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婉瑩

做頂級富豪的管家,是一種什么體驗?
200年前,英國作家夏洛特·勃朗特在小說《雪莉》中以家庭教師的口吻寫道:“我很早就被告知,我和他們是不平等的。就算我對他們投入再深的感情,我們也不可能做朋友……我不能越界,不能跨過我和雇主之間嚴格的界限。”
魏仲田也有類似的感受。他是雇主最信賴的人,打理著雇主各地的房產(chǎn),與雇主在同一張桌上打麻將,甚至還會在男雇主的要求下幫其搓澡。
但在15年的管家生涯中,即便與雇主相處融洽,他也無法將對方稱為自己的朋友。“只要離開我的房間,我永遠都會穿著白襯衫與藍西褲。我是在別人家里工作,這是一種禮節(jié),我不可能在有工作的情況下,穿著睡衣或衣冠不整地出現(xiàn)在雇主面前,”他停頓了會兒說,“這是寄人籬下的生活。”
與有管家文化的英國、法國相比,中國新貴們的掘金之路并沒有多少年歷史。而私人家庭管家這一職業(yè),隨著新貴們對生活品質(zhì)的追求,慢慢在國內(nèi)熱門起來。
在社交輿論場里,家庭管家領取百萬年薪,開百萬豪車,住上億豪宅,跟隨雇主出入各種名流場所……這份職業(yè),好似成為普通人可以窺探“上流社會”的一把鑰匙,令不少海歸名校畢業(yè)生們躍躍欲試。真的是這樣嗎?南風窗找到幾位從事過管家的人與聘用過管家的雇主,嘗試揭開這份職業(yè)的“神秘面紗”。
成為年薪80萬元的家庭管家,魏仲田用了15年。
15年間,他住過各式各樣的豪宅,最大的一所有2000多平方米,甚至還有私家泳池與成片的荷花園。
可魏仲田鮮少住過帶窗戶的房間,他與所有的保姆、司機、保鏢、廚師、園丁等所有為這所豪宅服務的團隊,都住在密不透風的地下室。相較于保姆們居住的雙人間,魏仲田可以獨享一間擁有衛(wèi)浴的臥室,盡管依舊是在地下室。
一棟上千平方米的豪宅里,有著看不見的分界線。據(jù)魏仲田所述,樓上通常是老板的臥室與起居室,一樓是老板招待賓客的房間。地下室則有很多用途:既有游泳池、影音室與酒窖等功能房,還是洗衣房、倉庫與近20多人服務團隊的生活間。
“地上”與“地下”的分界線,像是一道階級的鴻溝,將富豪與普通人之間的生活,在一棟房子里隔開。
這在英劇《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中也有所體現(xiàn)。劇中對大管家卡森(Mr. Carson)為首,服務于唐頓莊園的工作人員的展現(xiàn)場景,幾乎都在地下室的廚房里。與樓上寬敞、豪華的宴會廳、待客室相比,唐頓莊園地下室的廚房空間狹小且昏暗。
少數(shù)人擁有的地上空間,與多數(shù)人生活的地下空間,形成鮮明對比。這種“不公平”,與國籍無關,與時代無關,但與錢有關。
正如英國女作家薩拉·托馬斯在其所著《Queen K》中所述:“億萬富翁俄羅斯人與億萬富翁印度人、億萬富翁美國人的共同點,比和另一個俄羅斯人的共同點更多。”
在古代中國,一些官宦家庭中也會有“總管”一職,專門處理家庭事務中的所有事宜。他們既要能看懂賬本算盤,也要具備察言觀色的高情商。他們知曉宅邸里的一切秘密,是否忠誠成為最基本的操守與底線。
如今,管家與雇主之間,并無賣身契等舊社會產(chǎn)物,他們是雙向互選。但其特殊之處在于,家庭是私人生活的領域,并不同于一般職場。當目睹雇主家庭出現(xiàn)夫妻矛盾或親子矛盾時,管家就像一個夾心餅干,只能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多位從事過管家工作的人均向南風窗表示,高情商與極快的反應能力,是做管家必不可缺的職業(yè)技能點。“舉個簡單的例子,當老板在外面找了‘小三,老板娘有所察覺但又沒拿到證據(jù),她若向你求證時,你該怎么辦?”
