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無所事事辯護

黃積鑫

《沉思的生活，或無所事事》

喬納森·克拉里曾在《24/7：晚期資本主義與睡眠的終結》一書里，敏銳地捕捉到了當代社會的一個顯著特點。他指出，借助先進的網(wǎng)絡技術、生物技術等，資本主義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全天候運行。全天候運行的資本主義體制，打造出效率至上的“機器世界”，人類主體也被其裹挾，愈來愈成為其中的環(huán)節(jié)與零件。他發(fā)現(xiàn)，北美成年人的平均睡眠越來越少，睡眠時間遭到了無情的榨取。當不停歇地工作成了律令，睡眠就必然遭到了放逐，變得無足輕重。

睡眠原本是人必需的休憩，在甜美酣暢的睡眠中，人類身心得到了恢復。然而，如今睡眠卻被視為多余的浪費。這種對睡眠的態(tài)度，是海德格爾所批判的“技術座架”邏輯的延伸。技術座架將一切事物視為可支配的客體，將一切事物視為可供利用的資源。睡眠在此種邏輯下顯得多余而無用，是有待克服的問題。同樣有待克服的，還有各種各樣的閑暇、無所事事、發(fā)呆與沉思，因為它們似乎無助于機器世界的永恒運行，它們表面上不生產(chǎn)任何價值。

同喬納森·克拉里將夢與睡眠視為對晚期資本主義的抵抗一樣，韓炳哲也將沉思與無所事事視為一種抵抗。他為此專門寫下一本《沉思的生活，或無所事事》，以禮贊沉思與無所事事。在沉思與無所事事不斷被貶低與敵視時，他卻致力于為之辯護，重新肯定其不容抹殺的價值。

這本書的德語原版，是于2022年出版的哲學隨筆小冊子，很快就被譯成中文。韓炳哲隨和的文風，與許多晦澀得令人望而生畏的當代大師迥異，同時卻依舊嚴肅地思考與診斷時代困局。

在當下高速運轉的社會，大多數(shù)人已喪失了悠閑的狀態(tài)，被拖著進入無限追求生產(chǎn)價值的功利主義漩渦。在韓炳哲看來，悠閑與休息淪為了被利用的“休閑”，而休閑不過是消費主義的囊中之物。它的價值僅僅是為了讓人從倦怠中恢復，仍然屬于績效社會中工作邏輯的一部分。

休閑喪失了屬于自身的價值，它并不為了什么，而是為了接下來更迅速地投身工作。休閑純粹成為附屬物，而工作仍占據(jù)絕對統(tǒng)治地位。他認為，這是一種冷酷的機械邏輯：倘若生命唯有工作的面向，則已經(jīng)與機器無異，人也將變異為實實在在的“人型機器”。

休息可能的確是為了更好地工作，但工作卻絕非生命唯一的價值來源。尤其是在異化勞動、“狗屁工作”橫行的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只順從工作邏輯，生命的價值會枯萎為生存，而毫無自身的意義。因此，韓炳哲十分看重沉思，看重無所事事的維度，它是對生命經(jīng)驗的反芻、提煉與升華。它將我們抽離出熱火朝天的生存牢籠，走向一種靜觀與冥思。

一開始，他就注意到托腮沉思這一古老動作散發(fā)著謎一樣的魅力。這是一個許多人會不由自主就做起來的動作，從少兒到老者，古今中西，概莫能外。經(jīng)韓炳哲的提示，我立即聯(lián)想到相關藝術作品中的這一經(jīng)典動作的反復出現(xiàn)。大師羅丹的雕像《思想者》就曾將這一動作永恒地捕捉下來。而在巴黎圣母院北塔上，也立著一尊托腮沉思的怪獸喀邁拉石雕，這尊雕像尤為英年早逝的天才藝術史學者邁克爾·卡米爾所注意，他特地在此處模仿這一托腮動作拍照留影。韓炳哲引用巴什拉，揭示這一動作的深意。這個動作意味著思想的姿態(tài)，它是一種指令，指令我們從匆忙之中抽離出來，陷入獨處的狀態(tài)，展開與自身存在的對話。他認為，盲目的行動無法觸及存在，唯有沉思才能打開接近存在的通道。

沉思才能有助于我們的傾聽，讓我們傾聽自我，傾聽存在的私語，而不被泛濫成災的信息窒息。沉思打開了無所事事的維度，它并非令人獲得即時滿足的消費。它常常是迂回的游蕩，讓思緒自由流淌，而不是鎖定具體目標的急切抵達。生命在沉思中休憩、游弋，撫摸、回顧時間之流的沉淀。它阻止我們盲目沖刺，而是回味“來時路”，玩賞沿途的風光。只有這樣，我們的生命才擁有更多可以回味的東西，才能體會到幸福。

