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
一
每到臘月是章立才老人最高興的時候,這時年關近了,平時天南地北奔波的年輕后生們紛紛返鄉過年了。過年的一個重要習俗就是到章家的老祠堂里祭祖,這是章氏先人們幾百年來代代相傳下來的。身為族長兼守祠人的章立才開始提前準備了,他忙著打掃祠堂,給天井除草。
章立才七十多歲了,他一輩子都生活在舒城縣湯池鎮王河村,從年輕時家里的土墻茅草屋到后來的磚墻瓦屋,再到后來的小洋樓,無論居住環境怎樣變化,他的家始終陪伴著,這座有著五百多年歷史的祠堂。
湯池是個繁華的旅游小鎮,千年的湯池老街是當地重要集貿市場,但當我們打聽章家祠堂時,幾乎沒人知曉,甚至連本村本組的村民也知之不詳。
在章立才的帶領下,我們穿過新建的一排小洋樓,來到一處斑駁的土墻前,低矮的小木門已盡顯斑斑綠痕,如同一位老人臉上的老人斑,格外顯眼。門楣上模糊不清的字跡,像一位老人孑孓而行,落寞而凄涼。我們仔細辨認,原來是:樹德務滋。這出自《尚書·泰誓下》的四個字,似乎在告訴我們這里曾有的輝煌。
一門守百年,門外是欣欣向榮的社會主義新農村,門里是青磚、黃瓦,訴說著幾百年前的故事。祠堂就在這風雨里顫顫巍巍地矗立著,老態龍鐘。
祠堂是磚木結構,見證著百年滄桑。磚面上凹進去的手印,訴說著當年制磚者的辛勞和艱辛。房屋圍天井而建,庭院、門樓、廊廡、廳堂,雖經歲月侵蝕,但仍不失當年的大氣和威嚴。
跨過護檻,走進正門,左右兩邊的廂房已沒有當年的風范。一兩只鳥兒從房頂穿梭而過,這是“舊時王謝堂前燕”嗎?想必它們也不曾料想會飛入這落魄的祠堂。灰蒙蒙的檐柱下,柳條做成的撐閣還是那么精致,這撐閣見證了多少繁華鼎盛,想必它也未必全部記得清。
走過廂房,是一間大廳,這是宴席族人的場所。每到祭祖大典,全族人齊聚于此。“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想必是那時歡慶和熱鬧的寫照。
大廳的右邊有一條小渠,還在汩汩地流水。“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預示著家族繁衍興盛,如江河之水,綿延不絕。小渠的邊上擺放著板凳、風車、石碾等一些東西,這是那時的生活用品。
大廳的正前方是一個屏風。“屏風平時關閉,只有在重大節日和重要人物來時才打開。”章立才介紹道,平常人進出走的是屏風兩邊的側門。
現如今,屏風孤零零地立地那里,沒有人搭理它,像一個落魄的富家子弟。屏風老矣,但它還在堅守使命,今年上面寫的春聯:“春來紅花紅果,冬去芳草芳飛。”似乎還滿懷信心地向全族人展望著美好的前景。
穿過屏風,迎面而來的是庭堂,前廳后堂,可見庭堂是最重要的。庭堂的正中供奉著祖先的牌位。“從始祖到如今,章家各世的族人們供奉在此。他們見證了我們族人的過去和現在。”章立才很高興地介紹。
重要節日,章氏族人在庭堂里祭祖,婚喪嫁娶等紅白喜事也在此舉辦。
婚喪嫁娶很有章法,很講究的。比如結婚,新娘坐在轎上,從正門進來,這時屏風打開,蓋著紅頭紗的新娘在新郎官的陪伴下緩緩走進來。他們面對祖宗牌位,一拜天地,二拜父母,三是夫妻對拜。拜完之后,新娘要離開回到洞房,但她是不能走在地上的,要腳不沾地地離開。這時,章氏有名望的族人要拿兩個紅布袋放在地上,新娘的腳挪到哪里,這位族人就要把紅布袋挪到哪里,一直等到新娘踩紅布袋走入洞房。為什么要踩紅布袋進洞房呢?表示以后生的孩子不會沾泥,不會干農活,會出人頭地去當官。為什么要請有名望的族人放紅布袋呢?因為他是有福之人,定會為新郎新娘帶來福氣。
這庭堂還辦喪事,但也是有規矩的。死者在八大金剛的護送下進到祠堂,是不能見天日的。為此,祠堂里特地備了一把紅傘,在護送的途中,用此把死者遮住。死者通常在祠堂放三日,供族人和親人們哀悼、追思。
章立才對小時候祠堂的熱鬧和隆重還有著深刻的印象,那時的祠堂是族人心中最神圣的地方,紅白喜事,從不同的門進出。祠堂是全家族莊嚴和威儀之所在,是舉辦儀式的唯一地方。當時他是小孩,野性頑皮,但在祠堂里,他緊緊地跟在大人后面,不敢放肆,是那樣的戰戰兢兢,跟著長輩,有樣學樣,不敢有絲毫的造次。
二
祠堂是章家的根。章立才說,章家的祖先最早于明朝初年從江西遷徙過來,當時經過元末戰亂,這里早已十里沒有人煙,百里不聞狗吠,于是明太祖從人口稠密的江西大量遷徙人口來到安徽。從明初到明代中期,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這里逐步繁榮起來,章家也經過數代的繁衍。到了章崇政這一代,他做了大官,1522年左右,他在此建了這座章家老屋,后來成為章家的祠堂。
“我們章家從幾百年前遷徙過來,到現在六百多年,開枝散葉,分布在世界各地,有在日本的、美國的、歐洲的、東南亞的,據不完全統計,足有兩萬多人。”說起家族的繁盛,章立才頗為自豪。每到春節,無論多遠,各房子孫風雨無阻,紛至沓來。大家齊聚在祠堂里,衣冠整肅、跪拜有儀。族長同時兼任司儀,與大家一起朗誦祭文和家訓。隨后,大家對著祖先的照片,三拜九叩。
