盡,而此新體反適于表達。”可見詞是一種以余韻定高下的文學體裁。所謂“故詞境如霧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處正在迷離隱約”(《論詞》)?。與詞境相契合,詞體具有表達含蓄蘊藉感情的優勢,通過句法參差、音節抗墜來抒發那種悵惘的情緒,不僅可以給詞作帶來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遠韻,更因悵惘作為人類普遍具有的一種情感而能引起讀者的感動、聯想,從而使詞作具有不拘于字面的、可以引申的意義,令人詠嘆再三。
孫光憲詞作中悵惘抒寫造成的余韻悠長美學效果包含兩個層面:一是寄托性;一是象征性。寄托性與其生平經歷有關,象征性則與其詞所具有的豐富聯想性、象喻性相聯系。就寄托性而言,在傳統的分析詩詞的理路中,知人論世是一種不可或缺的討論模式。花間詞雖有娛賓遣興的性質,但誠如陸游所云:“唐自大中后,詩家日趣淺薄……會有倚聲作詞者,本欲酒間易曉,頗擺落故態,適與六朝跌宕意氣差近。此集所載是也?!?正因為其成于綺筵花間,詞家毋須假裝正經而言不由衷,寫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因此能在某種程度上更加真實地反映出作者的內在真實。華連圃《花間集·發凡》稱“其中美人香草,十九寓言,取徑欲微,陳義至廣”?,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這種現象。何況晚唐五代詞人均處于風雨飄搖的時事動蕩之中,不可能不受外界影響,他們并非亂世中一味玩花弄月之輩,如孫光憲一生歷經七朝變遷,曾在三朝為官,他嘗謂知交曰:“寧知獲麟之筆,反為倚馬之用。”?可見頗有自期。司馬光《資治通鑒》載其勸諫高從誨事:“孫光憲見微而能諫,高從誨聞善而能徙,梁震成功而能退,自古有國家者能如是,夫何亡國敗家喪身之有。”?歐陽修《新五代史》載其勸繼沖獻城于宋事,足見其對于當時天下大事頗有判斷。孫光憲著述甚多,其自身定位亦非僅為風雅墨客,因此在他的詞作中,如能剝離表象,是可以發現某些隱藏著的深遠意味。吳梅《詞學通論》曾贊賞“孟文之沉郁處,可與李后主并美”?,這里不妨借用陳廷焯的解釋:“所謂沉郁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復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不妨看幾個例子,《生查子》(其三):“金井墮高梧,玉殿籠斜月。永巷寂無人,斂態愁堪絕。玉爐寒,香燼滅。還似君恩歇。翠輦不歸來,幽恨將誰說?”此作為宮怨之詞,描寫的主人公自然是不得恩寵的宮女,“翠輦不歸來,幽恨將誰說”表現其悲劇的命運,但一定程度上這又不能不說是一篇別有寄托的作品,君恩歇之君是否為詞人理想之君?“幽恨將誰說”豈不是同樣昭示著其壯志難酬的痛楚?再如《河滿子》:“冠劍不隨君去,江河還共恩深。歌袖半遮眉黛慘,淚珠旋滴衣襟。惆悵云愁雨怨,斷魂何處相尋。”“君”所寓托的含義與“妾和君”的關系,均極具象征意義,“斷魂何處相尋”的凄楚中,透露著悲涼的底蘊。又如《謁金門》中的“愁腸欲斷。正是青春半。連理分枝鸞失伴。又是一場離散。 掩鏡無語眉低。思隨芳草凄凄。憑仗東風吹夢,與郎終日東西”,詞中充斥著孤獨感。詞人以鸞自況,寓示著自己不愿同流合污,“與郎終日東西”,永遠無法得到自己所追求的美好事物,這種郁郁不得志正與其感嘆“寧知獲麟之筆,反為倚馬之用”有著內在的邏輯性。
在這些為繡幌佳人所寫作而別有寄托的小詞上,也存在可以就其象征性進行解讀的空間。譚獻《復堂詞錄敘》云:“側出其言,旁通其情,觸類以感,充類以盡。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所謂詩無達詁,文本本身是可以演繹發散的,而花間詞因其所寫題材的特殊,較之一般詩詞更具象征性。葉嘉瑩先生認為:“《花間集》中的作品……其寫作的重點自然集中在美色與愛情,而‘美’與‘愛’恰好是最富于普遍的象喻性的兩種質量,所以《花間集》中的女性形象雖然是現實中的女性,但卻是具含了使人可以產生非現實聯想的一種潛藏的象喻性?!?更進一步說,“美色”與“愛情”在詞人看來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美好的事物也終非永恒,而有著注定殞滅的命運,那么在表面描寫艷情的作品中自然地具有了一種徒然、悵惘的深意,給人以蒼涼之感。如前引“花漸凋疏不耐風。畫簾垂地晚堂空。墜階縈蘚舞愁紅”諸句,均可由此維度進行解讀,描寫得愈細膩幽約,與其潛在的悲慘境遇對比得便愈加強烈。孫氏詞作中反復表現的這種“求而不得”的感情和美好事物必將毀滅的現象,在人類社會中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因此隨之而來的個體失落也能引起廣泛的共鳴。這正是孫光憲以艷情作為描摹對象時又能超越其表面情感而觸及靈魂深處的原因所在。從這一層面上看,孫光憲刻意營造的以“空”“遠”“荒”“寒”為核心的悵惘意境,恐怕也是其在飄搖之世切身感受的形象外現,詞作中所反映的美好意象易遭摧藏的命運,客觀地呈現了個體生命的悲劇性,殘花、敗柳、夕陽、疏雨的象征意義無疑是值得探討的。
作為花間詞人代表的孫光憲在大部分作品中完成了一種悵惘抒寫的模式,這種模式也出現在其他晚唐五代詞人的筆下,共同構成了早期詞這一文學體裁的寫作特色,并成為后世尤其是婉約派詞家所取法、承繼的傳統。孫光憲在營造悵惘意境與表達悵惘情懷的過程中觸及了人類所共有的情感經驗,其所具有的寄托性與象征性給予了其作品多重的內涵,也賦予讀者多層次的闡釋空間,使“要眇宜修”的詞體特征得以凸顯。從這一角度來分析討論孫光憲的詞作乃至整個花間詞,對于發掘、體認詞的發展脈絡和美學特質,無疑是有所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