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外星人，也是一門生意

榮智慧

“完全是胡說八道。”

針對日前墨西哥國會的“外星人”聽證會事件，墨西哥城大都會自治大學的教授帕拉說。他代表了一眾墨西哥科學家的態度：“國會為一位自稱不明飛行物學家的人提供了一個講臺，這反映了我們國家當下流行的反科學情緒。”

不明飛行物學家就是海梅·莫桑。他為國會展示了兩具“生物”遺骸—不超過一米高，有扁長的頭顱和三根手指。莫桑聲稱，DNA測試顯示三指生物的遺骸并非人類，其中一個的腹部藏有可用于繁殖的“卵子”。

兩個月前，美國國會剛舉行過不明飛行物聽證會。

外星人既是國家安全問題，也是科學問題。科學需要證據。著名天文學家卡爾·薩根有句名言：“非同尋常的說法，需要非同尋常的證據。”

當缺乏證據的外星人熱又一次席卷世界，證明安全和科學又一次成為人們感到迷惑且渴望的東西。

“眾籌”外星人

9月13日，海梅·莫桑帶著兩具木乃伊走進墨西哥國會。

“外星人”布滿塵土，身材矮小，軟管狀的脖子連接頭骨，裝在兩個墊著白布的方盒子里。莫桑介紹，兩個生物標本發現于2017年秘魯庫斯科礦區，它們不屬于地球進化史的一部分。而且，根據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人員的碳測試，它們已經有1000年歷史。

發言的還有美國海軍前戰斗機飛行員瑞安·格雷夫斯，他講述了一次詭異的飛行經歷—與一個裹著立方體外殼的飛行球體近距離接觸。他7月剛在美國國會作證，講了同樣的事，但被人們“嚴重低估了”。

今年70歲的墨西哥人海梅·莫桑，琢磨外星人大半輩子，可謂“臭名昭著”。他曾在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讀新聞學，當過記者，做過超自然現象調查類電視節目《第三千禧年》主持人，最常見的頭銜是“不明飛行物學家”，欺詐經歷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

他鼓吹的外星人，比如“梅特佩克生物”，后來被證明是一只剝皮猴子；“羅斯威爾幻燈片”的主角，被證實是人類兒童的遺骸；面目猙獰的“惡魔仙子”，被發現是蝙蝠、木棍、環氧樹脂捏合的—最后還賣了1萬美元。因為常年作假詐騙，不明飛行物（UFO）監督者把他劃進了“恥辱堂”名單。

不佳的聲譽并沒有影響接下來的一票“大”單。2017年，他說自己在秘魯納斯卡附近發現了“三指外星人”。莫桑并不是發現者，因為這些外星人一開始是“眾籌”的。

2017年2月，“外星人計劃”網站上線，開啟眾籌活動—2016年底、2017年初秘魯納斯卡墓地中發掘出了遺骸，也稱“納斯卡木乃伊”，請網友不吝捐助。該地以巨大而流暢的線條圖案“納斯卡線”聞名，其源自公元前500年至公元500年左右的納斯卡文明，1994年被列為世界遺產。

眾籌活動頁面貼有照片，矮小的生物滿身石灰，三個手指清晰可辨。“你可以相信我們，”活動介紹，“（我們）將通過廣泛的科學分析（主要是DNA和碳-14）來確定遺骸的來源。”活動發起者是一位自稱“考古學家”的人，名叫蒂埃里·賈明。

賈明說，發現這些木乃伊，要歸功于一個名叫“路易斯·奎斯佩”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秘密持有者”，然后便語焉不詳。在其他資料里，賈明又故意放出風聲，暗示奎斯佩和盜墓者有接觸，這些木乃伊似乎出自千年古墓，是印加帝國掩埋的奧秘。

然而，路易斯·奎斯佩被人找到了。這人是視頻博主，愛做木乃伊，粉絲還不少。而且人家是“打假”的，用實際行動告訴大伙，看似外星人的木乃伊是怎么“一針一線”做出來的。

事情公開后，科學家也一致反駁了整個騙局：遺骸接近人類，是一具考古木乃伊，遺骸上的每只手的兩根手指被人為移除，其余三根手指上的指骨增加。也有文章說，手的骨頭由兩個不同人類的骨頭拼湊而成。另外一篇學術文章指出，其中一個頭骨是由退化的美洲駝腦殼和其他來源不明的骨頭制成。