在冰冷的績效社會中，看似不斷地進行熱火朝天的“自我實現(xiàn)”，其實不過是水深火熱的自我剝削。在自我剝削的過程中，最大化地榨取自我的剩余價值，還美其名曰開發(fā)潛能。為了完成源源不斷的績效目標，人們已經(jīng)頻繁地借助藥物來提神，盡情地壓縮睡眠時間。熬夜已成為上班族的家常便飯。因此，無獨有偶，韓炳哲也看到了績效主義的過度，將入侵、擠壓睡眠?！拔磥淼娜藗兒芸赡軐⑺吆蛪艚y(tǒng)統(tǒng)取消，因為睡眠和夢在他們看來不再有效率?！?/p>

但是，一個睡眠被榨取的社會，人人仿佛心神不寧，會迅速陷入倦怠，生命的節(jié)奏將被徹底顛倒。當然，對睡眠的壓縮甚至取消，顯然是績效社會的強制生產(chǎn)邏輯的極端。但績效社會對沉思與無所事事的廢黜，卻是實實在在的。在這個自動化社會，我們已無暇思考，更沒有時間“無所事事”，因為沉思是一種停頓，似乎毫無價值，沒有產(chǎn)出。當下，我們顯然已經(jīng)站在蘇格拉底所說“未經(jīng)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之反面，走向了“過多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狀態(tài)，而直奔著行動而去。正如上文所說，睡眠與沉思是人類生理與精神的補養(yǎng)，而如今資本主義技術裝置卻想毀滅睡眠與沉思，讓人成為無所庇護的“赤裸生命”，完全配合機器運作的節(jié)奏。赤裸生命徒有動物意義上的肉體，卻與行尸走肉無異，而毫無生命的尊嚴與光輝。

要重獲生命的光輝，韓炳哲認為必須給生命沉思的時間，必須敞開無所事事的維度。他反復強調：“不事生產(chǎn)的無所事事才是生命的強度形式和光輝形式。人有必要以無所事事的政治學對抗工作和績效帶來的強制。無所事事能夠創(chuàng)造真正的自由時間。唯有無所事事讓生命富有光輝?！?/p>

這段話非常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莊子的無為思想。莊子有大量對無用之用的描述，那些看似無用的人與物，卻獲得了存在的力量，迎來了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因而動人心魄?！板羞b”，恰恰是東方生命哲學中極為贊揚的狀態(tài)。韓炳哲吸收了莊子的思想，將沉思與無所事事的游戲結合起來?！冻了嫉纳睿驘o所事事》一書中最短的篇章《〈莊子〉旁注》只有寥寥三頁，但并非可有可無，而是以插曲的形式，巧妙地透露出韓炳哲思想里東方哲學的維度。他在這篇文章里特別提到《養(yǎng)生主·庖丁解?！返墓适拢@一引用寓意極深，因為正是無為滋養(yǎng)著生命，而過度的勞作適得其反，損耗生命。

他提醒我們，必須理解無所事事的辯證法，無所事事看似沒有目標與行動，卻是行動最珍貴的滋養(yǎng)。

韓炳哲始終思考行動與沉思的關系。書中的不少篇幅里，漢娜·阿倫特成為他批評的標靶。阿倫特將行動與自由看成其哲學目標，而沒有為沉思留下空間，相反她將不行動的沉思視為動物意義的“生命感”。這點為韓炳哲所無法認同。他援引亞里士多德、奧古斯丁、托馬斯·阿奎那等傳統(tǒng)思想家的觀點，認為靜觀、沉思才能讓我們不與生命疏遠，走向更高層次的幸福與善，而不被盲目的行動激情綁架。

所以，韓炳哲不同意漢娜·阿倫特對行動的推崇，相反，他大聲疾呼道：“人類的未來并不取決于行動者的權力，而是取決于沉思能力的重新激活。沉思的能力即不行動的能力。如果再不接納沉思的生活，那么行動的生活就會淪為一種亢奮，終至精疲力竭。這不僅是心理的疾病，也是整個星球的疾病?！?/p>

皮埃爾·阿多《哲學的生活方式》里有個感人至深的片段。阿多描述他有個夜晚獨自走在路上，突然被夜色徹底震撼。他感覺自身沉浸在宇宙的夜晚里，與星辰凝視。在黑暗中，他忍不住追問自我與世界的意義。顯然，阿多進入了生命的沉思狀態(tài)，展開了與存在共舞的游戲。這種體驗徹底刷新了他。從那晚起，阿多察覺到有兩種生活狀態(tài)：“一方面是對生活毫無覺悟的狀態(tài)，聽由自動的機制與習慣引導著我們，對我們的存在以及在世界之中的存在毫無意識；另一方面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特殊狀態(tài)，在其中，我們以強烈的方式生活，對我們的在世方式有所覺悟。”

同樣，《沉思的生活，或無所事事》也讓我們返回沉思的生活，反抗只是按照慣例條件反射一樣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