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云
幸福是人類一切活動的最高和最終目的。城市的核心是人,說到底就是以人的幸福為本。伴隨現代性變遷,人類社會發展進程曲折起伏。城市,尤其是超大城市,作為一個多要素高度聚集的復雜社會系統,如何在追尋美好生活的基礎上重建價值共同體,成為超大城市有效治理的共性問題,也是大城善治的“幸福密碼”。
人是城市的目的與尺度
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為人民”重要理念。人是城市的主體,認識城市就要從物的法則回到人的法則。啟蒙運動以來,人類社會開啟了與傳統社會相斷裂式的現代化發展方式,城市化是現代化的必由之路,人們紛紛遷徙至城市,尋求更好的生活品質和機會。然而,作為現代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城市生活不僅塑造了人們新型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模式,也遭遇了現代性的挑戰和危機。長期以來,城市生活轉換的快速性和瞬息萬變的多樣性,給身處其中的人們帶來更多的選擇性和發展機會,同時也帶來快節奏、碎片化的生活方式;伴隨城市化進程加速,也帶來一些附加影響,比如,資源和環境的問題,社會不平等和社會關系疏離等現象。當“理性驅動的利益關聯”成為城市社會關系的基礎時,人們彼此依賴和依戀的情感共同體也日漸式微。這當然是一種物的法則,或稱之為理性法則、工業法則,以利益為基礎,以個人主義、契約自由等非情感的原則來運作,在此基礎上,幸福便只是由個人的物質財富所帶來的效用回報。然而,城市的核心是人,生活在城市中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人的法則就是以人為目的與尺度。20世紀60年代以來,對豐裕社會的反思推動了人們對“唯物質主義”“唯GDP主義”的批判以及對“幸?!焙汀吧钯|量”的倡導。讓城市回歸生活屬性,將城市作為社會生活共同體,在情感、依戀等自然感情一致的基礎上形成聯系密切的有機系統,重新培育一種環境優化、文化多元、休戚與共的社區關系,成為現代城市規劃、建設和發展的重要理念。紐約以慢行優先“走”出活力共享的社區空間,哥本哈根以人性化打造宜居之城和綠色之都,溫哥華以多元文化培育城市氛圍,墨爾本以開放包容塑造“最友好”城市,都是將以人為本作為城市發展的最高價值,遵從人的內心感受,唯有如此,城市才能更有溫度、更有質感、更有內涵。于是,幸福成為我們必須追求的一種社會生活方式,其目標是個人享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快樂。
“讓生活更美好”是現代城市的基本功能
早在2000年以前,亞里士多德就曾說過,人們為了生活,聚居于城市;人們為了生活得更好,居留于城市?!俺鞘凶屔罡篮谩?,道出了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正如費爾巴哈所論證的,“幸福必須是生活的,?生活必須是幸福的”。但是,在前工業社會,城市的功能主要偏重于非經濟方面。工業革命以來,生產力的飛速發展帶來了城市工商業的繁榮,城市的經濟功能上升為主導地位,城市成為工業生產、商業貿易、交通運輸等經濟活動的中心?,F代社會,城市作為生態、信息、文化中心的功能呈現上升趨勢,隨著人口過度膨脹、交通擁堵、資源環境承載力不足,生產功能逐步讓位于生活功能,“讓生活更美好”成為現代城市基本功能的全新詮釋。
當然,因要素流動、產業興旺、經濟增長、財富聚集形成的城市活力是市民棲身于此的基礎,是現代人的生存之基。幸福不能抽象地、脫離環境、超越發展階段空談,?城市作為人類為滿足自身生存和發展需要而創造的聚居形態和生產、生活環境,必須持續滿足人的多層次需求,但歸結到底,都是為了過上適宜的生活。城市公共服務和品質生活元素是滿足城市基本功能的主要載體。其中,安全、居住、交通是城市基本功能的基礎性要素,建構了市民生產生活的基礎平臺,為城市的變遷擴張提供了基本保障;生態、智慧、文化是城市基本功能的形態性要素,是城市功能的有機形態及轉化特質,具有典型的催化、疊加、增值效應;教育、醫療、養老則是城市基本功能的發展性要素,是影響個體生命質量的關鍵,也是人類滿足更高層次需要、推動可持續發展的落腳點。所有這些要素構成了一個多元化、多層次、多維度的城市生活系統,才共同造就一個自由而完整的人。在個體需求滿足基礎上形成的對于生活滿意的實在體驗,便是一種幸福。
幸福城市的源泉更在于建構價值共同體