賈明也有自己的“專家”團隊搖旗吶喊，這些人一般都持有野雞學校的野雞博士學位。最后，他找到了資深媒體人海梅·莫桑，后者在YouTube的陰謀論頻道評鑒外星來客，外加賣保健品，有10000多名粉絲，2019年還出過一部“紀錄片”《莫桑的UFO檔案》，IMDb評分僅為5.5（滿分10）。

今年70歲的墨西哥人海梅·莫桑，琢磨外星人大半輩子，最常見的頭銜是“不明飛行物學家”，欺詐經歷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

反正，“外星人計劃”最后籌到了1000美元。6年后，莫桑帶著“納斯卡木乃伊”走進墨西哥國會，面向全球大喊“我們并不孤單”。從宣傳的角度看，當年的投資人也算有所值了。當然，莫桑還細心地改了口，把“外星人”的發掘地從納斯卡換成了庫斯科—印加帝國的首都。

關于碳測試的說法，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早已辟謠。碳-14也叫“時間之尺”，是太陽輻射進入地球高層大氣時產生的元素。地球上的動植物死亡后，體內的碳-14按規律減少。在缺少有效信息的情況下，考古學家靠死亡樣品中殘余碳-14的含量，可以大致判斷其生存年代。

假如莫桑帶來的標本真是“外星人”，碳-14測試就沒什么意義，知道外星人“家鄉”的放射性元素半衰期才有意義。換句話說，就算1000年的“歷史”是真的，也只能證明木乃伊來自地球。

至于“并非人類”，以及CT掃描某個部位“沒有拼湊痕跡”，更像是一種文字游戲。

人們又開始關心外星人

這兩年，公眾和政府都對外星生物大感興趣。

就在莫桑與“三指外星人”闖入墨西哥國會的第二天，美國宇航局（NASA）的UAP（不明異常現象）獨立研究小組任命了一位新負責人，以幫助五角大樓完成更多的任務。

參與墨西哥聽證會的，除了美國前海軍飛行員瑞安·格雷夫斯，還有哈佛大學天文學系主任阿維·勒布—“降臨派”的主要支持者，他的新書就在論證2017年與地球擦肩而過的星際天體“奧陌陌”為何是一艘宇宙飛船，且如何與地球產生“交集”。

“民間科學家”和學院科學家同堂，可謂趣事。他們此次受到墨西哥眾議院前議長塞爾吉奧·古鐵雷斯·盧納的邀請，“就一個廣泛感興趣的話題聽取不同的觀點”。

墨西哥感興趣，前提是美國感興趣。

2021年6月，美國新墨西哥州新冠大流行的限制剛開始放松，美國政府發布了關于不明飛行物現象的解密報告，導致該州羅斯威爾市中心的外星紀念品商店和UFO博物館人滿為患。1947年，羅斯威爾“飛碟事件”載入史冊，外星人從這里“誕生”，成為全球流行文化的重要符號。

墨西哥政府不僅關注到了鄰居搶占“外星人”旅游資源的努力，更看到飛碟引發的領空保衛需求。國會聽證，意在立法，發起人盧納確實是法律人出身。有墨西哥網友自嘲說：“成立專門機構、加強空軍力量是對的，不然飛碟來了靠什么，靠毒梟嗎？”

美國的興趣在新冠大流行后暴發，也許算一個“巧合”。兩年里，國會舉行了兩次聽證會—可以說是歷史性的變化。上一次關于UFO的聽證會舉行于1966年，那還是冷戰時期。

其實，7月的聽證會也沒有真正的“存在主義”式的答案。前海軍飛行員大衛·格魯什的證言確實引人好奇，比如“針對外星技術的逆向工程”云云，但是，在國會宣誓作證也不是衡量真相的標準：五角大樓批準他發言，只代表他的言論沒包含機密信息，不代表它的真實性。