多位從事過管家一職的人均向南風窗表示,高情商與極快的反應能力,是做管家必不可缺的職業(yè)技能點。“舉個簡單的例子,當老板在外面找了‘小三,老板娘有所察覺但又沒拿到證據(jù),她若向你求證時,你該怎么辦?”
類似的情況不勝枚舉。管家是在家庭中工作的“外人”,服務的家庭成員每一位幾乎都可以說是他的上司與老板。
如何平衡好自己在家庭成員中的關系,如何成為家庭成員中的“黏合劑”而不是“分離器”,管家需要處處圓滑,去揣摩人心。
管家不需要事必躬親,但需要對所有工作熟知且調(diào)度合理。
一般在一個家庭中,工作會分為衣、食、住、行、健康、娛樂6個板塊,如果有學齡期的孩子,可能還會加上教育板塊。
魏仲田在15年管家生涯中,一共服務過4個家庭。每次抵達新的雇主家后,他都會對方圓十公里內(nèi)的超市、商鋪、醫(yī)院、學校進行系統(tǒng)了解。
以食材采購為例,魏仲田會首選有機蔬菜,海鮮肉蛋類會尋找特定的供應商,保持食材的穩(wěn)定與新鮮。超過兩天的青菜,一定會換掉重新采購。
其中一位雇主是北方人,喜歡吃面。魏仲田與廚師花幾個月時間,嘗試用世界各地幾十種面粉去做饅頭與烙餅,最終,篩選出了內(nèi)蒙古某一品牌的面粉最合適雇主的口味。
雇主說要晚上回家吃飯,魏仲田就需要思考:吃米飯還是吃面食?吃饅頭花卷還是吃豆包?
饅頭要蒸多大,豆包要放多少豆子?除了雇主喜愛或忌口的菜肴,什么樣的菜譜能更營養(yǎng)均衡且好看精致?
魏仲田還需要為雇主家每一位家庭成員建立健康檔案,不僅需要聯(lián)系相關醫(yī)生,還需要拓展病房資源。如果雇主出現(xiàn)身體問題,魏仲田可以第一時間找到當?shù)刈詈玫尼t(yī)生提供就診服務。就連雇主日常出行時的路線,魏仲田也會留心好沿途是否有醫(yī)院、汽車救援中心等以應對突發(fā)情況。
雇主考慮不到的事情,管家必須提前準備好。
作為一名合格的家庭管家,魏仲田幾乎可以比雇主本人還要了解他自己。
有位雇主說自己喜歡吃某樣東西,但魏仲田通過日常觀察與體檢報告等資料了解分析,雇主不是真的喜歡吃那樣食物,而是因為有磨牙的需求,才較多選擇那樣食物。
做管家,魏仲田會根據(jù)雇主的生活習慣與體檢報告,來調(diào)整雇主及家人的飲食結構。雇主身體缺鋅缺鐵還是缺鈣,需要在日常飲食中怎樣合理搭配,都需要魏仲田不斷去學習相關知識,補充自己的技能。
做管家,是不斷學習與“升級打怪”的過程。對于雇主提出的需求,你無法說“不”或“但是”,只能回答“好的”“是”,然后盡全力去完成。
“95后”管家葛肇達,中學時前往英國讀書。盡管本科學的是計算機專業(yè),但在從事家庭管家后,他自學了多項技能。
為了幫雇主裝修房子與投資酒店,他甚至學習了CAD軟件,設計施工圖。從工地裝修到酒店開業(yè),3個月里,葛肇達磨壞了5雙皮鞋。他說自己當時像極了包工頭,幾乎完成了酒店從硬裝到軟裝再到培訓服務人員的全過程。
經(jīng)此一役,如果日后不做管家,葛肇達或許也可以勝任室內(nèi)設計師的工作。可高強度的學習與精神壓力,讓葛肇達在此期間出現(xiàn)斑禿。
酒店的順利開業(yè),讓葛肇達獲得雇主的高度認可。他以健康為代價,換取了自身能力的變強。對于管家這份工作,葛肇達用一句英語俚語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中文譯為“做管家是一份禮物,也是一種詛咒”。
