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山西,除了和煤炭相關的符號之外,在中國經濟版圖中存在感并不那么強;至少,和長三角、珠三角,甚至成渝地區相比,的確如此。
但在中華民族的歷史演進上,山西卻扮演著極為關鍵的角色。數千年歷史的底蘊,賦予了這方水土以獨特的厚度和溫度。
認識山西,首先應該理清一些概念。網絡上,有一種“山河四省”的說法,即“山”字頭和“河”字頭的四個省份(山東、山西、河南和河北)在某些方面有著共同性,因此,被冠以同樣的地域符號。
實際上,山西和其他三個省份有很大的不同。無論從地理環境、歷史命運,還是風土人情上看,山西都是相對特別的一個。
在地理環境上,山西的版圖是高原和盆地的綜合,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地理環境。這使得它雖然沒有沃野千里,但也相對富庶,并且經常得以遠離戰亂。同時,較高的地貌條件也讓山西遭受水患的頻率和烈度,遠遠低于其他三個省份。
水的滋養和水所帶來的災害,往往塑造著一個地域的歷史文化內核。因此,山西是不同的。
從歷史命運來看,山西位于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分界線。在古代,跨過朔州和大同向北,將逐漸深入異質文明的腹地。這使得山西在很多歷史大事件中,扮演著地域樞紐和文明連接點的角色,最終影響了歷史的進程。為此,山西應該有歷史的自豪感。
基于以上兩個特點,也延伸出另一個山西的不同。山西的風土文化并非一種純粹的傳統農耕文化,而是富有非常濃厚的商業文明色彩。從煤鐵之利,到富有一定現代金融屬性的票號,繁盛千百年的工商故事不勝枚舉,注定了這片土地的某些不同。
所有這些特別之處,指向了未來。
醋,是山西排名第一的地域符號,比煤老板更加具有在普通大眾中的辨識度。
山西為何是醋的“故鄉”?有很多解讀。有的說,山西鹽堿地多,人們體內堿性重,要用醋來中和。另有說法,古代食鹽稀缺,山西人只能用醋來代替食鹽,就如同江西、湖南和云貴川居民用辣椒代替鹽的邏輯一樣。
以上這些說法,并沒有確鑿的科學依據。從山西的地理條件來看,醋成為區域飲食的符號,是自然稟賦疊加農業生產創新的一種必然。
晉商充分利用了明清兩朝尤其是清朝中期之后,中國北方陸地“對外開放”的歷史機遇,進行了諸多商業技術創新,并且非常富有現代意義。對比同時期西方的工商文明崛起,也是一種呼應。
醋的主要原材料是高粱等作物。對比其他三省,山東、河北和河南擁有更多一馬平川的沃野,山西則以盆地、山地為主,盆地種植經濟價值更高的小麥,而山地更適合對生長條件更加寬容的高粱。地盡其用,開墾每一片可耕種的土地,發掘它們最大的邊際經濟貢獻,這是農耕時代的必然。
酒和醋一樣,高粱是最底層的原料之一。因此,山西不但有醋,也有數千年的釀酒歷史和知名的白酒品牌。這并非巧合,而是利用自然稟賦的必然。
因此,醋不單單是一種飲食文化的地域符號,更是一種濃縮了區域農業和手工業生產行為的終端產品,背后是山西人千年經濟活動的縮影。
多山的自然環境,意味著農作物的多樣性和經濟性高度一致。同時,和河南、河北這種一馬平川的四戰之地,經常面臨大規模的饑荒不同,山西多山的環境也使得這片土地在很多歷史時期,能遠離戰亂。居民在滿足自身最低限度的糧食需求之外,還家有余糧,因此,才能為釀酒制醋提供了必要的剩余物資條件。
山西人經濟活動的另一大符號是晉商。如果說醋是一種可以穿越時間的符號,那么晉商則更多是歷史的回響。當然,我并不是說山西現在沒有優秀的企業家,而是說歷史上那種區域商人集團控制一個或數個行業,可以一定程度上影響一國財政收支的現象,已經不復存在。
