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西造古建
2023-11-11 01:00:20朱秋雨
南風窗 2023年21期
關鍵詞：建筑
朱秋雨
五六十個廢紙箱外殼，可以做什么？
一位山西人告訴你，它們可以做成山西的地標，各式的古建筑，像是五臺山、云岡石窟、晉商大院……
2018年起，太原市非遺傳承人王帥程，經?；ㄉ蠋讉€月時間，用紙箱的材料瓦楞紙，還原、“建造”一座座山西古建筑。
他選用的材料是最簡單的，甚至連美術用品店都不賣的玩意兒—瓦楞紙。但王帥程卻說，小小的瓦楞紙有著與眾不同的肌理。
乍看瓦楞紙光滑又平整，牛皮一樣的顏色，但不同的切面，形態多樣，如果側著端詳它，瓦楞紙最薄的切面，有忽上忽下最豐富的肌理，在陽光底下可以漏出縫隙，層次不一。這是王帥程追求、創造的美感。
王帥程不止是一位藝術家。創作時，他有著終有一日讓“瓦楞紙建筑”量產，最終走入市場的野心。
王帥程也不止是一位有野心的藝術家。身為“80后”，他不僅見證了山西近年來的快速發展，還抱有這一代人獨有的鄉愁。如今，將山西古建筑用新穎的方式表達出來后，他希望有更多人知道“這里是山西”，并親自過來看一看。
這位山西青年樸素的愿望正在提醒我們：寶藏的山西省古建筑被人遺忘太久，它們，不應在深山里落了荒。
遺忘與較勁
為什么花兩三個月，用堆疊成山的、不被美術人重視的瓦楞紙，“建造”山西地標建筑？
從魯迅美術學院畢業后，王帥程在北京漂過，卻經不住山西人普遍的“戀家”情結，回到太原創業。
跨過而立之年，事業日益穩定后，王帥程心里涌起了召喚：出生在紙藝世家，他想傳承家族的技術。
2018年，偶然間因參加一個大賽，他第一次用瓦楞紙還原山西地標建筑。此后，他創作這項紙藝技術至今。
這是許多山西人的情結與不甘。畢竟，這片土地太多寶物，卻長期被國人遺忘。
處于多民族交融之地，山西總是被重視著、被注視著。歷朝歷代，人們在這片土地上建造了眾多瑰寶；加上干燥的氣候，歷經千年，古建筑就這么奇妙地保存至今。
一個數據就能看出來：全國重點文物保護數量，山西排全國第一。明朝以前的古建筑，山西共計600余座，占全國的80%以上。甚至，山西很多縣級地市的古建筑數，就超過其他地域一個省份的量。
巧奪天工的古人之作，很多卻藏在山西山間、村落，由村里人照管。遇到天災人禍，民間無力拯救時，它們默默凋零，無人掛念。
直到1933年，有人將這里的寶藏“拾”起來。
那一年，誓用最高標準撰寫中國建筑史的大師—梁思成，帶領著中國營造學社成員和妻子林徽因，終于將目光放到了山西。
他們的第一站，是“平城”大同。
在戰爭即將爆發的艱難日子里，梁林一行人來到大同。起初，他們連吃飯、住宿的地方都沒找到?？恐诮诌叧悦骘灥囊懔?，他們在山西一待就是一個多月，系統性地記錄了這里世界級的瑰寶。
在大同古城墻內，坐落著一組以華嚴寺為首的遼國皇室宗廟群。這是少數民族薄伽教藏殿。與漢族皇室宮殿坐北朝南不同，華嚴寺坐西朝東。向東，意味著遼代人盼望迎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梁思成對此感嘆：真是“海內孤品”。
一個月后，梁思成等人又去了60公里開外的應縣。此時，妻子林徽因為了照顧兒子梁從誡，提前回京。
全國重點文物保護數量，山西排全國第一。明朝以前的古建筑，山西共計600余座，占全國的80%以上。甚至，山西很多縣級地市的古建筑數，就超過其他地域一個省份的量。
在那里，梁思成見到了一座木塔，應縣木塔。這座木塔高67.31米，沒有使用一顆釘子連接，是世界現存最高、最古老的純木結構樓閣式建筑。