游走于富人圈層的邊界,管家們獲得在常人看來的高薪外,還可以因此見識一些世面,但卻勢必也會犧牲不少。葛肇達因為工作的忙碌,上一段戀情無疾而終,甚至在外婆去世時,因為人在國外,沒能及時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魏仲田則因長期住在雇主家,很少能抽出時間陪伴家人。他的兒子在小的時候幾乎不認識他,即便現(xiàn)在也很少與魏仲田說話。魏仲田的兒子18歲了,這些年來,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
魏仲田說:“做我們這行,很多人都是單身或離異,因為根本沒有時間照顧自己的家庭。”
用金錢購買服務者的精力與時間,是頂級富豪們需求外包的一種體現(xiàn)。將家庭中的瑣碎家務與孩子教育等事宜請專業(yè)人士做外包,節(jié)省了富豪們的時間。花費對他們來說微不足道的金錢,可以獲得更好更精細化的服務體驗。
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梅琳達擁有幾十億身家,卻無法既照顧好孩子,又處理好公司管理事宜。管家的出現(xiàn),可以從時間、精力、情緒三方面讓梅琳達獲得解放,在有效陪伴孩子的同時,也可以更專心地投入自己的事業(yè)。
梅琳達向南風窗坦言,她自己并不是一個擅長批評別人的人。對保潔、兒童成長陪伴師等家庭用工人員的考核與管理,由管家這樣一個角色出面,比自己更為合適。
為了幫雇主裝修房子與投資酒店,他甚至學習了CAD軟件,設計施工圖。從工地裝修到酒店開業(yè),3個月里,葛肇達磨壞了5雙皮鞋。他說自己當時像極了包工頭,幾乎完成了酒店從硬裝到軟裝再到培訓服務人員的全過程。
在梅琳達家中,對家庭用工人員的管理,僅是管家的工作之一。管家還需要對一些固定資產(chǎn)與名貴禮品作記錄盤點,比如,對一些奢侈品、酒、茶、雪茄以及客人所送的禮品做登記。
對于梅琳達這樣的家庭而言,房產(chǎn)可能遍及全球各地。國內(nèi)的房產(chǎn)要對接物業(yè),國外的房產(chǎn)打理要符合當?shù)胤煞ㄒ?guī),空置的房產(chǎn)也要做管理。這對管家來說,需要懂一點財務,也要懂一點外語或是當?shù)氐姆桑拍転楣椭鞲玫刈龇慨a(chǎn)管理。
孩子的教育,幾乎是每個家庭都很重視的事情。孩子每天吃什么,學習什么課程,學校與課外興趣班的對接等等事情,在沒有管家之前,梅琳達需要投入較多時間與精力,去思考與解決這些問題。
精細與垂直的分工,梅琳達覺得要由專業(yè)的人去做。雖然公司秘書或辦公室主任也可以兼做一些家庭用工人員的管理,但并不能像管家這樣有一個深入家庭環(huán)境的視角,去看待與處理問題。“我不希望公司的員工進入我的家庭區(qū)域。員工本身有他們自己的工作,我也不想向員工暴露過多的家庭隱私。”
梅琳達曾請葛肇達為自己家庭用工人員做過培訓,現(xiàn)在她為自己的管家開出55萬元的年薪。而包括管家在內(nèi)整個家政團隊上的薪酬花費,更是達到普通人覺得驚人的數(shù)字—每年開支要在百萬元以上。
梅琳達覺得很值。工作節(jié)奏的緊張與忙碌,需要她投入精力,為公司與員工負責。若是因家中瑣事分心,她覺得會有些得不償失。畢竟100多萬的家政開支,對于所節(jié)省下時間而轉換的利潤回報而言,幾乎不值一提。
如果經(jīng)濟允許的情況下,試問哪位職場女性不想請位管家替自己打理一切事宜?