晉商主要活躍于明清兩朝,進入民國時代,山西商人依然是商界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晉商的代表孔祥熙,還當過民國的財政部長。這是晉商的輝煌在舊時代的最后余光。
在這里,非常有必要回溯晉商的崛起脈絡。明朝初年的食鹽專營,是晉商崛起的源頭。這個時期,山西商人幫助朝廷運送錢糧到邊關,獲得食鹽運營的“鹽引”—食鹽特許經營權,從而實現了財富的原始積累。家鄉獨特的地緣條件造就了晉商,山西是明朝防御蒙古的前線,這里駐扎著全國最精銳的野戰部隊,晉商自然有近水樓臺的優勢。
進入清朝,晉商并未因為改朝換代而衰落。相反,他們變得更強。清朝初年,山西還出現了“八大皇商”,即清朝皇帝將貿易特權授予八個山西商人家族。一些歷史學家分析,在明朝末年,一些晉商通過借道蒙古,向清軍運送了大量軍需物資。因此,清朝奪取天下之后,便以此表示感謝。
歷史車輪向前,晉商傳奇持續了五六百年之后,逐漸消散。他們在山西留下了大量奢華田宅,供人憑吊和參觀,更在中國古代商業史上留下了濃重一筆,成為山西最具現代工商文明屬性的歷史符號。
不過,我們對晉商卻有很多誤會。
一直以來,晉商被一些研究者看成是帝制王朝的權力附屬物。的確,明朝的食鹽特許經營和清代的欽定皇商,無不展示了國家權力對商業成敗的決定性影響。然而,晉商并不只有這些。晉商的傳奇固然很大程度始于權力,但后來,他們通過自發的經濟活動不斷進行了 “市場創新”。
帝制時代的中國商業有三大商幫之說,分別是晉商、徽商和粵商。提到晉商,必須要說一說徽商。和晉商一樣,徽商的崛起也和鹽業有關,到了明朝萬歷年間,徽商群體在食鹽產業領域已經后來居上,大大地超過了晉商,幾乎壟斷了全國的食鹽運輸和買賣。為什么徽商如此厲害?
簡而言之,其實原因不外乎兩個。
首先,明清兩朝,食鹽官營都是法定的,商人集團只是部分和暫時地代理政府的職能而已。因此,商人的專營權不過是一種殘缺的特許權,隨時可能因為政治原因被剝奪,這就要求商人集團必須在朝中扶植政府公權力的代理人來保護特許權。顯然,徽商和晉商相比,有很大的優勢。
所謂徽商的“徽”,并不完全指今天的安徽,江蘇的相當一部分土地在明清時期和安徽屬于同樣的行政區,也都被看作是徽商的故鄉。這一地區的特點是有濃重的耕讀文化,讀書人眾多,參加科舉考試,最終在朝廷為官的人遠遠超過山西地區。因此,徽商更容易在政府中培養商業利益的保護者。
但包括山西在內的中國北方地區,在明清的科場競賽中,一直都遠遠落后于江南地區。這也決定了食鹽特許經營這種生意,徽商后來居上是地方政治力量變化之后的必然。
徽商超過晉商的另一個原因是,晉商發現了新的機會。
明清兩朝是中國帝制時代最為封閉的時期,在東南沿海,朝廷絕大多數時間都嚴格實行海禁。在北方,邊境貿易反而更加活躍,山西商人對此功不可沒。山西商人出大同,深入草原和大漠,進入新興的俄羅斯帝國,把中國的茶葉運往莫斯科,甚至圣彼得堡。
太原人口不過500多萬,而“山河四省”中的其他三個省會,即便是人口最少的濟南,也超過了900萬人。山西已經行動起來。不久前,山西出臺了有關意見,支持太原市建設國家區域中心城市。
如此艱巨的長途物流,自然催生了分擔風險的商業機制,以及跨越時空的資金融通需求。西方近代工商文明的崛起,一是依靠股份制,二是依靠銀行來解決這兩個問題。而在中國,山西票號很好地回應了這些歷史性的需求。
比如,電視劇《喬家大院》就有這樣的橋段,大東家病重身亡,“股東”紛紛上門討債。當然,當時的山西票號所采用的“股份制”恐怕并非真正的股份制,而更多是一種兼具債權和股權的混合模式,但這無疑是一種劃時代的創新。
另一部講山西商人故事的影視作品是《大盛魁》,這家“企業”更加厲害。他們把資金融通的生意做到了烏里雅蘇臺、西伯利亞和莫斯科。從山西出發,大盛魁貨物和資金的足跡,幾乎貫穿了整個歐亞大陸的中部地區,猶如亞洲內陸的中國版東印度公司。
