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年輕的國家棒球隊，等待出擊

徐徐

今年3月，他們剛剛結束第五屆世界棒球經典賽（WBC）的比賽。這場比賽原定于2021年舉行，由于新冠影響而延至2023年，是目前水平最高、影響力最大的國際棒球賽事。在聚集了全球最頂尖棒球選手的賽場上，代表中國參加的這支平均年齡僅24歲的年輕隊伍，在場上展現了獨有的熱血與堅持。

但直至今日，棒球在國內依舊頂著“小眾運動”的標簽。實際上，棒球這項運動在中國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9世紀末，中國留學生們把棒球從美國帶入國內，之后棒球在中國發展幾經波折，直至2002年第一屆中國棒球聯賽正式開啟，棒球開始重新回到大眾視野。

國家棒球隊主教練李偉經歷了這個時期。他記得中國棒球聯賽開始之后，電視開始轉播中國聯賽，大部分人才開始了解棒球，才開始知道“天津有個雄獅，北京有個猛虎”。如今，他帶領著新的一批少年們依舊走在追逐棒球夢想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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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現在比我們好多了。”李偉坐在訓練場休息區的凳上，看著訓練場上穿著統一訓練服奔跑的少年們感慨道。

時間推回到1986年，剛上小學六年級的李偉進入天津一所體校，開始學習棒球。那時，棒球還是一個新鮮事物，李偉至今記得穿著運動服走在街上，有人問他是搞什么項目的，他回答“棒球”，對方反問：“拿那個棍子扔的那個嗎？”

經過最初的動作、傳球、揮棒的基礎訓練后，李偉開始感受到了棒球的樂趣，因為這個運動“需要技術、速度，還要動腦子，每一天都是不一樣的”。李偉父母雖然不了解棒球，但看著他喜歡，也支持他的決定。

訓練四年后，李偉加入了天津棒球隊。那時，一套隊服、鞋子穿到爛掉才會換，訓練也只有固定的一塊地，甚至不規則，有時場地不平，還得自己拿鐵鍬弄平。要是出去比賽遇上沒場地，就在田徑場畫條線臨時用。有次李偉去日本交流一個月后，看著當地公園里到處都是棒球場，心里渴望著“自己的球隊能有一塊像樣的球場”。

在那個年代，中途放棄打棒球的人并不少見，方方面面原因都有。李偉見到了太多人離開隊伍，有個人能力不夠的，打下去也沒有發展空間；也有打得很好的，卻因為家庭原因選擇放棄。

但李偉從沒想過離開，也等到了屬于自己的榮耀時刻。在2001年第九屆全國運動會上，李偉所在的天津隊力克當時被稱為“聯合艦隊”的廣東隊，獲得全運會冠軍。他依舊清晰記得那一天，他和隊員們把啤酒倒入冠軍獎杯，三十幾個隊員和教練每人輪著喝，一直喝到半夜。“感覺堅持了那么多年，終于有了一點成就。”李偉說。

退役之后，他轉為了天津隊教練員，“一旦喜歡一樣東西，以后能把它當做職業，是一件很高興的事”。談起三十多年的棒球生涯，他覺得一路有很多快樂，也有痛苦。特別是對于家庭，他時常感到虧欠，有時集訓出去幾個月，家里都靠妻子支撐，還得獨自帶孩子，但妻子支持他的選擇。

如今，李偉已經50歲了，皮膚因為長年累月的戶外運動曬得黝黑，身型依舊健碩。“同齡人總說我看著年輕，我心態比較好，天天跟這幫二十多歲的孩子們在一起打交道，不能太落伍了。”他笑著說。

訓練時，李偉對隊員們要求很嚴格，看到有人偷懶，就會直接罵一頓。亞運會賽制出來以后，他調整了訓練周期，練三天，休息一天，要求隊員們每天7點10分起床，全天技術練習結束后，還要到重量房進行訓練。晚上10點則必須熄燈睡覺，不能玩手機、不能開燈。有時看到隊員們有些疲累，也會和他們開開玩笑。

在這些年輕的隊員身上，李偉經常感到驚喜。拍攝的前段時間，天津氣溫一度超過四十度，但隊員們每天都在球場堅持訓練，“一天不帶歇的”。說到這里，一絲驕傲神色出現在李指導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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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用李偉的話說，場上需要陸昀。他感覺陸昀總是充滿熱情，能夠帶動大家，“就算他自己很疲憊，也要表現出熱情來”。