當然,幸福遠不止于此,幸福還是一個人自我價值得到滿足而產生的喜悅,心理學大師阿德勒認為,幸福就是貢獻感,就是共同體感覺。當你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在一個共同體里面的價值,能為他人做貢獻,就能獲得幸福和勇氣。顯然這是一種倫理共同體,在古希臘城邦,“幸福就是靈魂的一種合乎德性的現實活動”,真正的幸福決不在逸樂之中,?而是“最高的善”。它并非是一種神性,而是在作為共同體的城邦中,個人通過先賦的社會身份與地位,將這種與城市的依附關聯明確為一種當然的義務或責任,幸福指的正是人們能夠在現實活動中完成自身的社會角色任務。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p>
在現代城市,促進個人生存與發展,滿足美好生活需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構建“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一群善良的人能在城市生活在一起,守望相助、彼此溫暖。正如當代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所言,個體正通過他們交互編織成的相互依存之網中,采取合理、可行的策略,用他們的生活行動造就社會。在社會學家斐迪南·滕尼斯看來,這就是一種有機的生命結合和持久的共同生活。于是,幸福成為“快樂與意義的結合”,幸福城市便是市民追求一種用更好的方式探究意義的社會場域,個體與社會在城市生活中能夠彼此成就為一個新的價值共同體。在此,“每個人的價值實現不是孤立自我的‘私人性活動,而是依賴于人們‘共在的社會關系以及以此為基礎所形成的生存條件”。當然,我們不要懷著純粹“精神”的希望來恢復原初的共同體,城市是“生命體”“有機體”,需要在新的條件下更新共同體的形式,對既有城市社會形態進行改造,賦予其共同體因素。
大城善治是構建價值共同體的必然路徑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推進城市治理,根本目的是提升人民群眾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绷己弥卫砼c市民幸福在城市發展史上一直是一對密切聯系的范疇,具有顯著的正相關性。但是,現代性驅動下的工業資本主義、市民社會與理性國家,迫使傳統城市管理往往簡單僵化地維持管理規范、公共秩序和城市安全。20世紀90年代以來,善治成為政府與市場、社會的一種新穎關系。大城善治就是遵循以人民為中心,以社會為本位,探索政府與市民對城市公共事務的合作管理,是使城市多元主體相互沖突或不同的利益得以調和并且采取聯合行動的持續過程。
從價值共同體的視角來看,大城善治是在重新建構人的主體性,期望在文化價值觀基礎上回歸人們之間的社會聯系,在探索生活在城市里的意義中找到一種新的公共價值。由此,它就不局限于民生保障、精細治理、應急管理、智慧驅動等治理內容或方式,更為關鍵的是要進一步辯證思考幸福城市的核心要素。一是要處理好發展與安全的統籌協調。城市是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根基,創新發展的活力源泉,也是緩沖經濟社會震蕩、承載社會秩序的基礎。要從不同發展階段的實際出發,用發展的思路和辦法解決城市治理痛點堵點難點,在不斷解決發展問題、滿足社會發展需要中深化城市治理創新。二是處理好維穩與維權的雙線融合?!爸握谟诎裁?,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單純維穩,不解決具體的利益問題,那是治標不治本。要同步筑牢平安底線和民生高線,把市民合理合法的利益訴求解決好、保障好,精細服務,源頭治理。三是要處理好秩序與活力的有機統一。社會發展需要充滿活力,但這種活力又必須是有序規范的,“死水一潭不行,暗流涌動也不行”。要在城市治理中突出法理相融、剛柔相濟、寬嚴適度,暢通和規范群眾訴求表達、利益協調、權益保障通道,特別是要發揮群眾的創造性作用,推動城市社會自組織、自服務、自發展。四是要處理好常態化管理與應急管理的動態銜接。城市是社會風險的來源,且風險的不確定性、疊加性、復合性甚或突變性尤為突出,城市安全問題已經內化為城市社會正常生活的組成部分。要推動韌性治理建設,正視城市外部的沖擊影響、城市內部的脆弱性,牢牢守住安全發展這條底線,使城市真正成為市民安身立命之所。五是要處理好法治與德治的相互促進。法安天下,德潤人心,法治和德治是構建現代社會秩序的兩個根本路徑。和諧既是社會形態的相對有序穩定,需要物質生活的充裕豐富和社會關系的規范有序;和諧更是社會群體內心的安定幸福,城市的美好還要仰賴市民精神生活的高尚、文明。從這個意義上上講,幸福城市實質是一種文明氣質,文明形態。
(作者系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城鄉社區治理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