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丹心向陽開

◆和鐘華

非常感謝“紀念趙銀棠先生座談會”的主辦、協辦單位！在銀棠表嬢離開我們整整30 年的今天，能讓我在這里傾吐對她的深深懷念之情！

非常贊同李曉青老師對趙銀棠先生的評價：現代中國文壇上與蕭紅、丁玲、冰心等相媲美的杰出女作家。

趙銀棠先生與我既是親戚，又是忘年之交。自童年時代起，我就熟悉銀棠表嬢，盡管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只見過那么幾次面，但我對她并不陌生。除了她與我母親系親戚兼摯友之外，更多的是她被作為“女子讀書無用”的典型在社會上傳言的。因為在當時的麗江縣城，社會對女性的要求是能釀酒推磨、煮飯做菜、繡花織布、孝敬公婆、伺候丈夫、養育子女，起五更、睡半夜，獨立支撐起一家人的生活擔子。作為讀書人的她，當然也就遜色了。記得母親為了讓我識幾個字，送我入學讀書時，親友們中不無這樣的言論：“女孩子家讀什么書，讀了書什么也不會，就像趙銀棠一樣，還不是苦了她的媽媽。”當然，我的母親也不否認，但她認為識幾個字，能認認自己的名字，總會少受些磨難。銀棠表嬢在我母親的心目中是位知書達理的人，她十分敬重她，她當然希望自己的女兒不能像自己一樣目不識丁，受妯娌欺負。記得有一次，我們由石鼓到麗江，母親帶我到姨奶奶（我稱銀棠表嬢的母親）家看望表嬢。表嬢得知我在學校學習努力，成績很好，高興極了，祝賀我媽生了個好女兒，勉勵我一定要努力進取，將來讀上中學、大學，為媽媽爭氣。當時我年紀小，不懂其間更深的含義，但要好好讀書，為媽媽爭氣，卻銘記在我心上，成為推動我上進的動力。

老一輩純真的友誼成了我們天然的橋梁，表嬢與我，又成了忘年之交。她關心我的生活，更關心我的工作。她在昆明的近10年中，我常得到她的教誨。當我做出了一小點成績時，她更是為我而高興。每當這個時候，她就總是要談她的一些往事，告訴我作為一個女人要干點事情之難。她講她十分喜愛東巴經神話、納西民族和家鄉典故，早在30 年代就有志于研討，但在封建傳統的禁錮下，作為一個婦女、特別是一個少數民族婦女，在連讀書求學的權利都微乎其微的情況下，談何容易。莫說寫作，只要稍露頭角，就被誹謗中傷，但她又不甘于這樣，于是只有獨個暗自摸索。甚至已經把《玉龍舊話》的書稿寫就了，還久久不敢拿出來。直至在友人資助下付諸出版，她聽到的仍是諷刺和誹謗。其原因不是什么，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女人就不該寫書，不該拋頭露面。她羨慕我遇上了好時光，鼓勵我好好干。我的心被強烈地震撼著。雖然我的大好時光已被誤去，但比之表嬢，我還有更多的來日，我是幸運的，我應珍惜。

除了在事業上常得到她老人家的鼓勵之外，更從她身上我吸取到了珍貴的精神財富，那就是她那一生不斷地追求、奮爭、進取，不屈從于命運擺布的堅韌不拔的精神和毅力。這種精神和毅力鼓舞著我去拼搏，去奮斗。每當我稍有松懈時，我想起了表嬢在逆境中頂風而上的情景，在那令人窒息的重男輕女的社會風氣下，表嬢都能毫不退縮地逆風而行，而我們今天有那么好的社會環境，連順風船都不敢開么？每當我想到年齡不饒人，也該歇歇氣了的時候，我想起了表嬢在耋耄之年還徒步登上峨嵋金頂的情景。是的，表嬢一生都在攀登，她在用自己的生命譜寫一曲納西婦女的正氣歌。作為下一輩，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停步不前呢？就這樣，踏著表嬢走過的腳印，我走到了白水臺、太子關、瀘沽湖，追尋著她曾期冀、曾擁有、曾實現了的夢境，追尋著那已逝去了的歷史的足跡，體會和把握這來之不易的今天。

表嬢是個性情中人，無論處于何種境況，她都善于以文抒懷，以詩言志，所以寫下了許多詩和文。透過這些詩文，我們可以觸摸到她那舊時不甘于命運擺布、憤世嫉俗，新時歡欣感恩的心跡。表嬢又是個熱愛納西文化、矢志不移地堅持自覺發掘和整理本民族文學遺產的有心人，她的《玉龍舊話》、《玉龍舊話新編》、《納西族詩選》，就是其心血和足跡的結晶。特別令人感動的是在搜集整理民族民間文學過程中的那股韌勁和執著。舊時的文人，是看不起民間口頭文學的，它登不上大雅之堂，尤其是納西族民間傳統大調，因其多系青年男女傾訴相戀相愛之情，故被認為“有傷風化”。在這種氛圍中，作為文人的表嬢，她居然沖破偏見，頂著種種誹謗和阻撓，毅然獨樹一幟地踏上了這條選定的路，這該有多大的勇氣和毅力！這不正源于她對本民族的一片丹心嗎？

表嬢有著一種對故鄉的一往深情，身處昆明，心系故鄉，90 高齡，仍執意返鄉。人回去了，我們若有所失。

表嬢離昆明一段時間后，我因為寫《納西族文學史》搜集資料的需要，離昆赴麗江。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表嬢。當時她住在位于麗江黑龍潭的縣圖書館里。出乎我的意料，一見面，只見她神清氣爽，心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對這一段生活，她做了這樣的描繪：

我被安置在山環水繞、古木濃蔭、位于玉泉山半的圖書館內，有全體同志的關懷照顧，也隨時有來訪的親朋故舊。自問此生有過這么好的日子嗎？連做夢也未曾存過這種奢望啊！由于內心充滿著無比激動和振奮，我非常珍惜自己的無多時光。忙于翻閱圖書館內可以找到的先輩遺稿，也向各個有關人家輾轉訪問……

時間一天天過去，稿紙一本本累積起來，每當忙碌之余，獨自靜心吟誦先輩們的長歌短什，體味他們的生活環境與思想感情，想象他們的形影狀貌，隨著他們的憂喜而憂喜。沉吟著，凝思著，往往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我。

讀來既高興，又心酸，感動與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這位飽經風霜、飽受苦難的老人，對生活無所奢求，對自己所熱愛的事業卻那么執著！是啊，事業使她在生活中獲得難以尋覓的快樂和滿足，使她深厚的社會責任感、民族責任感得以最好的發揮。她的《納西族詩選》就是在這樣的氛圍和心境中完成的。這本書第一次把納西族歷史上的文人們及其詩作進行了精選、簡評、校注，展示了納西族自明代接受漢文化以來至民國時期所出現的詩人陣容，為后人留下了一筆珍貴的文化遺產。

銀棠表嬢走了，她用自己堅實的腳印，用她自己鮮明的愛憎，為我們書寫了一部永恒的作品：一位納西新女性的永生。

每當想起表嬢時，就會想起“紅梅贊”，“一片丹心向陽開”，這不也就是表孃品格的寫照嗎？

表嬢的作品，是我們國家、民族的寶貴財富，表嬢的精神和人品，激勵著我們后代。作為中國現代文壇上鮮有的女作家之一，作為納西族歷史上第一位女作家，銀棠表嬢將彪炳史冊，熠熠生輝！表嬢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