這個26歲的男孩是隊里的內場手，濃眉大眼，常年運動練了一身肌肉，搭配一口還不太熟練的中文，再加上豐富的肢體動作，總是輕易能讓隊里的氛圍變得輕松。他喜歡看動漫，會爬上球場的升降梯模仿蕾哈娜來一段熱舞，也會在每次訓練前用搞笑的語氣喊“哎，打棒球了”。

“喜歡給大家帶來正能量，也能讓自己集中注意力。”提到他的“中二”行為時，陸昀用手摸了摸頭，不好意思地笑著解釋。

小學時，陸昀就跟隨父母去了日本。有天看到有人打棒球，突然被吸引住。“跑來跑去打棒，好自由，很帥。”從那天起，他就愛上了棒球，心中有了成為職業棒球球員的夢想。

代表中國隊打比賽也一直是陸昀的目標。2019年他回到中國，加入了北京猛虎棒球隊。語言是他面臨的第一個難題，但棒球就是最好的溝通方式，很快他就和隊員們熟絡起來。平時訓練時，陸昀喜歡觀察隊員們的特點，向對方學習，看到隊里一些老隊員休息時也在鍛煉，也會被激勵到。

回國之后，他也感覺到了一絲和在日本打球時的差別。首先，比賽時觀眾來得很少；出門跟人聊天，許多人會問他棒球是什么項目。不過，陸昀并不在意這些，“只要打棒球就很開心。在這么好的球場，還有戰隊服，還發工資，就夠幸福”。

這個看起來一路順風順水的男孩，其實在26歲時剛遭遇了人生中的一次挫折。WBC開賽訓練前，陸昀訓練時打棒，不慎傷到手，導致手掌鉤骨骨折，診斷建議休息四到六周。

WBC是陸昀人生中第一次參加的國際比賽。等待了三年，得知WBC開賽時他興奮不已，不僅從早練到晚，晚上躺在床上也會在手機里觀摩日本隊的比賽，研究對方的技巧，夢想在賽場上對陣日本隊時，打出一個本壘打。但現在，他不得不面對現實。

但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陸昀第二天又開始參與訓練。手使不上力，也接不了球，陸昀就在場邊給隊友們加油，“雖然手不行，但嘴巴可以喊，如果我一直難受，也會影響他們”。

今年3月，陸昀勉強恢復到可以防守的程度，作為替補隊員一起前往日本參與WBC。在中國對陣日本的比賽時，陸昀正在“牛棚”（Bullpen，指棒球場中投手上場前暖身的區域）訓練，看到電視機里喊了一聲“打出去了”，他趕緊沖到現場，看到隊友梁培正在繞場跑圈。“這個全壘打感覺像自己打的一樣，特別興奮。”等梁培下場時，陸昀激動地抱住了他。

對于這些打棒球的男孩們來說，棒球本身充滿著魅力，考驗力量、速度，也需要技巧，而在賽場上，和隊友們并肩站在一起的感覺，更讓他們感到熱血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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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培始終記得那一天，在WBC比賽對陣日本時，他打出全壘打后，周圍的隊友一直圍著，拍著他的肩膀，“隊里氛圍就是很團結，大家平時互相打打鬧鬧，但到場上會變成一個人。個體失誤，別人會給他彌補”。

這個24歲的男孩和陸昀有著相似的經歷，小學時就去了日本，直到2017年才回國。他講中文時語速很慢，總是一字一頓地說，聊天時也會擔心自己表達不好。

他告訴我們，小時候自己更喜歡踢足球。小學時，在學校俱樂部遇見一個棒球教練邀請他玩。“扔球、拿棒子打球、跑啊，當時感覺很新鮮。”以為只是玩一下，但一玩就玩到了現在。

可在日本打球的經歷并不順利。梁培身材有些瘦削，在日本念高中時，整整三年都沒有打過主場，有時甚至在場邊成了拉拉隊。就在他糾結自己是否還要繼續打球時，母親提出讓梁培回國試一試。