憑借木質榫卯結構，應縣木塔經歷了400余次地震，900年屹立不倒。那時，深受震撼的梁思成給妻子寫信：“我的第一個感觸，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道你要幾體投地的傾倒……這塔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偉大作品。我佩服極了，佩服建造這塔的時代，和那時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師，不知名的匠人?！?/p>
回京后，念念不忘的梁林二人，三次前往山西測繪，考察。
最后一次來晉，是因為梁思成內心始終在與日本學界較勁。后者曾斷言，中國已經不存在唐代以前的木構建筑了；要想看，只能去日本奈良。
梁思成不同意這個判斷。他堅信，地大物博的中國總有被人忽略的角落。帶著法國學者伯希和在《敦煌石窟圖錄》中留下的一絲線索—敦煌61窟描繪了唐代山西五臺山地區的“大佛光寺”壁畫，梁思成決定前往僻遠的五臺山。
1937年6月，日本侵華的腳步逼近。梁思成與林徽因等人騎著騾子，踏入五臺山“秘境”，發現了中國瑰寶。唐代始建的佛光寺果然存在，它不僅保存完好，氣勢恢宏，里頭還有唐代的雕塑、唐代的書法。
過往的斷言被打破了……
木頭的力氣，時間的證據
很多年后，兒子梁從誡還清晰地記得，發現這個唐代建筑時林徽因的心情：“母親還常向我們談起當時他們的興奮，講他們怎樣攀上大殿的天花板，在無數蝙蝠扇起的千年塵埃和無孔不入的臭蟲堆中摸索著測量。母親又怎樣憑她的一雙遠視眼，突然發現了大梁下面一行隱隱約約的字跡，就是這些字，成了建筑年代的確鑿證據?！?/p>
很多年后，人們才確定，中國境內現存三座半唐代木構建筑。其中，三座在山西。
木構建筑的寶貴，不只在于技術的精巧。重要的是，這是區別于西方建筑的標志，木構建筑的發展史，實際就是一部中國的建筑史。
建筑學家趙廣超在《不只木建筑》一書中感嘆：“我們往往在西方的建筑上看到精美的雕刻，在中國的建筑上在雕刻之外找到其他一切的工藝。原因盡在建材（的區別）—木頭?！?/p>
在山西看到的木質古建筑，不僅年代久遠，遠超西方建筑的百年“歲數”，且擁有讓今人都無法理解的精準與耐用。
比如山西臨汾洪洞縣有一座水神廟。木質大殿和戲臺從元代至今保存完好，甚至，來自元代民間的壁畫，都在殿內毫發無損。
置身這座建筑里，抬頭仰望整墻的壁畫，古人仿佛近在眼前。他們與今天的農民一樣，夏天吃冰鎮西瓜，用元曲消遣，同時期盼著雨季。
梁林二人最后一次來晉，見到這樣的建筑與作品也大嘆：“我們所未見過的獨例?！?/p>
又比如，在北岳恒山半山坡，坐落著一組“三教合一”的朱紅色木構寺廟—懸空寺。
關于這座寺廟是何人修造，已無從考據。但令今人都感到迷惑的是，始建于北魏的木質建筑，在總高1000余米的山體邊上，半懸空而立，竟千年不倒。
中國木構建筑的奇妙之處就在于此。不用現代人引以為傲的鋼筋混凝土、釘子，而是利用榫卯的相互作用力，將成千上萬的構件組合在一起。
這是一種古人的智慧。
木質榫卯若從單方向組合，會因地球引力或潮濕空氣，過了幾十年后自然松脫。但中國古建筑是講究平衡的藝術。事實證明，榫卯結構從不同的方向相互嵌接，張緊與松脫的作用力相互抵消時，復雜的大型建筑就能屹立不倒，亙古至今。
古建筑同樣能體現的，是歷朝歷代的建筑史與時代觀念。
不止一位山西古建筑愛好者告訴南風窗，觀看古建筑的構造、顏色，往往能直接判斷建造朝代。
唐朝人喜歡恢宏大氣的樣式，建筑也體現了等級。皇宮寺院愛采用黃、紅色調，民間則不被允許使用亮色。民居因此是黑、灰、白三色。
但到了宋代，變成崇尚清淡高雅，重點表現品位。建筑的風格于是變成以青綠為主調，朱金作裝飾。
時間流淌至清朝。油漆彩畫開始盛行。建筑顏色愈加五彩，皇家大殿則金碧輝煌、紅墻黃瓦。
另一個分辨古建筑朝代的標志，叫斗拱。這是木質建筑中連接屋頂和屋身的部分。
趙廣超在書中記錄，由唐代至元代，斗栱是屋頂框架水平交叉點的加固結構，具有實用性。當時斗栱的體積宏大，近乎是柱高的一半，“充分表現出斗栱在結構上的重要性和氣派”。