話題的流量和關注度是驚人的。比起毒疫苗、大選選票被盜、通貨膨脹等切身事件，UFO還是適當起到了轉移視線的作用。

而且，大多數美國人喜歡這個主題。2019年蓋洛普民意調查發現，68%的美國人認為美國政府對不明飛行物的了解，比公開給民眾的要多。同時，超過三成的受訪美國成年人認為，一些不明飛行物目擊事件實際上就是外星飛船訪問地球。

國會順應民意，推動立法，宇航局主打研究，五角大樓也專門成立了特別辦公室。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想法空前一致：在中俄都有高超音速武器的當下，往小里說，這是國防安全問題；往大里說，那可就太大了。

“外星人”到底是什么

每隔幾年，互聯網上都會流傳一些“外星人”視頻，它們都有類似的扁長頭骨。每一次，這些視頻都會被當作全新的、前無古人的重大發現。

經由莫桑等“慣犯”包裝或加工，“外星人”就會隔三岔五地出現了。

事實上，這些頭骨出自1928年秘魯南部地區帕拉卡斯考古發掘點，那里埋葬了300多具尸體。考古學家胡里奧·泰羅判斷，尸體屬于古老的前印加文化。由于頭骨形狀特別，爭議很大，人們傾向于相信它們是外星人，卻反而掩蓋了帕拉卡斯文化的特色。

帕拉卡斯文化，位于帕拉卡斯半島，年代約為公元前900至公元400年，與納斯卡文化也存在聯系。其中的“大豆”符號特別明顯。考古遺跡中的頭骨，某種程度上也類似豆子。

人類嬰兒出生后，由家庭進行顱骨重塑，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在中國，父母用襁褓包裹，令嬰兒頭型更扁、令腿更直的習俗流傳至今。在秘魯，人們希望嬰兒擁有特定形狀的顱骨，也是文化中的普遍做法。

可是，無論是帕拉卡斯的扁長頭顱尸體，還是納斯卡巨大的線條圖案，又或是馬丘比丘的宏偉遺址，人們都說和外星人有關。潛臺詞就是，前哥倫布時代的南美人，達不到偉大和光輝的歷史高度。這是歧視性的種族主義認知。而且，種族主義學說里專有一派“顱相學”，人類頭顱“特定”的大小、形狀和重量，被用來證明某些種族的優越性。

與瑪雅文明相比，印加文明沒有書面的文字記錄，導致“自我證明”尤為困難。

很多人愿意走進莫桑等人構建出的世界：外星人、惡魔仙子和諱莫如深的官方，里面充滿了“奇跡”和陰謀，也許能緩釋現實的焦慮。

而多年致力于打造“假外星人”產業鏈的莫桑，偷盜、改造考古遺跡，已經對南美文化遺產造成重大損害。

如今，人類的天空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熱鬧。從噴氣式飛機，到隱形戰斗機，到無人機，再到各式氣球，花樣繁多。同時，太空探索的突破也更多，人類接觸外星生命的可能性自然也更大。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想象母題，“外星陰謀”可以說是冷戰以來最具時代特色的一個。

1947年，羅斯威爾的牧場主發現了一大堆奇怪的殘骸，飛碟的故事不脛而走。那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原子彈投下長長的陰影。

那個炎熱的夏天，人們相信，外星人來了。

“飛碟”其實是氣球。美國政府當時正秘密進行“大亨計劃”（Project Mogul），用電離層的高空氣球監視蘇聯的核試驗。計劃于華盛頓和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進行，在新墨西哥州和得克薩斯州邊界的沙漠發射氣球。送入高空的氣球，從頭到尾超過200米，比華盛頓紀念碑高40米，是帶底座的自由女神像高度的兩倍。它向蘇聯飛行時，一條裝有各色傳感器和監聽設備的長尾緊隨于后。

政府宣布閃閃發亮的殘骸來自氣象氣球，沒人信。

很多人愿意走進莫桑等人構建出的世界：外星人、惡魔仙子和諱莫如深的官方，里面充滿了“奇跡”和陰謀，也許能緩釋現實的焦慮。

當人們的注意力都放在“天外飛仙”上時，過去的和真實的世界就變得遙遠和模糊。那些異想天開、巧奪天工的古跡，那些塵封許久的遺骸，本來是人類及其歷史的一部分，只不過人們對此知之甚少，且缺乏興趣。