事實上，那時還發生了一件看似命中注定的決定性事件。梁培記得，2008年北京奧運會時，他到現場觀看了日本對中國的一場棒球賽，有一個球飛出來，梁培伸手接住了。或許那時候，那顆飛來的球已經給出了答案。

2017年5月，梁培加入北京猛虎棒球隊，成為了隊里最小的隊員。他給自己設定了兩個目標：一是在全運會代表北京隊取得冠軍，二就是參加WBC。但挫敗感很快襲來，在2021年全運會上，北京隊僅僅獲得了第三名，梁培也一直未能進入國家隊名單。

直到去年，梁培終于進入了國家隊名單，開始備戰WBC。他心里一直有個愿望，那就是能在WBC上對陣日本時作為中國隊主力上場，“一直在日本打球，朋友、教練都會看，我想在那兒證明我是可以的”。

3月9日，在日本東京巨蛋體育館，當中國隊與日本隊的比賽進行到第六局時，面對對手投出的球，梁培大力揮棒，將球送上看臺。在萬眾矚目之下，這個男孩打出了一記完美的“本壘打”，也終于書寫了屬于自己的傳奇故事。

這一刻，梁培等待了太久。“感覺我做出的選擇、經歷的事情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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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28歲的隊長羅錦駿在隊伍里已經屬于“老將”。

他是廣東人，身材高高瘦瘦，講普通話時帶著一些未改的鄉音。“我最開始是打籃球的。”羅錦駿告訴我，小時候籃球教練看他投籃很有勁，讓他試一下打棒球。同許多人的故事一樣，年幼的羅錦駿玩了一次，就喜歡到了現在。

最開始，羅錦駿媽媽并不同意他練棒球，擔心太累會影響學習。但羅錦駿很堅持，早上6點一直練到晚上8點，又回學校上課。2009年，才十幾歲的他就入選了廣東棒球隊，母親看到他對于棒球的熱愛，也慢慢接受了。有時打比賽時，還會去現場支持他。

羅錦駿記得那時候，廣東的棒球發展趨勢良好，有三塊專門練習棒球的場地。但當他通過MLB中國棒球發展中心去美國學習三年時，還是感覺到了差異。

那是羅錦駿第一次接觸到美式棒球。投手均數一般都在140個到150個之間，壓制力也很強，在國內訓練時很少有這么快的球。美國教練看到他打不好快速球，搬來了一臺機器，調到最快的速度，距離特別近，告訴羅錦駿先用眼睛盯球，讓眼睛適應那個球速，又微調了一下打擊動作。

在一次次崩潰中，羅錦駿甚至產生了一絲自我懷疑，但也在日復一日的訓練中慢慢可以打到對方投擲的快速球。

回到廣東隊后，2017年羅錦駿就進入了國家隊。2019年亞錦賽上，中國隊對戰世界排名第三的韓國隊時，羅錦駿在比分落后的情況下，打出了三壘打，最終中國隊7比6逆轉戰局，斬獲亞錦賽的季軍。這也是繼2005年之后，中國隊再次登上了亞錦賽的領獎臺。

“那一刻想法很簡單，就想著一定要把分拿下來，很幸運完成了我自己設想的目標。”羅錦駿回憶起當時的比賽，語氣顯得十分平靜。

自從擔任國家棒球隊隊長后，羅錦駿感覺自己有了一些改變，“我要想著球隊怎么去運作，怎么可以在正確的道路上走下去，往前沖”。

和“兄弟”們在場上并肩作戰時，他仍然感覺到熱血澎湃，但回到家，一個人呆著時又會恢復冷靜，“除了熱血，還要思考技能提升”。相較陸昀、梁培這樣的年輕隊員，羅錦駿經歷了更多的現實，或者說經歷了更嚴酷的傷疼。因為棒球是硬性球，棒球隊里每個隊員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傷疼，這已然成為他們最習以為常的事情。

羅錦駿的腰、肩、手都受過傷，最嚴重的傷是膝蓋的半月板。有次比賽時，膝蓋直接滑到坑里，需要長期治療，很難完全治愈，有時會疼得很厲害。這也成為他在思考的部分，總是擔心自己有一天會卡殼。

“等到那一天再說，現在還是會珍惜每一次比賽，”對于棒球，羅錦駿有著純粹的熱愛，“希望一代一代下去，有一天能站到最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