木構建筑的寶貴，不只在于技術的精巧。重要的是，這是區別于西方建筑的標志，木構建筑的發展史，實際就是一部中國的建筑史。
但到了宋朝，屋頂坡度變大后，斗拱的作用變小。到了明清，中國木建筑的斗拱規模越變越小，逐漸成為過渡性裝飾。再后來，斗拱被建屋子的人們忽略不計。
“這就是親自看古建筑的意義，”一位愛好者感嘆，“這里有唐遼時代斗拱語言的一種記憶。不知道哪一天它們就消失了。”
建筑即根
回到王帥程的瓦楞紙作品。除了山西的地標，他樂意“修建”的，還有山西人最傳統的民居，風靡北方的四合院。
但山西的四合院又和北京的不同。后者多在舊時成為達官貴人的府邸，有王府氣質。而山西四合院更多受晉商文化影響，大門高聳、門匾顯著、院落寬大。
身為山西人，王帥程深知“家”對山西人的意義。
他說，在外打拼的山西人都有共同的夢—掙了錢后回家蓋好房子。“山西人戀家，都愛蓋房子?！?/p>
中原地區的他們，長期遵循儒家“德潤身，富潤屋”的祖訓，將四合院的“規矩”延續至今。比如，傳統四合院一般坐北朝南，主房朝南。東西兩邊是廂房，東廂房比西廂房的地位高，東廂房一般住兒子，西邊住女兒，這是遵循古人“左為上”“男尊女卑”的傳統。
“我們的屋頂要朝向院內，不能朝外，讓雨水流進院子里，再通過排水渠排到外面。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蓖鯉洺陶f道。
繁多的傳統民居文化，是山西因山脈地形阻隔，過去與外界接觸少的體現。這同時讓這里歷史悠久的古建筑遺產，長期未被外界知曉。
王帥程告訴南風窗，過去為生存打拼的日子，他一直未放棄琢磨關于存在的本質問題，“人從哪里來，又該到哪里去”。
后來他去了許多地方，看了各類建筑，終于想明白了這個問題。
“人們常說，北方人聲音洪亮，南方人溫柔細膩，你知道為什么嗎？”他問。
他的答案是：一個人的養成，終究離不開生活環境和家的方向。
地廣人稀的北方省份，人均耕地面積大，“人在廣闊的院落里長大，說話聲音也自然會大”；而人均面積小的南方人在更有限的土地生活，也影響了他們的說話方式。
王帥程說，2018年，將瓦楞紙的技藝申辦非遺項目時，他的初衷很簡單。在過往找尋該往何處去時，他終于明白：“人不能丟了自己的根?！?/p>
王帥程在紙藝世家長大，家族前三代都以紙藝為生。到了他這輩，在有閑的年紀，他想將家族技法傳下去。
而完成一個瓦楞紙作品并不簡單，耗時一個月起步。
首先，對一個紙藝建筑，進行整體手繪設計，再根據手繪圖選擇不同厚度的瓦楞紙張試驗。試驗方案可行，才開始裁剪。
裁紙的角度與用刀的力度，決定作品造型的細節和美感。裁好紙后，要接著在紙上雕刻細節。
最終，將這些繁雜的材料，用熬制的漿糊粘接。但這還不是最后一步。
注重整體與細節的美術人，要在所有紙張粘貼在一起后，用雕刀與尖剪做修整。只有看上去整體協調、細節到位，一座桌面上的山西古建筑才宣告完工。
他說，在外打拼的山西人都有共同的夢—掙了錢后回家蓋好房子?！吧轿魅藨偌?，都愛蓋房子?！?/blockquote>只是，除了傳承家族紙藝，王帥程還想做不一樣的事。他告訴南風窗，從2018年至今，他一次次地用瓦楞紙創作，都只有一個目的—找到讓這項紙藝標準化的規律。他想讓瓦楞紙做的山西建筑有機會得到量產，變成文創產品。用新潮的、市場化的產品，打響山西古建筑的知名度。
“人們常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但事實上，金子也可能被埋沒，我們山西就是這樣，”王帥程說，“我想，只有通過有效傳播，（讓山西）被人看到，金子最終才能發光?！?/p>
他下半生想做的就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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