儀式結束后,族人們帶著菜、酒、香蠟去始祖墳塋前祭拜。
祠堂的鑰匙一直保存在族長的手中,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終于傳到了章立才手中。他守候著祠堂,呵護著,侍奉著祠堂里的一草一木,沒有絲毫的馬虎。他對這里的每一個物件都充滿感情,清掃灰塵時,觸摸著它們,小心翼翼,生怕碰痛了它們。章立才幾十年如一日,從不提辛勞和報酬。他說:“我守的是章家的根。”
時代在變化,自從章立才擔任族長后,已找不到祭拜時盛大和隆重的場面了。首先是婚喪嫁娶的儀式不在祠堂里舉辦了,搬到了街上的大酒店或者城里了;其次是過年祭祖的儀式越來越簡化了,過去祭品豐潔,有豬肉、家禽、全魚等,后來就取消了這些祭品;最后是儀式感沒有過去莊重了,小孩子嬉戲和打鬧的情況時有發生,有的人家托口忙,甚至不去參加儀式了。
這些情況,令章立才的心里很痛,他一直感嘆人心不古,對祖先的不敬就是最大的不孝。但無論怎樣,他都要守著這座祠堂,這是他的精神所在,更是他的生命所在。他平時沒事時就打開祠堂的門,拾掇里面的東西,除除草,補補漏,忙累了,蹲在墻角,讓晚霞披在身上,迷迷糊糊地睡上一覺。
不管世事如何變化,章立才對祖先、對祠堂還是認真的,他認為祖宗的事馬虎不得。每天早晨,章立才迎著朝霞打掃祠堂,他用毛巾輕輕地擦拭祖先的牌位,仔細地清洗著柱上、壁上、廊上的污漬,他喃喃自語,向祖先禱告著什么。
他嘗試把過去隆重祭祖儀式恢復過來,但程序實在太煩瑣,又受場地限制,難以成行,也就作罷了。
三
令章立才欣喜的是,這十多年來,人們好像又突然重視這祠堂了。最明顯的感覺就是春節和清明節時期,參加祭祖活動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虔誠,祭品也越來越豐富。這當然令他非常高興。
今年是疫情過去后的第一年,過去一直不能回來的各位宗親趕在春節期間先后回來了。
要舉辦一個盛大的祭祖儀式。章立才早就有了這個想法,在征得有名望的宗親同意后,他開始張羅起來。
他發出了捐款倡議書,大意就是,多少年沒辦祭祖儀式了,現在疫情過去,我們終于松了一口氣,未來美好的生活期待著我們。在此盛世年華,讓我們攜手共進,特舉辦章族祭祖大會,望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他沒想到,捐款書發出不到一個星期,共收到捐款十多萬元。章立才太激動了,他一筆一筆記下每個捐款的人。他想立個碑,把所有捐款人的姓名都刻上。
在章立才的操持下,春節期間,規模盛大的祭祖活動開始了,朗誦祖訓、祭祖活動、音樂表演、宴會等活動有條不紊。章立才是總導演,每個細節他都精準把握,為了讓大家相互認識,他把每人的姓名都用紅紙條貼在各自的座位上,并用括弧寫上輩分,這樣方便族人相互之間稱呼。
祭祖大會圓滿結束,章立才的生活又回歸了平靜,他又開始日復一日地陪伴這座老祠堂。
他想起了祭祖大會上結識的幾個年輕后生,聽說他們在外面混得不錯,令這位從沒出過遠門的章立才有了出去走走的想法。當他把這個想法告知村里的幾位族內老人后,他們也很贊同。
老人們第一次出遠門,他們像孩子一樣,好奇、驚喜、激動,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幾十年來從未見過的歡快的笑容,但他們又擔心那些后生會不會不理他們,或敷衍他們,這樣的話,他們又實在沒有面子。令老人們高興的是,這些只有一面之交的族內后生們,因為輩分不同,親切地喊著他們或叔叔或爺爺或太太,給予他們最熱情的接待。
“我們都是一家人呀,老人家不要客氣,該吃就吃,該喝就喝。”
“你們是長輩,需要什么的盡管提出來,給我們盡孝道的機會。”
感受著族內后生的真誠、熱情,老人們的心放寬了,他們更為年輕人對族內輩分的認可而感到高興。
家國認同,后繼有人。章立才特別高興。
這一趟旅行,讓章立才更堅定要守好祠堂的決心和意志。他清楚,他守的不僅是章家的祠堂,更是文化的傳承。
他決定找村里、鎮上、縣里的人,要把這祠堂立為文物保護單位,要對祠堂全方位保護和修繕。他知道一下子做到位很難,但他有這個信心,因為這是文化,堅定文化自信,就要從一點一滴做起。
迎著朝霞,章立才又開始打掃祠堂的衛生了。今天,他打掃得格外仔細和認真,因為上級要過來對祠堂進行考證和保護,這讓他看到了希望。雖然滿臉汗漬,但他格外神清氣爽,他的內心是無比愉悅的。
五百多年來,章立才的祖先和祖先的祖先都一直這樣守護著祠堂。他要一直堅持守護下去,把這祖業傳給子孫和子孫的子孫,守護好這文化的根脈。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