包括做過管家的魏仲田與葛肇達也有同樣的夢想—未來可以擁有自己的家庭管家。
“做管家需要打破自尊與人格。”聊天過程中,葛肇達突然對我說。
中產(chǎn)家庭出身的葛肇達其實在做管家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長大的小孩。

在寒冬的冷水中刷盤子刷到手生瘡,躺在狹窄的管家小床難以伸直腿,中午吃一個冰冷的管家三明治……這些苦對于葛肇達來說,雖然當時可以咽下,但還是留下冬日手干、見到面包犯惡心的后遺癥。
如所有職場年輕人一樣,剛進入管家職業(yè)時,葛肇達的職位是“從屬管家”(under butler),工作中堆積著無數(shù)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比如刷盤子與為雇主購買的物品撕標簽。
就像很多新員工剛入職會被派去做復印與取快遞的雜活一樣,這些工作內(nèi)容與年輕人初入職場的凌云壯志相比,幾乎毫不沾邊。
葛肇達洗盤子與打掃廁所會做總結,他告訴南風窗,根據(jù)食物殘渣不同,有些盤子需要冷水洗,有些需要熱水洗。“蛋白質(zhì)遇熱會凝固,得用溫水刷;打掃廁所有規(guī)范的流程與標準,我只有自己做過,才能在未來做管理時去規(guī)范保潔阿姨們。”
憑借著在海外做從屬管家的經(jīng)驗,葛肇達在回國后幸運得到一份管家工作。據(jù)葛肇達所述,回國后做管家的月薪與他在國外持平,為每月5萬元人民幣。
葛肇達是極少數(shù)的例外。
根據(jù)魏仲田從業(yè)15年的經(jīng)歷與觀察,多數(shù)初級管家在經(jīng)過培訓后,薪資每月只有1萬出頭;在有1到3年從業(yè)經(jīng)驗后,薪資大約能到1.5萬元;工作經(jīng)歷3年以上者,月薪可以達到2萬元到3萬元;從業(yè)5年以上者,才有跟雇主的議價權。
不僅如此,魏仲田說:“茶藝、紅酒這些技能性的東西,都可以通過報班學會,但察言觀色的能力需要時間的歷練,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做不了。”
魏仲田認為,“識人心,懂人性”是家庭管家不斷進階的基礎。對于初出茅廬的畢業(yè)生來說,想要勝任這份崗位,恐怕還有些難。
魏仲田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居住在別人家里,寄人籬下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脫下孔乙己的長衫,高學歷的應聘者們或許并不能如愿。鮮少會有雇主,愿意花高價為你的學歷買單。在管家這個行業(yè)里,名校畢業(yè)的應屆生,可能比不上專科畢業(yè)經(jīng)驗老到的人更搶手。畢竟有關生活的吃穿住行,需要閱歷與經(jīng)驗。
做管家也是孤獨的,魏仲田與葛肇達有一個共同點—沒有朋友。除了自己的太太外,魏仲田的其他親屬與同學,都不知道他在具體從事什么工作。
管家職業(yè)的特殊性,讓魏仲田無法將自己具體的工作內(nèi)容以成果的方式留存。“我不可能在雇主家里拍照,說我今天做了什么。我們要對雇主的生活隱私保密。”
更深層次的原因,是魏仲田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居住在別人家里,寄人籬下的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黎耀奇教授是中山大學旅游學院的酒店管理系主任,這些年一直在從事服務業(yè)中污名化的研究。在他看來,家庭管家一職待遇不低,但社會地位不高,在社會階層中處于弱勢,容易被扣上“仆人”“傭人”等現(xiàn)代語境中有貶義意味的詞語。他認為更大的一個問題在于,這個小眾而又缺乏社會關注的職業(yè),尚未意識到規(guī)范化和透明度的重要性。
在一個評價體系模糊的職業(yè)里,管家作為一個弱小的個體,與擁有上億資產(chǎn)的雇主相比,處于一個絕對劣勢的地位,很少擁有話語權。“服務業(yè)中提供的情緒勞動,很難被評價與被雇主看見。”
管家并不是一個橫空出世的職業(yè),但又與現(xiàn)代職業(yè)中“工作是為了讓生活變得自由”的觀點相悖。
面對犧牲個體生活,換取巨額年薪的回報,你怎么選擇?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梅琳達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