從鹽商到票號的晉級,是晉商一次劃時代的轉變,它意味著晉商的生意固然還帶有政府特許的色彩,但這種色彩并非全部。晉商充分利用了明清兩朝尤其是清朝中期之后,中國北方陸地“對外開放”的歷史機遇,進行了諸多商業技術創新,并且非常富有現代意義。對比同時期西方的工商文明崛起,也是一種呼應。
因此,可以說,除了對帝制王朝權力的親近性之外,對外部世界變化的開放性,也是晉商崛起的重要原因。這種品質,現在的山西也依然需要。
從晉商勃興的明清,再次往前回溯歷史,我們很容易發現,中國的北方在連接中原文明和異質文明的時候,除了長安、洛陽這樣的首都之外,山西是獨一無二的連接點。北方其他地區從來沒有超越過山西。
這種連接,極大地推動了中原社會、文化和技術領域的進步。例子實在太多。
戰國時代,“胡服騎射”即發生在山西,這是中原文明在軍事技術領域的革命性事件。
在北魏時代,孝文帝的遷都路線,基本上就是從山西最北部的平城(現為大同),遷到洛陽,從北向南貫穿了整個山西高原。孝文帝南遷,極大地推動了民族融合,來自北方民族的新鮮血液注入了中華民族的肌體。
以上這些事件和故事,統統指向了山西開放和連接的屬性。實際上,在明清之前,中國的北方內陸地區和外界連接只有兩條路,一是陸上絲綢之路,另一條就是從山西高原往北,深入草原和大漠。如果說前面一條路注重財富的轉運,那么后面一條則同時兼顧政治和商業的交匯。

總之,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山西的過去都充滿了信息量,它不像擁有長安的關中平原那樣光彩奪目,卻給人一種無與倫比的厚重感。
從歷史中走出來,從晉商的余暉中走向現代工商文明的過程中,山西的確不再那么突出。究其根源,在于山西曾經擁有的兩大優勢已經消失。
一是隨著航海時代的到來,山西曾經作為中國核心地帶連接外部世界陸上樞紐的地位不復存在。二是全球化的浪潮,改變了全球要素市場的內部結構,巴西的鐵礦、澳洲的煤炭,不斷壓低著大宗商品的價格。包括山西在內,全球很多過去擁有煤鐵之利的地區,早已不再那么無可替代。
山西結合現有稟賦優勢和產業趨勢,早已明確提出圍繞新能源汽車等10大重點產業鏈做文章,引導優質的要素資源向這些產業集聚。
目前,山西經濟的確處在深度調整中。2023年上半年,山西省地區生產總值為11688.56億元,按不變價格計算,比上年同期增長4.7%。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水平低于全國均值。同期,我國國內生產總值同比增長5.5%。但山西并非沒有機會,而且,山西已經找到了牽引發展的“牛鼻子”。不妨選取兩個截面:
一個地區的發展,從空間維度講,必須有中心城市對區域進行輻射和帶動,無論是長三角、珠三角,還是成渝的崛起,都是這個邏輯。
目前,山西還缺乏這樣的城市。以省會為例,太原人口不過500多萬,而“山河四省”中的其他三個省會,即便是人口最少的濟南,也超過了900萬人。山西已經行動起來。不久前,山西出臺了有關意見,支持太原市建設國家區域中心城市,提出太原要在構建現代化產業體系等多個方面當好“龍頭”。
除了城市,區域發展的另一大維度是產業。
面對國際大宗商品市場的長期不可逆變化,山西明確提出破除對資源型經濟的依賴。為此,山西結合現有稟賦優勢和產業趨勢,早已明確提出圍繞新能源汽車等10大重點產業鏈做文章,引導優質的要素資源向這些產業集聚。
山西歷史上的輝煌,在于它的開放,在于它懂得利用自己的稟賦,通過跨地域的融通,去吸引要素,創造財富。千年以來,一脈相通。
有歷史厚度的地方,總是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